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生得金瞳赤首翠翼靛身黄爪,羽毛间光华流转,不是活物,却比活物更具风采。
它扑动翅膀,绕着众人上空飞行,明明最开始不过是一只山雀大小,却在盘旋的过程中不断展翼,愈加巨大,直到最后,甚至能覆盖住整个上空。
细细碎碎的五彩磷光从巨大彩凤身上掉落,在这片光笼罩的范围内,所有的东西都安静下来,月光、星子、落叶,统统回归原本的模样。
“啊,是这个东西,我听玉徽说过。”
余问道很快就认出了术法的源头。
这是玉徽所创的术法,他了解这个术。
‘合生合灭术’能够扭转灵力造物的生死之态,付晚秋用得巧妙,只对阵,没有对人,而阵内所有都是他的造物,一时半会竟不可解。
但它耗费巨大,以付晚秋的实力,即使透支自己,也支持不了多长时间。
余问道明白,其余人也明白。
几乎是在那只身具五彩之凤,发出啼鸣的同一时间,顾青梧与李长乐不约而同拔剑,一个自西北侧,一个自西南侧,两道清亮的剑光在洒落的磷光中仍然耀眼,一个似烈火,一个如寒冰。
这是毫无留力的两剑,剑气纵横,无需接触便可斩金裂石。
天上有五行之术制住他与阵内的勾连,两侧有斩金裂石的长剑将要洞穿他的身躯,但这都不是最紧要。
最要紧的问题是——伏离在哪儿呢?
知道许多的伏离,出人意料的伏离,算无可算的伏离。
他要做些什么?
“宗主,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是怎么中断阵法的吗?”
伏离的声音从上空响起,余问道抬头,正见这人手指点化一缕白光,笔走龙蛇,描绘出复杂而扭曲的符文。
他落下最后一笔,光芒大作——
“那你,可看好了。”
*
关于沈行云来到长曲村之前是怎么样的,除了余问道,再没人知道。
他是人类的孩子吗?也曾有过父母吗?是被偷走还是遗弃的呢?又或者,连出生都经过精挑细选的设计?
这是五百年前的事了,就算曾经有过痕迹,现在也早已烟消云散。
姜鹤知道的开始,只有余问道将小婴儿装入竹篮,顺水漂流,来到元娘的手边。
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一定会非常非常爱这个上天赐予的宝物。
两个人会度过一段相依为命的日子,其中夹杂着一些幸福、无奈和悲伤,这是所有人都会经历的普通日子。
最后,元娘会凄惨死去。
死之前,她会看到余问道早已准备好的记忆,那些当然都是真实,正因为是真实的,所以格外的伤人——你看,就是这个孩子害了你,夺去你的神智,夺去你的生命力,让你终日疯癫,凄惨死去。你恨他吧?快说出口吧......
爱是一个美好的东西,小宝感受过了、懂得了,所以现在余问道要将它拿走。
由他给予的东西,再由他夺去。
在漫长岁月中,无数次重复这样的过程。
像是驯养一只幼兽,用别人的死亡代替鞭子,帮助他的人、爱护他的人、善待他的人,都会因他而死,这便是他要教会沈行云的道理:所有努力都得不到成效,最想要的东西永远不会留在身边,然后终于明白自己应该放弃一切。
成为一个真正的魔。
过程中总是会出一点意外,比如,元娘竟然压制住了自己播下的种子,没能在最后摧毁沈行云心中有关云母亲和童年的美好记忆。
有点可惜,但是无伤大雅的意外。
余问道明白情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可惜这个力量委实难以操控,他总是在这上面栽跟头。元娘是一个,罗意是一个。
现在,姜鹤想让沈行云成为下一个。
余问道用爱操控元娘,用憎恨操控罗意。
但沈行云从来不会因为自己的遭遇而愤怒或憎恨,不只是这些,还有悲伤、喜悦,几乎所有算得上炽烈的情感,都很难从他身上找到痕迹。
唯有的那几次,都是因为姜鹤。
余问道从中发现了可乘之机,而姜鹤,发现了别的东西。
“这就是问题所在。”
周围都是发光的符文,寂静得仿佛凝固住了,只有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回荡。
一个人为什么,能够如此彻底地对自己漠不关心呢?
就好像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可以去死。】
小屋内沈行云的话在姜鹤耳边回荡。
他说得真轻松,轻松得让姜鹤感到生气。
那时候,就应该发觉这一点——师兄,一点也不喜欢他自己。
他一定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自己天生魔种,非人非魔。比姜鹤原本所认为的,比余问道所预设的,还要更早。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从一开始就否定了自己的一切。
因为他认定自己脏污、丑陋、不堪,是这世上第一等的怪物。
所以他对自己的所有事都毫不在意。
他无法爱自己,所以只好倾尽全力的爱别人。
起先是母亲,而后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就好像完全忘记自我存在一样,去爱另一个人。
被忘记也没关系,得不到回应也没关系,或者说,这样在他看来是理所当然。
但这是不对的,至少不是姜鹤想要的。
余问道想用她的死,替沈行云破道;而姜鹤,也想用她自己来替沈行云破道。
她清清喉咙,低低的咳嗽声在这个环境里显得过分响亮了。
“师兄——”
*
修士沟通天地,在靠近灵山灵脉的地方,拥有生生不息的力量,即使灵力枯竭,只需稍作调息便可回复。
对于余问道、顾青梧这个境界的人来说,稍作调息甚至是让人注意不到的一瞬间。
但现在不一样,灵力是会被用完的,因为现在他们不在云屠息川,而在阵中。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空间法阵,由余问道施展出来,也就比旁人多出‘精密’二字。
但无论如何,再设计精巧,它也是个空间法阵,对于伏离来说,是一个明晃晃的可乘之机。
空间法阵是被固定在地下的,他能够运用自己的知识上手修改,当然,这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之前乘余问道没有防备,仓促之下掀开法阵,抓住间隙把姜鹤弄走,就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而现在,他要依靠顾青梧等人争取的时间,反写阵纹,以阵破阵。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能够正面击败余问道,他们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这是余问道构建的法阵,直接与他灵力相连,如果产生反噬,即使是他,恐怕也会骤然失去大部分灵力。
而那,就是他们的机会。
顾青梧和李长乐的最后一击是不能拖延的,伏离只能用尽全力加快破译阵纹和反写的速度,以期能够在两人出剑时削弱余问道。
这个机会极其短暂,幸好他赶上了。
五行之术的禁锢,阵法的反噬,以及能够货真价实穿透余问道身体的长剑,都在同一时间来袭,这应当是唯一能决定成败的一击。
五行之术隔绝了余问道与阵内小世界的联系,让他无法操纵万物护持自己;破阵反噬直接侵吞余问道体内的大部分灵力;但他既没有管这方天地,也没有理会自己的身体。
就好像那些旁人费尽心力的算计筹备,并没有对他造成一丝一毫影响。
他全神贯注迎向了顾青梧。
是的,顾青梧。
也就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伏离明白,反写阵纹并不是没能影响到余问道,阵法反噬一定带给了他相当大的冲击,所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优先解决最棘手的那个敌人。
顾青梧迎上了凝成剑形的金色灵力,李长乐面前毫无阻碍。
顾青梧的剑断了。
李长乐的剑刺上了伏离的胳膊,然后她拧动手腕,将这条胳膊整个斩下。
鲜血飞溅。
除了余问道的血,还有顾青梧的血。
灵剑是以心神养护,剑断则如摧心之痛,伴着裂金之声,顾青梧勾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她是个从不弯腰的人,此时却没办法站直身体,拿剑的右手从皮肤下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点,将这只手变成了红色。
而余问道,被李长乐砍下一条胳膊,只是微微皱眉,在下一瞬腾出左手来,操控顾青梧断掉的那截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李长乐。
此时李长乐才刚刚收回势头,凝聚灵气,进行下一击。
半空中,飞掠一抹金色亮光。
李长乐捕捉到了这点光,但他们距离太近,与其抵挡,不如放手,与余问道拼一个玉石俱焚。
余问道将割断她脖子,而她会穿透对方胸膛。
确实如她所想。
长剑破开对方身体,动作间十分艰难,不像是刺入血肉之躯,反倒像是一把灵剑对上了另一把灵剑。
余问道竟然能练成成一副如同魔修一般坚硬的身体。
李长乐心生感叹。
但自己好歹是成功了。
她知道自己避无可避,几乎将全部灵力都汇入这一击。于她来说,这是必死的一剑。?
可她没有死。
那道裹着金光的残剑在她身前被人拦住了。
形容疲惫的中年道人闪身而来,在方寸距离间支起护壁,残剑一寸寸凿开护壁,一寸寸消耗灵力,在穿透了他的手掌后,终于有了一点偏移,擦着脸额飞过。
他的左眼被豁开一条狭长可怖的伤口。
“伏离!”
李长乐不自禁地喊道。
然而她没有时间去查看对方的伤势,因为被她砍断胳膊又贯穿胸膛的人,竟然就着这样的姿势,再次倾泄灵力,势如排山倒海。
——他竟然还有这么多灵力?!
李长乐不敢耽误,长剑脱手,揽过伏离飞身后退。
也正在此时,头顶盘旋的彩凤逐渐透明,术法失效,阵中的灵力重新汇聚,犹如被吸纳入旋涡中的汪洋大海般,尽数汇于余问道体内。
断臂残躯好似没有分毫影响,他悠悠然地向前走了一步,抬起一掌——
余问道,不愧是余问道。
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惊才绝艳之人。
第68章 终战(五)
在这个莫名的空间里, 只有姜鹤和周围漂浮的白色符文,独立于黑暗中。
她漫无目的地来回转圈,任由脑中思绪翻腾, 就连身边的符文突然一齐翻转了方向,都没有发觉。
余问道想用她的死, 替沈行云破道。可这真的能成功吗?
或者说再直接一点,到底什么是破道呢?
追寻的事物,放弃追寻的事物, 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姜鹤想了很久, 得出了结论——
这大概是有点一厢情愿、异想天开, 但她决定按照自己的方法试一试。
“咳咳,”她清了清喉咙,又深吸一口气,好像要预备一场盛大的演讲。
可是这里既无人影, 也无人声,她两眼转来转去找不到目标,索性给闭上了:“师兄, 这句话我昨天亲你的时候就想说了,可惜你跑得太快,所以没能更早地听到全怪你自己。”
“但是你亲爱的小师妹我脾气好、耐性足,所以现在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次。”
“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内心不由得如释重负, 她睁开眼,朝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迈开步伐。
“你先不要忙着出神、发呆又或是害羞, 因为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毕竟, 喜欢你这句话, 我早就通过这样的方式或者那样的动作告诉过你好几次了。”
“重要的是这件事:师兄我喜欢你,比喜欢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的喜欢你,我喜欢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你是小宝,是沈行云,你是你。
不知何时,从黑暗中出现了一点亮光,好像是一条长长的隧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从那里传来声音,是小孩子的哭声。
小孩子再也无法忍耐的、肆无忌惮的哭声。
“你看,你最喜欢的人说喜欢你,所以,你是不是也可以学着稍微喜欢一下自己呢?”
姜鹤开始跑起来:
“师兄快快醒来,快快走吧,你永远不用害怕我离开、怕我死掉、怕带给我不幸,你可以放开我了,因为——”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我都会追上你的。”
*
伏离放开捂住左眼的手,鲜血还在不停流淌,半个世界都被鲜红色覆盖,另外一半,被李长乐散落的头发覆盖,她靠在伏离身上,没有动弹的余力。在他们的右边,顾青梧正杵着断剑艰难地站起来。
毫无疑问,他们输了。
“怪你不争气。”李长乐叹气。
“怪我。”到了这个地步,伏离反而能笑出来了。
余问道灵威袭来时,李长乐右半边身子首当其冲,现在整个像是被火燎过,皮肉绽裂,骨头也折断了好几处,伏离便索性将她揽到自己身上靠着。
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过了。
“长乐,对不起......”他轻声开口。
没有等到李长乐做出反应,余问道便向着他们走过来。
他已经讲完自己想讲的话,面对叛逆的学生,再无开口的兴致。
光看外貌,他并不比伏离等人好多少,前胸一团血糊,隐约能看到破开的肌肉层与凝固的黑血,左手空荡荡,右手剩一截光秃秃的腕子。
在最后,他收回了构建空间法阵的大部分力量,以填补自己体内空缺的灵力,现在法阵中的景象都失真了,肉眼可见地变得粗糙,像是一层摇摇欲坠的纸壳子。
余问道迈步向前,他走过的地方,微光浮动,空气中过于浓烈的灵气汇成金色的水流,随着动作向两边漾开。
他停在顾青梧的面前,面带怜惜地开口:“青梧,我应当照顾好你,毕竟你是笑生的——”
‘仓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