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已经分离,却好像被定住似的,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没有动弹。
直到灯芯发出‘啪啦’地炸响,两人才如梦初醒地同时睁眼。
姜鹤歪歪脑袋,双眼满含笑意,望着沈行云,想看他会是个如何反应。
而沈行云,他愣头愣脑半天,突然起身,带动椅子发出哗啦的声音:“我先回去了,先回房。”
然后也不等姜鹤说话,便径直往房门走去,脚步虚浮,摇摇晃晃,一把拉开门,像是刚做了贼,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姜鹤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差点给自己笑个仰倒:“师兄!这莫非是我的房间吗?”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姜鹤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三步并做两步,踏出门槛,一脚从昏黄的室内,走进月光泠泠的春夜。
可是外面并没有沈行云的身影。
不禁如此,也无虫鸣鸟啼人声水声,这个充满生命的地方,此时静得过分了。
有问题!
姜鹤心中一紧,赶忙回头,身后的房屋与灯光都消失无踪,自己站在树林环绕的空地上。这本来确实是云屠息川的风景——但除了树和空地,别无他物。
连绵的房屋,高耸的大殿,统统不见了。
这不是真正的室外,而且——不对!我在发什么傻?屋子外有顾青梧设下的禁制,师兄是怎么可能打得开门呢?
她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想到这里,姜鹤的额头不禁流下冷汗,心脏怦怦跳动,犹如擂鼓一般,在这样的寂静中简直藏也藏不住。
“啪——”
左侧突然传来了枯木被踩断的声音。
有人来了。
姜鹤转头,望向树林深处。
一道着白衣的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一步一步,不急不缓。
“你是姜鹤,对吗?十六珠确实精巧,如果不是多加留意,连我也看不出来这层壳子下的真面目。”
他走出了树林。
夜风吹动浮云,清朗月光失去遮挡,如水一般倾泻,映照这个仙风道骨之人脸。
沈入知脸上带着一点柔和的笑意。
在如此明亮的月光映照下,这张脸本应该很清晰,但看在姜鹤眼里,却影影绰绰让人难以分辨。
她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捏紧。
沈入知悠悠一叹:“想来也是奇怪,你的名字我统共也就听过两次而已,怎么会是你呢?”
第65章 终战(二)
其实这事本来早有端倪, 只不过姜鹤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太晚。
净灵阵设置的范围太大了,为了避免污染,一直延伸到了河里, 这样一个大阵,这样充盈的灵力波动, 当然会触及到水下的魔修。
对于它们来说,就像是主动踏入领地的挑衅者。
——那是敌人,所以醒来吧。
姜鹤之前担忧的方向错了:净灵阵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设阵这就事本身。
而提议设置净灵阵的人, 就是沈入知。
有了这样的猜测, 再倒回来验证,许多事情便说得通了。
【青城剑宗与明悟宫自祖师辈便交好】【那个人一定是和崇十分信任的人】
【我做错了许多事,失去了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大师兄从小便和师父一个性子】【伏离就算真的后悔,也不会是因为我】
和明悟宫自从祖师辈便交好, 又有先师留下底蕴,还是公认的性情和善、无有坏心,这样的人若说有破道之法, 和崇自然会信。
如父兄般将自己抚养长大,总是围在身边,时刻关心照顾,生怕自己死了。对于伏离来说,这个世界上不讲道理便闯入他世界的人,除了李长乐, 便是他了。
是沈入知。
五百年前,一心一意想着回家的伏离, 为了自己的愿望决意斩断牵绊, 所以没能救到的沈入知。
被余问道夺取身体的沈入知。
这或许是他一早就筹备好的计划, 也或许只是因缘际会。
但总而言之,去往妄海之前,担心自己回不来的余问道,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准备了一个合适的肉身,一个知根知底,又养得和自己一样性情的肉身——他甚至无需在扮演别人这件事上,多花功夫。
沈入知是个好徒弟。
余问道亲手带大的好徒弟。
他要徒弟的命,徒弟心甘情愿地给了。
剥离原魂,在体内刻下法阵,便能像行船望星一般,在缥缈无迹的妄海中找到回去的路。
这个法阵,姜鹤当然不会知道。
但正如她之前与玉徽交谈时肯定的一样:即使这个世界上真有什么夺舍之法,也无法让余问道超脱自己本应的生命,多活一天。
但是这无所谓。
余问道并不执着于自己的生命。
他借肉身脱离妄海,不过是想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事业。
五百年前,无相峰上继任宗主睁开眼,从那一刻起,活着的就不再是沈入知,而是余问道。
根本就没有那么多巧合,无论是一开始被收入青城剑宗,还是毫无顾忌地表现出偏爱,让沈行云始终站在风口浪尖,这都是沈入知精密计划的一部分。
他就是伏离费心提防的人。
姜鹤没有试图装糊涂卖傻糊弄过去,这除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好笑以外,别无用处。
“师兄呢?” 她静静问道。
“行云就在这里,注视一切之眼,也可以被称为阵眼。”
入知真人——不,现在应该称呼他余问道——出乎意料的坦诚。
姜鹤左手手指合拢,指尖划过掌心。
这里面是一个小小的信号法术,她一早就准备好了,但是如果困于阵中,这个法术是无法传递到外界的。
“我不是喜欢浪费时间的人,但实在有许多迷惑的地方想问你,对我来说,世界上有不懂的事,每分每刻都很难熬。”余问道一脸真诚。
“姜鹤,在我注视的沈行云的一生中,你们俩实在没什么交集——除了明悟宫那一次,为什么对于他来说,你会是最重要的人呢?”
余问道很谨慎。
比姜鹤猜测的要更加谨慎。
他并不是那种迷信自己头脑的人,认为设想的一切一定会按照预定路途发展。无论是罗意还是沈行云,无论是明悟宫还是长曲与魔境,都有他留下的眼睛——虽然是个比较粗糙的眼睛,只能让他大致看到事情的发展。
通过这只眼睛,他能够确认自己的计划是否发展顺利,后续是否需要调整。
在长曲中,有意想之外的人出现,不过她很快就死了,死在何笑生的手里——这也不错,要让沈行云记得,帮助他的人,对他心怀好意的人,都会因他而死,他的双手是无法抓住任何的东西的。
那么元娘的死,就顺其自然后延吧。
然后是魔境中,又来了一个伸出援手的姑娘,这是有点奇怪,但她很快也死了,沈行云却误打误撞进入妄海,所以余问道就没空考虑这件小事了。
是什么导致的呢?
他起势算了一卦,结果没算出什么特别的。
他想自己这一次是又失败了,就像以前失败过的无数次那样,然而无可奈何,只能叹一声,天意如此,人总归是算不过天。
数数日子,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
如果可以,姜鹤也不想和余问道讲话,但她现在迫切地想要为自己多争取一点时间。
“或许是命中注定,心心相吸引,也有可能是我高尚的人格魅力?说不清楚,但是师兄就是这么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她张嘴就是一串不过脑袋的胡言乱语。
“哈哈哈,”余问道笑得如同一个老怀甚慰的长辈,“我原以为,如果真有一个人,那也是岑微微呢。”
“这样,让他杀起来,倒也干脆。”
他的语气很柔和,但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姜鹤只觉得自己后颈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岑微微是个好孩子,或许以后也会有大成就,但要做成前无古人之事,总得有人牺牲,对不对?”他觑着姜鹤的神色,好像在宽慰她,“无论是凡人妖兽,何笑生、罗意,又或是你我。”
“前人尽丧,为后来者。为此我甘愿担上这些罪过。”
他一声长叹。
余问道对人并无恶感,相反,他一向带人宽和,极尽友好。
杀人,只是为了做成那件事‘必要的一步’。
他一向如此,精心设计,按部就班,看待世间万物并无区别,他只想知道山风是如何行进,又会卷出怎样的形状。
就像是妄海时一样,用认真的、充满探究的目光,看着何笑生走向不归路。
和这种人说什么都是多余,就像是和鱼讲下雨一样。
姜鹤牵动嘴角:“别给自己加戏,还整什么‘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套。你就是个疯子罢了。”
“你认为我疯了?”余问道摇头苦笑。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早就不奢求任何人的理解了。今天我便会死去,作为行云破道之路上第一块垫脚石。我曾经的探索无人知晓,也没有人会感谢我,但是只要能让我见证他成功的那一刻,就足够了。”
“我别无所求。”
“你怎么知道这不是又一次失败呢?”姜鹤冷冷问道。
这大概算是个简单的激将法,但余问道发自内心地想要解答。
他独自探索已经太久了,偶尔的分享欲应该得到宽容。
“这也是我不久前才想明白的事情,魔者为欲,修者为道,极盛之念为欲,极坚之念为道,这两个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本就是相通的,所以修士与魔修之间也是相通的。我真是失败,寻寻觅觅了两千多年,才看到真正的关键。”
“飞升之举,关键不在于是人,是兽,还是魔。而在于,破道。”
“不破则不立,要想超脱从前,便要舍弃从前。”
“所以我找到了你,姜鹤。”
那张属于沈入知的温和而清俊面孔,此时透出一种渗人的邪气来。
姜鹤算到了决战在即,算到了余问道的真身,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在找余问道,余问道也在找她。
“幸好你是个实实在在存在的人呢,如果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也只能放弃了。”余问道带着歉意一笑。
“行云做不到的事,只有我这个做师父的来帮帮忙了。”
伴着最后一句话,清朗月光突然化作尖细的利刃,从四面八方袭来。
姜鹤早有预料,一直防备着余问道突然发难,但即使她在月光化刃的同时便做出了反应,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毫无抵抗之力。
余问道可是大罗境。
自那五百年后,还未有人踏入的大罗境。
莫说姜鹤现在只是个通玄境,就是顾青梧亲自来,也未必能接得住这一招。
她化出十二层壁垒,将自己团团围住。可在这些月光下,蓝色的光壁像是薄纸一般,还未接触便层层碎裂。
风声带着寒意刮动她的耳膜,眼看着就要被扎成刺猬。
正在这时,地面却突然开裂,黑色的沟壑凭空出现在姜鹤的脚下。
同一时间,姜鹤发觉自己又能听到从外传来的水声风声。
——这是阵法打开了?!
在这短暂地腾空中,她来不及想太多,犹如本能动作般发动了一直握在掌中的信号法术。
而后她便落入黑暗中,地裂顷刻合拢。
月光化作的长刃没能追上自己的目标,以雷霆之势刺入重新变得平整的地面,只留下一点金色的尾端。
‘咔嚓’
这片金色小尾巴转眼间便被踩碎了。
踩碎它们的人穿着布鞋,他抬起脚,犹嫌不足一般重新落下,将月光碾做满地星芒。
而后他抬起头来,望着余问道。
“宗主,别来无恙。”
第66章 终战(三)
余问道看着自己的大阵被人从外部打开, 又合拢,运行的灵力通路一丝不乱。如果不是原本杵在面前的女子不见踪影,他还以为是个短暂的错觉。
这个手法让他十分惊奇, 甚至抵过了第一时间抓住姜鹤的紧迫感。
“我从没见过有人能够在不破阵的情况下,中断阵法运行。”他很是感叹, 收起之前磅礴的灵力威势,将两手背在身后,重新变回和善可亲的青城剑宗宗主。
然后他带着一点好奇和一点钦佩, 问对面的人。
“你是怎么做到的?伏离。”
他面前的这个中年道人, 穿着窄袖短袍, 脚面上还沾着泥土,几缕乱发飘在脑门前,眼神看上去疲惫而晦暗。
“雕虫小技罢了。”他垂着脑袋,急促地喘气, 像是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
这当然不可能是什么雕虫小技,连余问道都做不到的事,怎么能算是雕虫小技呢?
他认真打量这个六徒弟。
印象中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资质平平,总是窝在无为峰侍弄那一亩三分地。
不太熟悉,虽然他们是名义上的师徒,但实际上,余问道并没有这么教导过他。
他收了五个徒弟,分门别类地狩以医药丹道, 奇门诡术,那时候他最抱有希望的徒弟是李长乐, 可到最后, 她没能表现出更进一步的潜力。
人力有尽。
所以他放弃了对‘人’的探索, 转而投向了别的领域。
比起他,伏离更像是大徒弟的弟子。
想到这里,他一声轻叹:“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你与入知感情很好吧?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第一天起。”
余问道自觉与伏离不太熟悉,伏离也是如此。
入山三百多年,两人相安无事地各居一处,直到余问道去了妄海,沈入知出关继任宗主之位。
那时候,伏离已经察觉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牵扯过深,单方面和李长乐沈入知划清界限,接着参悟的由头,许久未曾见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