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老与古长老一对眼色,原本轻飘飘的步子又踩实了,灵力萦绕在手间, 和周围刚刚从奋战中脱离的人毫无区别。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入知真人。
“行云。”
他的声音带着点儿小心翼翼。
众人皆知,这是他偏心最甚的爱徒,也是他来到云屠息川的目的。
两人隔水相望,不过是短短数日,竟好似经年,入知真人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行云, 你与我说实话,秘境崩落是你所为吗?”
“与我无关。”
“那和崇真人之死呢?”
“全然不知。”
他的态度八风不动的淡然, 即使面前是自己恩师话语间也毫无热度。
“呵, ”徐长老发出冷笑, “难不成你想说在秘境中你什么也没做咯?”
沈行云移过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又兴致缺缺地移开,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是。”
“荒谬!”古长老怒不可遏,“我明悟宫宫主和崇真人、弟子白城、罗意皆葬身秘境,不是你还能是谁?难道他们都被妖兽吞了?你说你什么也没做,那我问你,这么多年你隐瞒身份藏在魔境之外,潜入秘境中,究竟意欲何为!”
“古风道友——”沈入知忍不住开口。
“入知真人,您是大能宗师,我们当然无有不敬重的,也相信您绝不会蓄意包庇这魔修!它虽口称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人心尚且隔肚皮,何况他还不是人,你可不能被但他骗了!”徐长老打断了沈入知的话,他环视周围修士,一字一句,极富煽动力,“请您莫要多言了,秘境为始,云屠息川为终,焉知他不是为我等而来?”
这话可是说到人心坎上了,尽管在场修士才经历一场大战,尚且未能恢复状态,也不禁紧张地握住手中灵器。
但满场喧喧嚷嚷、嗡嗡耳语不休,却无一人敢动。
付晚秋心里只惦记着姜鹤昨日夜里的言语,拿眼睛来回打量场中人;两位长老不动神色地收敛着天地间的灵力,加速回复;而沈入知如同一个火烧眉毛的老父亲,却被徐长老话语所制,无法出言——再一句,岂不是坐实了他偏心回护,把青城剑宗置于不义之地。
所有人都等着,等着沈行云发难。
可等到纷纷扰扰的话语声,如扬起又坠落的浪潮,最终回归平静,沈行云都一动不动。
他看着前方乌压压的人群,又好像透过人群看向虚空。
姜鹤知道他在想什么。
——随便你们。
——随便你们怎么说,怎么做。
被曲解是已经习惯的事,莫须有的罪名再多一项也无妨,他做这些,本来就与这些人无关。
自然也不需要得到这些人的任何善意回馈。
不过是因为,姜鹤看重人类罢了。
所以明知道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也义无反顾地踏入其中。
即使他在此时此地,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姜鹤知道也没有关系。
姜鹤望着他,就像是望见了许多年前魔境中,那个迷迷糊糊、拽着自己手不放的少年。
寂静如同一根蛛丝,维系着两方摇摇欲坠的和平,没人敢做率先动作的那一个。
姜鹤环顾周围,然后扬首一笑,迈开步伐,弹动了这根蛛丝。
她穿过无数惊疑不定的目光,轻轻巧巧地跃上水面,来到沈行云身边,在对方呆愣的目光中环住他的右臂。
“这位老爷爷,您刚才一通屁话,就一句说对了,”姜鹤看着眼睛几乎要落出框外的徐长老,“我和沈行云确实系出同流,以后有机会当然也要合污一下的。”
她露齿一笑,犹如春花绽放:“要问为什么嘛,那当然是因为他是我男人,我是他老婆咯。”
这个世界的人,或许不懂什么叫做‘我男人’,什么又叫做‘老婆’,但他们不会蠢笨到看不明这对男女动作间的亲密,以及话语旖旎之意。
姜鹤洋洋自得地定下结论:因为她发现,沈行云就很快明白了。
被自己牢牢箍住的手臂肌肉僵硬,散发出不同寻常的热度。
沈行云的脸还保持着平视前方的姿势,双眼却虚虚地没有落点。
是只僵硬的、呆板的、一触即倒的傻大鹅。
“师兄师兄,看看我。”姜鹤微微仰头,语带笑意,在对方耳边轻唤。
这是名副其实的唤魂了。
沈行云那不知飘到哪里去的三魂七魄,终于随着这声音归于体内,“你,你......”
他的声音发涩:“你怎么在这儿?”
这本来应当是一句混杂着担忧与责备的疑问,但所有的情绪百转千回绕出喉咙,只剩下了棉花般的温柔。
姜鹤陷在这团软乎乎的棉花里,愈加蹬鼻子上脸,扯出一个无所顾忌的大大笑容。
“师兄,好久不见。”
*
其实并没有很久。
对于沈行云来说,不过是分别后的第三日。
抱着姜鹤从妄海出来的第一时间,他便看到了守在岸边的伏离。
那时候他的神色混合了责备与无奈,接过姜鹤,说出了计划:“好在,现下犹有挽回的机会,沈行云,顾青梧不是只认死道理的人,你身上的事情查清楚前,在云屠息川反而安全。”
伏离知道很多,但从来没有告诉过他。
他们两人有默契,如果沈行云知道了,那个人也会知道。
“我就晓得会这样,”伏离道人叹了口气,“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沈行云无可辩驳。
姜鹤参与到明悟宫猎兽之行,全然是因为岑微微的胡闹,可是他心里明白,这个过程中有无数次机会阻止。
可这是个多么光明正大的借口呀,只需要保持沉默,他就能出现在姜鹤的身边。
那时候,他的心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窃喜。
正如伏离道人所说,他开始贪心了。
一开始,明明只要能够远远看着就好,可姜鹤同他说话了,姜鹤遇上麻烦了,姜鹤对她笑了。
所以,他就忍不住想要近一点,更近一点
但这是错的。
他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这明明已经是被无数次证明了的事,他却心存侥幸。
他竟然敢心存侥幸。
“魔修也论道吗?”他曾经这样问过伏离道人。
“大道相通,殊途同归罢了——但是你也别想了沈行云,”伏离道人带着一点儿好笑的神情,“我看你啊,这辈子是没法儿破道了。”
舍不下执念便无法破道。
沈行云当然知道。
因为他的道就在这里,就在眼前——他永远不可能放下姜鹤。
他喜欢待在书楼,从窗口可以看见无为峰青绿的山尖。
姜鹤喜欢稀奇漂亮的东西,所以要让她看个够;姜鹤不认路,所以要记得去接她;姜鹤是个精打细算的守财奴,所以沈行云攒在山中的灵石珍宝已经蒙了厚厚灰尘。
想让她开心,想让她所有的愿望都实现。
——珍惜的东西要离得远远的。
——你害死她一次,还要害第二次吗?
心存侥幸的怪物终于迎来必定的结局。
当看到那个落石中纤细的身影时,悔恨自心中而生,几乎要啃食掉自己的血肉。
但是幸好,幸好还来得及。
就像伏离师叔说得那样,什么也别想,什么也不要,怪物不能够贪心。
手持铡刀的刽子手正等在幕后,贪心会招来灭亡。
身在囚笼中时,他想着姜鹤,想着小师妹正在竹林掩映的无为峰,鸟雀叽叽喳喳将她叫醒,伏离师叔会将小鸡交还给她,她会重新回到快活又自在的日子。
这是个多美好的未来,美好到让他情愿即刻死去。
他以为这就是最后了。
直到那个身影拨开人群走来。
从没见过的脸,但那双清透的眼瞳望来,沈行云永远不会忘记。
软软的手拉住自己胳膊,是真实的、鲜活的温暖。
有一瞬间,沈行云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愣愣地看着那双清透的眼瞳,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在梦中。
梦里的人笑得弯起双眼,春意融融的花便开满了整个枝头。
“师兄,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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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云屠息川(十六)
站在沈行云边上大放厥词的女子, 徐长老此前从没注意过。
别说是他了,就连沈行云的师父入知真人也不认识,现在整个人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他那个寡言少语, 从不与人多交流的徒弟,什么时候多了个、多了个道侣出来?
这女子先是一句老爷爷, 然后一口一个您,冲着徐长老好一通阴阳怪气。
徐长老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急火攻心, 怒意上头, 指着姜鹤的手指气得发抖:“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竟有如此离经叛道之妖女!”
又转而对着鸣轲怒吼:“云屠息川不是除魔卫道吗!被这样的人混入其中,难道还坐视不管?”
底下的云屠息川修士不禁有所动摇,低语声嗡嗡做响,也有一两个禁不住激将法的, 掏出了自己的灵器。
鸣轲将众人情状尽收眼底,他握紧手中剑,但在动作之前, 先看了眼姜鹤。
改换面容,站在魔修身旁的少女,她的神情此前鸣轲从未见过,坚定、明朗,再没有任何犹疑,好似阴雨之后终于破开云层的艳阳。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 推剑出鞘,环视周围, 冷声道:“云屠息川之人, 不可妄动。”
他拿着顾青梧的佩剑, 本就有三分威势,经魔修一战,又凭本事给自己添了两分,这句话一出口,蠢蠢欲动的修士们便不由得应声止步。
看着这云屠息川的修士竟然公然袒护那女子,徐长老越加气愤。
“好哇,好哇!”他气极反笑,也不看鸣轲了,转头质问赵淮之,眼中愤恨之情溢于言表,“从昨日起,我们一提到想去见见那个魔修,你便岔开话题,还让我们留在云屠息川,等顾青梧回来。现在看来,这行径实在古怪,从那时候这魔修便不在牢内了吧?你们为何掩盖此事?还是说魔修本就是你们放出来的!”
赵淮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被这一连串质问逼得哑口无言。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血,环顾满地伤病残将和魔修尸首,勉强说道:“徐长老此言差矣,我们确实早知沈行云逃脱之事,只是大敌当前,不愿旁生枝节所以才隐瞒不报;而且此事尚有蹊跷,沈行云并非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我看他并无恶意,反倒是帮了我们的忙......”
“帮忙?”一直沉默无语的古长老开口了,他一声冷笑,“我看是串通好了吧?难怪顾青梧不见踪影,魔修又恰在此时涌出境外,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必然是早有筹谋,你们云屠息川竟然勾结魔修......”
他话没说完,便被天外来音打断——
“勾结魔修?这是几时的事?”
这话语声不大,却好像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似的,格外清晰,等到最后一个字说完,青色的人影仿佛一片树叶,徐徐然落入场中。
顾青梧回来了。
云屠息川的修士们一见这个身影,立马找到了主心骨,心实了胆壮了,纷纷面露惊喜之色,簇拥在顾青梧身后,抱拳行礼,老师老师地叫个不停。
“老师,您的剑。”
鸣轲毕恭毕敬,捧着顾青梧之前交托于他们的佩剑上前。
顾青梧接过,环视场中,眼神在姜鹤与沈行云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又望向古长老:“古长老何出此言?”
这还是在问刚刚那句。
她语气平平,让人感觉不到一点怒意,仿佛只是真心实意地询问,但古长老顿时如冷水当头浇下,只恨自己装了半天哑巴到末尾却冒头,又这么好巧不巧,让顾青梧听到。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想显出一副墙头草的模样,勉强维持住自己的立场:“你这学生先是骗了我们,又将我们留在这地界当枪使,我们问问难道不应该吗?”
顾青梧看向赵淮之。
赵淮之委屈巴巴:“老师,我们从魔境回来后,便发现沈行云不知去向,牢中只剩下柳枕的尸体,还未及探查又遇到青城剑宗与明悟宫贵客来访——您本来就是不让外人见到沈行云的嘛!我们两头为难,又有魔修隐患,便只好暂且瞒下,想等您回来再行解释,谁料到今天一早魔修便一涌而出,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青梧点头,又以眼神示意古长老。这意思很明显:我们已经解释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家之言岂可为信?你们的地盘当然是说什么算什么了!
古长老内心怨念,可惜顶着顾青梧的压力,敢怒不敢言。
旁边的徐长老拼命地向他使眼色,他也只做不知,摆出一副勉强接受的样子——实在是又不想放下面子,又不想得罪顾青梧。
徐长老心里这叫一个气啊,他们浴血奋战的时候顾青梧不见人影,现在什么危难都过去了,开始清算罪魁祸首时,这家伙却冒了出来。
他向着古长老使眼色——继续问啊!这事儿本就是云屠息川理亏在前,他们有什么好心虚的?
可惜古长老是见识过她厉害的,本就心怀惴惴,听到名字时便恭敬有加了,现在本尊驾临,他如何还有心思理会徐长老的眼色,屏息凝神、缩头缩脑如同鹌鹑,徒留徐长老恨铁不成钢。
而再往旁边一看:沈入知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不能指望他站出来说话,自家这个新任宫主本就是小辈,自秘境出来后几乎成了哑巴,现在也是一副与我无关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