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荒有大人这样一位好人,枝枝怎么会说离开就离开呢?大人不要乱想了。”陆枝枝对他说。
自此之后,钟拂默了几息,他再没有在这个还没有面临的问题上多做纠结,钟拂又一次伸出了手,想要将陆枝枝从凳子上抱下来。
玄袖起落过后,钟拂看出了陆枝枝的不愿意,也未强求于她,放下手便对她说:“没关系,只要你想见我,你在哪里都没有关系。”
陆枝枝登时眼前一亮,“真的吗?”
钟拂缓下神情,轻轻“嗯”了一声。
陆枝枝扶着书桌,从钟拂的凳子上走了下来,温温顺顺地朝钟拂笑。
似是心有所感,钟拂的眼波微动,不过也再没有说什么。
陆枝枝原先是名结丹期的修士,后来成了灵宝,不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对陆枝枝而言日夜可颠倒而行,此刻岑荒城内结起了星芒灯火,各色灵力连结映在陆枝枝的眼中,是她极少见过的情境,一时间心海恍然。
陆枝枝伏在窗柩上,看着漫天的属于其它修士的灵力形成的烟彩,再轻轻瞥一眼板着脸坐在桌前摆弄书文的钟拂,趁着钟拂不注意,陆枝枝一捻法决,周身化雾从窗口就逃了出去。
在圣尊面前动用灵力,又怎么会不被察觉,钟拂知道陆枝枝离开了,但他自若如常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钟拂随手挥了一道,灵力透过薄透的纸张传到了岑荒与魔宗的边界处。
外面确实新鲜好看,只是他还不能去,但愿她能玩得开心。
想到陆枝枝,钟拂闭上眼睛细细思考。
他该如何将顾氏小儿撵出岑荒城呢?不请自来的人,总是最惹人厌的。顾未晞为何而来,钟拂一清二楚,但是他不能如他所愿,因为白莲花也是钟拂想要的,并且略微重要了一些。
至于白莲花究竟是不是顾氏所谓的法宝“永绛”,钟拂并不关心,岑荒境内的是与不是,于他而言则是翻手云、覆手雨,难的地方不在此。
在钟拂眼中,顾未晞只是一个站高了些的普通修士,但考虑到顾未晞身后的南方朱雀塔,钟拂有些纠结,是否要为了一朵白莲花而得罪朱雀塔。
有一抹清气从屋外传入,钟拂睁开眼,顺势走出门外,看到这种令人愉悦的气味的源头,钟拂眉目微动。
碧色水汪里开了一朵白莲花。
钟拂猜想,这应是岑荒为数不多的新色,活生生的花朵鼓着圆润的脑袋,如陆枝枝偶尔垂首时那样的柔软。
和造弄法术做出来的那些花草不同,小白莲花得幸于从陆枝枝体内取出的灵息,生长而出自带灵气,虽然微小,但却让钟拂看到了岑荒的未来。
他看着白莲花,也想着白莲花。
所以他该怎么样将那些觊觎白莲花的人,一网打尽。
抬头看天上星,一个想法在钟拂心中蓦地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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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钟拂的默许下,陆枝枝首次踏出城主府。
城中灯火通明,更有万千银花在空中始终明亮,使城内修士度夜如昼,其实黑夜对大多修士来说无甚影响,纵使无光无影,出入黑幕也是轻而易举。
所以岑荒城大举明光,在陆枝枝看来倒是奇奇怪怪。
她从城内的一盏盏灵灯下走过,来往的修士很多,陆枝枝掩在修士中很快被城中心处最大最亮的一座高台吸引住了。
陆枝枝看到很多修士都往那处高台走了过去,于是也便存了新奇的心思,顺着人潮逐层走上高台。
上面设有许多座位,陆枝枝找了一处不惹眼的地方坐了下来,等到听到后来坐下来的几名修士说的话,陆枝枝才知道此夜城中会有凡界的影子戏。
虽说是凡界的好东西,但摆弄这些的还是修真界的修士,不过为了复原凡界影子戏展出的真实景况,从上场到摆弄剪影皆是修士亲历亲为。
当一名蒙着面纱的紫衣女修走出来的时候,陆枝枝的目光就贴在了那人的身上,她手中抱着锦木匣子,在隔帘后取出了此次展演的影子戏的物件。
然后另一名修士宣布开演之后,一段清润的念白声音响起,接下来那紫衣女修捻起纸人剪影在白色幕布后动作娴熟地摆弄了起来。
表演的故事是陆枝枝所知道的“飞仙梦”。
讲的是天上仙子和凡人相恋,有违天道,众神降罚,但天上仙子不悔不改,后来历经千辛万苦,终与那凡人修成正果。
紫衣女修手中的正是那天上仙子。
“我本天宫神女,此入凡尘,一探人间烟火,谁知凡界生难,百姓凄惨离散,走也不是、留也不对,这该如何是好呢?”
她一开口,就透出了一种朦胧的虚幻感,好像她此刻身在云端,所以才说出了这种渺渺尘音。
陆枝枝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去。
虽然已从别人的口中听过这个故事,也曾在他人的引导下看过这“飞仙梦”的影子戏,但是再次相逢,陆枝枝仍不免入神。
她的思绪在现在和过去之间徘徊,让她着迷的不是现在的影子戏,而是过去那个领她去看影子戏的人。
如若,如若现在那人还在她身边,也应该笑着对她说:“小师妹,你若是喜欢这一出,明儿我就去学来,好不好?”
陆枝枝已经不记得她那个时候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不久之后的“飞仙梦”在白色幕布上娓娓展开的情景。
回忆弥足珍贵,但对陆枝枝来说也夹杂着痛苦。
她不敢放任思绪继续飞涌而下,因为接下来就是一切痛苦的根源,将过去的美好一一掩埋。
陆枝枝现在还不能去懊恼、悔恨,她还不配。
台上的“飞仙梦”很快落下了最后一幕,陆枝枝正欲起身,却听到了第三幕开演的声音,她心中压着疑惑,难道不是只有两幕吗?何来的第三场。
第二幕以天上仙子和那凡人终于走到了一起为结尾,此时不论是神仙还是凡尘的人都为他们祝福祈祷,按道理来说,在此结束就是个阖家欢乐的圆满团圆的结局。
过去那个在她面前表演影子戏的人只演了两幕,让故事停在最美好的时刻,陆枝枝先入为主,才认为这段故事到这里就停止了。
所以为何会出现第三幕?第三幕讲的又是什么呢?
陆枝枝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到了凡人领着天上仙子归家,然后捧了一碗甜水给仙子,仙子就咿咿呀呀,头晕目眩,昏倒在地。
接下来是那凡人的自白。
“我本魔君帐下,文弱小将,今奉命带回仙子,剖其灵丹,抽其仙骨,以奉魔君……”
这个世界,有光就有暗,有仙子就有魔君。
和“美好”处于极端的反转让陆枝枝心中微颤,她怎么能想到故事的第三幕的发展方向是这个样子,眼睁睁看着开场艳羡百花的天上仙子一步步被抽取元神、精魄,那所谓的“凡人”是由魔头伪装,台下众人都屏住呼吸,不忍再看下去。
落幕之后,仙子沉痛地消散在天地,陆枝枝才明白原来世间美好,只不过是天上仙子所做的一场无端的飞仙梦,都是幻想美好而已。
或许正是因为悲剧性的收尾,所以那个曾在陆枝枝面前表演的人,才将三幕变两幕,让陆枝枝的记忆永远停留在这场影子戏最好的结局。
谢幕后,陆枝枝见有不少修士往台上刚刚摆出的一枚玉珠内投入灵力,她才知道这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场影子戏,而是一场义演。
因考虑到自己的本体非寻常修士,打出的灵力有异,所以陆枝枝没准备投入自己的灵力,等到周围的修士尽数散开了,她慢腾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这时候,她看到了顾未晞。
明明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正向她走过来,但顾未晞却没看到陆枝枝,反而与陆枝枝错身而过。
陆枝枝的视线一直在顾未晞身上,她心想,总不至于有第三个人长了一张这样的脸吧。
她没有想太多,正抬步走下环形高台,余光瞥见先前站在白色幕布后操作的人影的紫衣女修正朝她走来,陆枝枝一下子就顿住了脚步。
不过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下去的路只有一条,紫衣女修只不过是想离开而已。
她越过陆枝枝约莫两三步的距离,忽然停住身子,回头看向了陆枝枝。
“这位姑娘,我们可曾见过吗?”
紫衣女修从陆枝枝身上感知到了一种熟悉的灵力气息,所以才有此一问,她面上别着轻纱,但她还用了灵力,所以陆枝枝再怎么看,都看不到紫衣女修的真实面容。
陆枝枝在听到她说的话之后,迟疑地摇了下头,“当是从未见过。”
那紫衣女修打量了陆枝枝几眼,然后轻声说了句“打扰”后,就离开了。
陆枝枝笑了笑。
虽然她隐藏的很好,但是近距离的接触还是让陆枝枝察觉到了令人感到不适的气息。
那紫衣女修,实际上应是个魔修。
这不是陆枝枝今夜在岑荒城遇到的第一例魔修了,除了璟宸之外,还有数十名魔修潜伏在岑荒城。
她不知道他们与璟宸是否有什么关联,但是陆枝枝觉得这是一种怪相。
钟拂知他们的存在吗?
答案是肯定的。整个岑荒城因为延华圣尊的庇护而存在,就连陆枝枝都察觉到了不属于道界修士的灵力,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那钟拂放任隐藏气息的魔修在岑荒城中出行,是为了什么?陆枝枝不明白,也想不通,索性跟着那紫衣女修去一探究竟。
紫衣女修没有走固定的路线,又或者是想要避开什么人,才故意行动在岑荒城的四面八方。
一直跟在她身后总归太过显眼,陆枝枝抬头看了看满空的灵力火花,她想了个办法,将自己的灵力打上去,借助灵力在顶空观察那紫衣女修。
走了许久,她终于停了下来。
紫衣女修的目的地是岑荒城外城与结界相连的地方。
岑荒城受魔宗魔气的影响,灵力不生,唯有延华圣尊用自己的灵力做出一道足以包笼岑荒一境的结界,以缓解魔气的侵害。
她为何要走到结界处?
她明显是来这里见什么人。
见到那紫衣女修剥落面纱,露出一张脸来,陆枝枝的眼睛被什么闪了一下,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见到那张脸。
那分明就是,就是……
“素望,你回来了。”
第10章 、第十瓣白莲花
那分明就是素望师姐。
陆枝枝在震惊之余不忘了借着灵力去看与她说话的人。
却不想一下子就被人察觉到了。
璟宸稍稍抬眼,就看到素望头顶那突兀的一抹亮光,他笑了笑,随手一挥,便将那抹监视般的灵力打散了。
“素望,你何时如此大意了。”
璟宸的声音冷冷的,含着冰霜碎玉,素望俯首,“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璟宸倚在山石之上,笑了笑,“本尊怎么会对你生气呢,素望,你是最好的。”
陆枝枝的大师姐听到这话,垂了下眼睫,唇角泛起的浅薄微笑,是璟宸看不懂的。
另一边隔空受了璟宸重创的陆枝枝,摸着雪青色的羽毛叫来了钟拂。
她疼的肺腑怔痛,内有火烧焦灼,钟拂赶到的时候,陆枝枝已经化作了白莲花伏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钟拂俯身托起了小白莲花。
她的脑袋耷拉在钟拂的手中。
“我疼。”陆枝枝哭哭唧唧对着钟拂说道。
然而不必陆枝枝多说,钟拂早就将自己的灵力传入她的体内,可是对陆枝枝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她还是疼的厉害。
外伤在身,心有内痛。陆枝枝很快沉沉昏了过去。
钟拂将白莲花收入囊中,转身就去找到了璟宸。
一探陆枝枝体内多出的魔气,钟拂怎么会不明白那魔气的主人是谁。
他降落在山之巅,手中幻化出的长弓闪着碧色鳞羽。
“我不是早就警告过你,莫要在城内动用魔气吗?璟宸,你将我的话视若无物,你让我如何信你能助我守住岑荒?”钟拂慢悠悠地将箭矢搭在弓弦上,看着下方脸色微微变化的人,在灵气运转之间,一箭射透璟宸的身躯。
“钟拂!”璟宸挡不住圣尊的一箭,他连连后退,勉强撑住身体之后,语声之中饱含怒气,“圣尊,您就为了这件小事而伤我?”
璟宸当然没想到他前脚刚打伤一个妄图窥探的鼠辈,后脚就被钟拂找到,挨了九朝弓的一箭,前后两件事情必有因果联系,璟宸心中清明,很快就追问钟拂:“先前的那个人,是你派来的?”
面对璟宸的误会,钟拂没有对此做出回答,他收回了九朝弓,随手捻出法决就从璟宸身上取下了一股魔气,借以解除陆枝枝体内的困厄之力。
“伤你又如何,今日就算我杀了你都不为过,璟宸,修真界多少眼睛在看着岑荒,别人不知,你亦不知是吗?今日之事若是被人捉住了,我逃不了那群老顽固的责难,你也就等着葬身玄冥海吧。”
钟拂睨着璟宸,看他脸色白的不能再厉害的时候,才收回了对他的压制。
“圣尊莫怪。”素望从璟宸身后缓缓走了出来,她不慌不忙,朝钟拂行了一礼才继续说话,“道君,他只是有些着急了,圣尊切莫计较道君的一时失意。”
钟拂见到为璟宸说情的人,即便是知道其中内情,但想到万宁宗威名,却一而再出现叛宗门者,不免也有些惊诧,末了他将目光转回璟宸的身上。
“你好自为之,若再犯我之忌,就不是九朝弓的一箭了。”
陆枝枝体内的困厄之力已解,如钟拂所说,他不想多惹人眼,所以很快就抛下了璟宸,带着陆枝枝回到了城主府。
素望在送走钟拂之后,上前探了探璟宸的伤势,好在不重,素望屈指向璟宸输了一段灵力,却被他一下子打断了。
“素望,本座不需要你的帮助。”璟宸直着脊背,淡淡的看了素望一眼。
她说:“知道了。”
“……你今日,有见到什么人吗?”
璟宸忽然的提问,让素望掀起眼睫,“道君为何要这样问?”
璟宸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自从回来之后,就有些奇怪。”
“奇怪吗?我不觉得,也许是道君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