离开这座王邸,他抚着额,无力地闭了闭眼,上马时脚下一阵趔趄。
扈从扶他踩上马镫,从容地规劝,“相公千万三思,不可贸然。不为别的,相公也该先想想自己的孩子。”
裴彦麟蓦地心惊。
她仅是做了一个噩梦,便是那副憯恸的形状。想到此处,他心似大雪般白茫茫一片,立时策马回了府,先问苏星回是否回来,又等不及厮儿慢吞吞的回答,要重新上马去苏家,还好厮儿及时扯住马匹。
苏星回只在裴彦麟前头一步。从灵汝回来后,她意绪寥落,面色欠佳,任兰楫拍落了身上的薄雪。
“阿媪,你让人去白雪庵取回行李,送到苏家。”张媪应下,她捧着双手呵气,还是僵冷的难受。
连续赶路,没有好好休息,她气力全无。王莹端来热汤,她喝了一口,困得倒在坐榻上。
张媪哄她起来用饭,宽衣洗漱,她不耐烦地糊弄了两声,继续蜷缩着睡去。她在坐榻上随意而卧,睡得不好,意觉做梦却醒不来。
她的面颊被梦里一只灼热的掌心轻抚,从额头到眉眼,到她的唇瓣和下颌。睽违已久的温暖驱着春寒,她卸下了戒心,在手掌里轻轻蹭动。
“三郎……”她在梦中呓语,眉眼舒展带笑。裴彦麟为之震动,抚在玉颊久久不愿离开。
“起来去床上睡。”雪夜的春寒,蜡炬之暖不能驱散。他伸臂绕过她的后背,扶她坐起,目光不经意落在裙子。
鞋底和裙子浅露湿意,黄泥的印记还很明显。她的面容憔悴不堪,那是长途奔袭才有的疲倦。
裴彦麟观察仔细,心知她有事隐瞒,却不置一言。他抱她去床榻安置,准备叫人来为她脱去湿裙,却不知她几时醒来了,睁着一双昏昏睡眼。
“我做梦也梦见你了。”她就这么理所当然地靠过来,在裴彦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吻他的唇角,把他扑进软枕香衾。
却又,安然地睡过去。
裴彦麟笑了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什么。他手掌扶上她的背,停留了须臾,扯过被衾来将她盖住。
雪影在窗纱上摇坠,剥落的烛火忘了剪芯,缓缓落入一片夜色。无人看见,她翻身时袖中滚落的双雁纹钿螺梳背——大婚前裴彦麟送她的定亲信物。
年初七,忌争执。
神都一夜卷落一片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许宠和他的儿子许虔如约而至,裴彦麟在东庭扫榻相迎。
作者有话说:
大概周三更四千。
第17章
春枝压了一夜的白雪,厮儿将雪扫在路旁,理出供人出入的路径。裴彦麟邀请许宠入座,冷清数日的芳汀红园,因两位贵客的到访蓬荜生辉。
裴彦麟吩咐侍女上酒。许虔一听有酒喝了,高兴地直搓手,“世叔拿出好酒来招待,没有好肉未免不足。正好有雪景可以赏,何不搭上一张炉子来炙肉温酒。”
他和裴鹤年同年而生,两个人的性格却是天差地别。许宠看一眼爱徒,再看一眼儿子,眉头挤出了深褶,“你娘实在惯坏了你。治国之学,经济之学半点学不通,吃的东西是张嘴就来,在外头尽给你老子我丢人。”
许宠身材高大魁梧,相貌硬朗粗犷。流传他的性情极为刚严,敢在金殿之上直言无讳,女帝三番五次都想杀了他,还是被忠直的老臣劝止。这样一看他的风格似乎符合武将的刻板印象。
许虔让他阿耶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一顿,面子上过不去,悻悻地退到一旁,嘀嘀咕咕和裴鹤年抱怨,“你看我阿耶……”
裴彦麟一笑,手抚髭须,“我看贤侄言之有理。世兄一心在学问武功,缺乏些雅趣。”
他吩咐裴粤,片好的肉片刻之后就呈了进来,连炉子都烧上了,映得众人脸膛通红。孩子们叽叽喳喳围在一处,夹着肉片来炙。
只听油花滋滋往外冒,撒上适量的盐巴和茱萸,肉香止不住地往鼻子里钻。两人据席交谈,依然饮酒观雪,不为所动。
他二人历经朝廷的倾轧,彼此信任,感情笃厚。苏星回无声地坐在裴彦麟身后,她观察了许宠多时,为两人添酒时,却发现许宠也在观察她。
许宠不止一次看她,眼露担忧。她心生不解,在裴彦麟同他走出屋子,有意避到他处之后,这种莫名的不安反而强烈不少。
炉上的肉很快被兄妹几个分食了干净,裴麒带着妹妹去树下堆雪狮子,两个少年也相约去夜骑踏雪,到天津桥上看灯景。裴鹤年过来和苏星回请示,苏星回哪有不同意的,叫他们留意路滑。
送两个少年离去,她孤身站在雪枝下。乱雪霏霏,顷刻间飞满了她的发鬓和斗篷。
裴彦麟和许宠在她对面的廊庭,两人交谈的内容,她无从得知,但联系到近日来的怪异,她心生不详的预感。
遥望着飞雪,和雪下心事重重的佳人,许宠双手缓缓笼进袖子。他从不插手裴彦麟的家事,哪怕见到阔别多时的苏星回,也未置一词。
他道:“瑞成,吴王不会在意你的处境如何,关键时候他会毫不犹豫地推你出来挡箭。这是天家的无情,世家的无奈。但是瑞成,不要太过自哀,不要总是犯傻。你我相识多年,我不愿见你自毁前程。”
裴彦麟只是点头。他看得心急,叹息道:“曹王算是完了,吴王也委实不像话,怎能听信他人之言,干出这等落人话柄的蠢事。不过你也放心,陛下若发难裴家,我会设法为你斡旋。至少,要保住三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