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清楚看到钟拂的容貌,她慢慢坐在床缘,两只脚空空如也,晃荡在床前。
她从前从没见过钟拂,也把握不住钟拂的脾气秉性,先前他的一番动作,已让陆枝枝知道钟拂修为深厚,并非是顾未晞那样的纸老虎,陆枝枝不得不对他心颤防范。
外面应该是黑了,见钟拂坐在桌前,对灯执朱笔,在点拨勾画什么东西,由他的角度去看,余光应当能看到清醒的陆枝枝,但是钟拂没有动作,陆枝枝亦不敢主动问讯。
直到一条游蛇不知何时爬上了陆枝枝的床。
异响声早就落入了钟拂耳中,但他不动声色,只是慢慢撇下笔管,静静等待陆枝枝的声音传过来。
又是几声猛烈的“嘶嘶——”,但是陆枝枝还是没有惊吓叫唤,钟拂有些担心,他迟疑的偏过头,目光才触及陆枝枝的白衣白裳,却见她用扯下的纱帐的细条卷着银红游蛇的七寸。
见它惊慌乱颤,却见她神采飞扬。
钟拂一下子沉了面色。
陆枝枝见状,愣了一下,随手一甩,将游蛇抛到了旁的地方。
“有蛇!”
迟来的惊呼一声,让钟拂挑了下眉。
偏生陆枝枝还做出心惊胆战的模样,眼神凄迷的看着钟拂,“我害怕。”
钟拂挥指之间,一道灵力飞出,银红的游蛇立即消失在了地上。
继而默默的看着陆枝枝,抿唇不语,直到陆枝枝在手足无措之中踮起脚尖,向他走过来,钟拂立马绷紧了脸。
“大人。”陆枝枝踮着脚,手背在身后,抬眼眸光明亮地看向钟拂。
她哪里知道钟拂是什么人,只管一声大人,目前看来对方并无恶意,陆枝枝自然大着胆子上前。
在陆枝枝眼中,钟拂看她的眼神,就是希望陆枝枝自己过来找他。
“谢谢大人助我化形。”陆枝枝言简意赅,向钟拂道谢。
灯影重重叠在钟拂的身上,玄青衣袍上显露银鹤展羽之姿,钟拂没有回应陆枝枝,只是看着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只是不知道大人为何要这么帮我?”
陆枝枝顺势向钟拂提问。
岑荒夜凉,陆枝枝站在地面上已然感受到了近似冷月一般的寒意。
钟拂眼皮都没抬一下,“自然是有用到你的地方。”
闻言,陆枝枝如见惊喜地一般笑了一下,说的这话,真像是一位高深莫测的修士能说出来的。
但是即使如此,钟拂也没有说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帮她。
白莲花好看是好看,就是耐不住化形离不开本体,还没腿脚,如今成人的好模样,陆枝枝已经很满意了,至于钟拂是为了什么,陆枝枝暂先将之压在心底。
有句话叫“日久见人心”,眼下钟拂才不是陆枝枝最关心的事情呢。
她在想卫莘。
仔细想一想,卫莘这个小可怜不像是会将她丢弃的人,那她是因何才落到钟拂的手上?
柔软透亮的一双绣鞋蓦地出现在陆枝枝眼前,打断了她的思绪,陆枝枝抬眸静静看着钟拂,然后在对方的眼神的鼓励下,陆枝枝慢慢抬起脚,伸了进去。
绣鞋不似看上去的那般冰寒,进去就是柔软温和的滋味,鞋面上的水莲花开的温婉,一瓣一瓣花叶明晰,就像是真的一般,陆枝枝几乎能看到它底下的水波在动。
她朝钟拂笑了一下,对方没什么表情,很快转身去处理还没有解决的岑荒事务。
钟拂没有要禁锢陆枝枝的心思,看她自由自在,看她逐渐显露心性,过了几轮日月之后,陆枝枝才明白钟拂待她的态度是什么。
小宠。
万宁宗长老门下的某位亲传弟子,曾养过一只孔雀,任它飞天入地,任它胡作非为。
这和钟拂放任她将城主府糟蹋地一团乱,又有什么区别?
时间长了,钟拂就算是刻意隐瞒,又怎么能将处心积虑打探的陆枝枝糊弄过去。
自从在侍奉在这里的人口中,知道此处是岑荒城主府之后,陆枝枝就隐约猜到了钟拂的身份,无非就是那位和师尊齐名的岑荒的那位延华圣尊。
说不心惊,倒是假的。
只是陆枝枝在心慌害怕的同时,对钟拂还打起了别样的心思。
“大人,吃糖。”
陆枝枝伸手将荷叶糖递给了正处理岑荒事务的钟拂面前。
对方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在陆枝枝第二声的“吃糖”催促下,钟拂磨搓着指腹,将笔管架在了笔山小枕上。
他轻轻捻起一块较小的糖膏,清新凉爽又微苦的荷叶清气闯入他的鼻翼。
味道着实奇怪,钟拂想,他大概是不会再尝试第二次了。
他不动声色皱了一下眉,很快展开,对陆枝枝正色说道:“出去玩吧,大人还有事。”
说着,他指了指面前的三千文书,陆枝枝眼眸弯弯,好半天才点点头。
见她绕过圆月屏风,走出去之后钟拂才重新提笔看着面前这封来意不明的书信。
然而陆枝枝的心思还在他身上,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离开,在踏出房门不久后,陆枝枝嚼了一颗荷叶糖,又贸然闯了进去。
白云霓裳如荷瓣飘落,陆枝枝哒哒几声,蹭到了钟拂的面前。
面容含笑,轻薄的嫣红在侧,显得秾丽非常。
“糖太多了,吃不完,吃糖。”
这回钟拂抬眼看她的时候,眼底闪过的不耐被陆枝枝捉到个清清楚楚。
她的心一沉,或许钟拂待她的宽容态度,恐怕也仅限于此了。
已经准备承受来自延华圣尊的火气了,陆枝枝撇下笑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一看钟拂,等到他沉声沉气对她说:“大人再吃最后一颗,可好?”
言外之意,就是钟拂希望陆枝枝这是最后一次来叨扰他了。
陆枝枝见钟拂的修长直接越过她手中的罗帕,捻起一颗荷叶糖,慢慢放入口中,唇齿之间传来一阵一阵让钟拂感到不适的清气。
他强忍住难受的滋味,淡淡抬眼,对陆枝枝轻声慢语,“大人已经吃了,这下可以去玩了吧?”
内里藏着的一股轻轻柔柔的味道,陆枝枝敏锐察觉到那是“哄”与“诱”。
陆枝枝学着钟拂的动作,慢慢将荷叶糖塞入口中,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在两三步越到屏风后时,陆枝枝想了想,顿住脚步转身侧过头对钟拂说:
“对了,大人,可以叫我枝枝的。”
趁着钟拂还未继续给出反应之前,陆枝枝离开了。
许久之后,钟拂收回了目光,他亦没有心思在继续看下去了,起身越过案桌,探手俯下前方的一池水,钟拂偷偷摸摸将陆枝枝的灵息放了进去,里面是白莲花的灵息在滋养,他能感到其中流动着一种未知的生命力量。
陆枝枝还不知道钟拂干的好事。
她一边磕着糖,一边走在城主府中蜿蜒曲折的走廊上,在廊腰拐口处突然撞上一个人,将陆枝枝的荷叶糖都从手中的绢帕中撞飞了出去,耳边是年轻女子轻盈曼声的怒骂。
“你是什么东西?没长眼吗,没看到我站在这里吗?”
闻言,陆枝枝淡淡将糖块推入口中,甜津津泛着淡淡苦涩的味道一瞬间冲刷陆枝枝的口舌。
她卷着糖块,抬眼看向说话的女子,其实仔细听着,这声音还有些耳熟,再一看她,陆枝枝朝她微微笑了下。
原来是那个被沙化蟒吓晕过去的苏若妩,苏姑娘。
苏若妩满脸纠结地拍着衣服上沾着的糖星子,一边语声怨声怨气,“真是无礼,撞到人了还不道歉,城主府中怎么会有你这种人。喂,还不快些向我道歉!”
陆枝枝目光越过苏若妩,落到她身后所在之地,见有人走了过来,陆枝枝很快向后退了一步,突然的“哎呀”一声,将苏若妩整的一愣一愣的。
“好痛好痛,我的胳膊……”
泪水就像是流泉,在陆枝枝眼中说来就来,她掀开眼皮,浓浓的水汽就聚集其中,紧接着她在苏若妩震惊的目光之下,慢悠悠地坐了下来。
碰瓷第一人——陆枝枝。
她捂脸呜呜哭,脊肩一颤一颤的,犹胜荷叶上的滚圆珠露。
苏若妩一时迷茫。
“你,你这是做什么?”
第8章 、第八瓣白莲花
“我又没有欺负你,你哭成这个样子是给谁看的?”
苏若妩心中腾起一股闷气,源自陆枝枝此刻的装柔装嫩,一瞧她柔弱无辜的模样,苏若妩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从没想过自己竟会碰上这种事情。
她往后退了两步,再去看陆枝枝,见对方凄凄哀哀,泪珠子挂在纤长的眼睫上,一颤一颤地如同霜露垂落。
像是落在了苏若妩心田里,害得她手足无措。
就在苏若妩心慌意乱之间,身后慢腾腾响起的脚步声让苏若妩又是一怔一愣。
陆枝枝的目光越过苏若妩,径直看向来者,面上的神情变得越发凄惨难言。
来人身形高挑,面容清俊,陆枝枝从未见过这人,但不知怎地,她看他总有些面熟,再仔细想一想,的确是从没有见过才对。
“发生何事了?”来人的目光在苏若妩与陆枝枝之间游移,见到陆枝枝这般姿态,眉头轻轻拧起,却不知为何。
他犹豫了一下,无视苏若妩的欲言又止,抬起腰下的佩剑,将陆枝枝慢慢扶了起来。
“这位姑娘,还请先起来吧。”
陆枝枝看着递到眼前的一截剑鞘,默默伸出了一只莹白小手,被拉起来站稳身子之后,她胡乱摸了一把眼泪。
“在下朝嘉,受邀来城主府做客,不知两位姑娘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位姑娘怎地哭得如此……如此……”
名为“朝嘉”的年轻修士,没将话说完,他对着陆枝枝默默叹息一声,随后很快从袖中取出一块方巾递给了陆枝枝。
“姑娘,还是擦一擦眼泪吧。”他的语声越发低缓柔和,如同他手中那块绵软的方巾。
陆枝枝双眸含泪,若花上轻露,看了看他,才接过了朝嘉递来的方巾。
“多谢。”
方巾上绣的是莲花纹样,因此陆枝枝倒没怎么用它抹泪,反而多看了它几眼。
那厢苏若妩起初听到这“朝嘉”是和她一样,受邀而来的修士时,心底甚为高兴,可谁知他一见陆枝枝哭哭啼啼,就赶不及地又是安慰又是递方巾的。
苏若妩大受打击。
她此刻涨红了脸,任哪个不知情的人看过去,都一定会觉得是此刻垂怜无助的陆枝枝被她给欺侮了去。
再加上陆枝枝慢声慢气说的话:“因为方才未能及时看到这长廊上还有一位姐姐,才被姐姐撞了一下,不过没有关系的,只不过是有些痛而已,反倒是,反倒是那些荷叶糖脏了姐姐的华裳美服。”
陆枝枝向朝嘉胡编乱造一通也就罢了,更让苏若妩心惊胆战的是,她说完之后,双眼之中竟又渗透了泪水。
苏若妩看着她一滴一滴落下的泪,脑子一阵模糊,不禁疑惑,她是水做的吗?这么能哭?
还有!乱叫什么姐姐!她才没有这种爱哭鬼白莲花妹妹呢!
苏若妩一阵气结,指着陆枝枝就说:“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我才没有把你撞倒呢,分明就是你的那些个甜糖把我衣服作弄脏了,你,你你……”
指指点点一串话,陆枝枝对她空洞没有感染力的语言很是嫌弃,苦着一张小脸,默默撇去了朝嘉的身前。
她只抬眼看着朝嘉,对方便心领神会,替她遮掩住来自苏若妩的狂风骤雨,口中还说着,“姑娘你莫要害怕。”
朝嘉说完这话,偏过头对着苏若妩似乎还想说些别的问责之言。
甫一开口,就被陆枝枝截断拦了下来。
“我不怪这位姐姐的。”她的手巴巴扯住了朝嘉的衣袖,令他不得不回首待她。
苏若妩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小白花靠着哭哭唧唧的本事就将过路人吸引了去。
再看看她自己,苏若妩一开口解释,朝嘉的神情就越发寡淡,似乎打心底已经认定了是她在欺负陆枝枝。
麻乱无章之下,苏若妩满腹委屈,学着陆枝枝,哇的一下就哭了出来。
却很快被一道禁言咒打消了声音。
苏若妩再去看另外的两人,却见那年轻修士眉眼稍冷,目光更是看都没朝她看一下。
她心下一惊,顿时压住了唇舌,不敢再发出一丝声响。
只见那朝嘉扶着纤弱无辜的小白花从她眼前走开了,那小白花胆子也颇大,歪了歪头便对苏若妩吐了下舌头。
苏若妩见状又气又恨,看着地上散落的荷叶糖,一脚一脚踢去了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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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小心台阶。”
朝嘉提醒陆枝枝。
他说话时,面容极为柔和舒缓,见陆枝枝偏过头看他,便对她微微笑了一笑。
他对陆枝枝的态度极为不自然,这一点,莫说是受事者陆枝枝,想必连他本人也都察觉到了。
陆枝枝看他眉眼含笑,言谈温雅。
终于在朝嘉实在无法继续做戏下去之后,他的神色一冷,查探左右无人,就连忙攥着陆枝枝的手去了一处稍为隐秘的地方。
“朝嘉?”陆枝枝怪好笑的念着这个名字。
对方慢慢松了手,颌首抬眸,陆枝枝再去看他的时候,朝嘉的脸已经换了一张。
“顾未晞。”陆枝枝这回才满意地拍手笑道。
陆枝枝半倚在梁柱上,林荫遮住了她眼睫之下的眸色,她不愿仔细去看顾未晞那张脸,但是对方并不想令她如愿。
顾未晞语声低沉,“方才我帮了你,你是否也该帮我一次?”
陆枝枝笑了一下,若是她早一步知道来的人是顾未晞,她又何苦作弄苏若妩?
再说了,顾未晞讲话从来没有真凭实据,他何曾真的帮到了陆枝枝?
心中虽是这般想法,但陆枝枝却不直接言明,她更想知道顾未晞来找她是为了什么,又是需要她帮他什么忙。
“小顾道君说话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了。”陆枝枝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