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外面小丫鬟在门外探头探脑,赵氏身子乏了,挥挥手“明儿再说吧,你也早些歇着。”
郭妈妈应了,叫了两个大丫鬟进来,把赵氏扶回帐子里,留了一个睡床踏板,一个在外屋值夜,自己去隔壁看过新生的哥儿,叮嘱奶娘和仆妇几句,这才把刚才那个丫鬟叫进来。
“什么事?”她不耐烦地,“不能明天再说?”
小丫鬟陪着笑:“妈妈莫生气,实在是先头二太太身边的徐妈妈,说有要紧的事,一定要见妈妈....”
徐妈妈?郭妈妈愣住了。
倒推两年,徐妈妈这个马丽娘身边第一仆妇,没少和郭妈妈打交道。郭妈妈是个厚道的,念在旧日情分,又看在昭哥儿份上,便说“把人请到我的屋子吧。”
徐妈妈的屋子在长房内院角落,只是个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棂糊着高丽纸,黑漆家具官窑器皿,秋香色帐子挂着大红五毒荷包,窗台摆着一盆文竹一盆茉莉,不像仆妇住处,住个小姐、客人也使得。
徐妈妈一进来,就喊声“老姐姐”,郭妈妈也笑呵呵迎上来“有日子没见了。”
宾主落座,小丫鬟捧着热茶、四样精细糕点上来,还有一大碗什锦汤面、一大碗乌鸡粥,一碟芥末墩一碟胭脂鹅掌一碟粉蒸肉一碟老醋蛰头,“妈妈请用宵夜吧。”
徐妈妈笑着亲手斟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来来,如今不敢喝酒,这是夫人赏我的大红袍,你来才拿出来。”
当年马丽娘在,徐妈妈掌权,也有过阔气的时候,现在是不能比了。徐妈妈用追忆的目光扫过桌面,却不动筷子,用目光示意,等郭妈妈把小丫鬟打发下去,直截了当地说“老姐姐,我今天来,是把身家性命压上来了。”
郭妈妈眼角一跳,放下青花瓷茶盅,“跟我便直说吧,什么要紧的事?”
徐妈妈凑到她耳边耳语一番,不等说完,郭妈妈便按住桌面,双手青筋暴露,“她,她!”又狐疑地盯着徐妈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可有证据?”
只见徐妈妈冷笑一声,“若是没证据,我就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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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康乾十七年六月初二, 忠勤伯世子孔连骁一行回到京城。
入了城门,孔连骁家也没回,便风尘仆仆地直奔宫里。皇帝一见, 便分外后怕--当地官员、御史和孔连捷密信里说, 受了不轻的伤--直接问“爱卿可好些了?让朕看一看, 伤势如何?”
孔连骁推辞一番,见皇帝意志甚坚, 便告了罪, 退后十数步,跪坐于地方解开衣裳,腰腹之间缠着绷带,隐隐透出药味。“臣一直用药,又有大夫医治, 已是不碍事了。”
皇帝暗自点头:事情过去一个多月,若孔连骁此刻绷带带血,便透着假了。
“爱卿受了苦。”皇帝有些内疚, “朕把爱卿试做海瑞、包龙图,四处奔走八方巡视, 想不到,碍了歹人的眼,光天化日的, 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孔连骁理好衣裳, 拜倒奏道:“有陛下这句话, 微臣感激涕零, 万死不辞。微臣能得陛下青眼, 能替陛下分忧, 是微臣的福分, 别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皇帝做皇子的时候,便和孔连骁交好,后来太子薨逝,意外被先皇选中继承皇位,手中忠心耿耿且有能力的人不多,把孔连骁当成左膀右臂,十来年下来,两人君臣相得,非常默契。
皇帝露出笑意,问起当地情形,孔连骁一一说了,把密信上没提到的细细补充,提出自己的想法。
午间皇帝赐饭,闲聊时说起他的次子“还没见着吧?老伯爷和老夫人怕是急坏了。”孔连骁笑道:“臣在路上给府里去了信,说起生儿子,臣下比陛下可差远了。”
一君一臣前后脚成亲,他才两个嫡子,一个庶子,两个女儿,皇帝已经有七个儿子,五个女儿。
皇帝呵呵大笑,挥挥手“放你几天假,到....到中秋节,再回来上朝吧。”
今天才六月初,连休两个月,是很重的恩典了。
孔连骁满脸喜色,高声谢恩,又说“臣撑得住,想早日回来,给陛下效力。”皇帝笑道:“陪陪你老婆孩子,省得你
片刻之后,孔连骁出宫,拍拍前来迎接的弟弟肩膀,一路坐车回到府中。
整座伯爵府喜气洋洋地,人人带笑,个个恭维,孔连骁和随身护卫、小厮分开,派人给赵氏送信,和弟弟径直到父母的院子。
老伯爷见了有出息的长子十分欣慰,听他说了办差经过,再亲眼看见伤口,眼角不由自主湿了,老夫人更是老泪纵横,拉着孔连骁不肯放手。
孔连骁扶着母亲,安慰道“伤疤不在脸上,又已娶了媳妇,不怕的。”
老夫人擦擦泪,“过过我便进宫,找太后娘娘,给你换个闲差,省得哪一天真出了事,哭死也不顶用。”老伯爷叹息“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孔连骁呵呵笑,又说:“这次多亏大展,提前到兰州城里,雇了两家镖局的人手,要不然,我怕是回不来了--爹,您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形,刀光剑雨的,分不清是叛军还是乱民,举目都是,我算伤的轻的,大展小展几个都挂了才
,镖师有失友善,我山了银子,厚葬了。“”
老伯爷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满意,还有些感慨,“定疆两个儿子,都是靠得住的。我已经发了话,这次跟着你出门的,个个双份赏赐,到了年底,我另有重赏。大展媳妇快生了,你叫你媳妇多赏些东西,定疆那边你不用管。”
老夫人又道:“你媳妇遭了罪,生孩子那两日,我看着都害怕。太医说徐徐调理,急不得,你好好陪着你媳妇,若是敢淘气,看我不把你腿打断~”
孔连骁连声答应,孔连捷在旁憋着笑。
父母兄弟相聚,说不完的话儿,流不完的泪,老伯爷心疼儿子,便说“你伤着,媳妇也将养身体,今晚便回去用饭吧,不必过来了;明天中午我和你娘、你弟弟到你那里,依旧叫你媳妇歇着,老二媳妇去陪你媳妇。”
老夫人用帕子擦泪,笑道:“叫你的小厨房做上回的春饼,别说,我还爱吃那一口。”
兄弟二人齐齐答应。
回去的路上,孔连捷把兄长送到院门,亲热地说:“明日爹娘给大哥接风,后日我和苏氏做东,叫了北平楼的菜,依旧送到大哥的院子,大哥想喝什么酒?我备了上好的金华酒与太白液,嫂嫂这番受了苦,大哥可要好生陪陪嫂子。”
孔连骁笑着答“还用你教”,转身回到院里,仆妇小厮齐齐矮了一截。
两个大丫鬟众星捧月般扶着赵氏站在檐下,只见她穿件宝蓝绣粉红牡丹花锦缎长袍,粉红百褶裙,只戴了两根赤金牡丹花簪子,面上涂了粉,点了唇,仍能看出面容苍白,神色憔悴,瘦骨伶仃地令人害怕--她刚刚生完孩子呀!
奶妈和几个仆妇捧着个大红襁褓,里面露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孔连骁下意识扫一眼,就顾不上了--赵氏张开胳膊,像一只受了惊的白鸽,流云般扑向他怀里。
“骁郎!”她平日矜持,今天却不管不顾地,声音发着颤,“骁郎!”
孔连骁紧紧把妻子抱在怀里,胸前衣襟立刻被热泪打湿了。“珍娘!”
这个时候,另一对夫妻也团聚了。
展南屏断了一只胳膊。喏,他出现的时候,左臂打着夹板,干净纱布里透出药膏的味道,身体僵硬,行走颇为不便,红叶瞧一眼,眼泪就下来了。
“没事,没事。”展南屏对她的大肚子满是敬畏,也有些诧异,“怎么还没生啊?我还以为,我在路上你就生了呢。”
欢喜、后怕和自豪像初夏不期而至的蒙蒙细雨,把红叶整个人打湿了。丈夫活下来了,虽然伤病满身、狼狈不堪,却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原来的世界亦或上一世,只存活在别人只言片语中的“大展护卫”这一回活下来了。
“你你,你”她语无伦次地,拉着丈夫没受伤的胳膊又哭又笑“我也不知道,大夫说该生了,可就是没动静,你这里,疼不疼?”
展南屏语气轻松,“碰了一下,不碍事的。”又小心翼翼地摸着她肚子,“是个慢性子,和他哥哥不一样。”
说起木哥儿,先是像炮弹般嗷嗷叫着冲向父亲,被展南屏用没受伤的拎起来了趴在父亲肩膀上蹿下跳,开始对“爹爹回来了”这件事有真实感了,收到好吃的了,转而去找二叔。
展卫东伤在肩背,面颊挨了一下,可真悬,伤疤斜斜掠过左眼,差点便看不见了。
云娘一见,便吓得双脚发软,若不是三丫扶得快,就坐到地上去了。展卫东怕她嫌弃自己,侧着脸紧着解释“我们家祖传的药,灵着呢,过过便好了”,拎起大胖侄子便去摘石榴了。
丰盛晚饭、羡慕的仆妇、听故事的护卫(没去成的兰州)、恭贺的大管家....足足二更,展家宅院才安静下来。
久别重逢的夫妻在大红帐子里说着悄悄话儿。
“展南屏。”每逢红叶叫丈夫的名字,就代表有很重要的事,今天也不例外。她用胳膊支撑沉重的身体,仰着头,“我有件事和你商量。”
展南屏洗过澡了,浓密油亮的黑发惬意地散着,穿着她用细布做的睡裤,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恩?”
红叶声音不高,却透着坚定:“展南屏,你和公公说说,等世子爷好了,便别在府里做事了。”
红叶说的是真心话:展南屏兄弟和孔连骁逃过兰州死劫,全靠她在原来的世界亦或上一世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康乾十七年六月,孔连骁三人已是死人,孔连捷继承世子之位,如今不同了,孔连骁没死,日后发生什么,去什么地方当差,是否还会遇到类似兰州的风险,红叶完全不知道。
两个世界像两位并肩而行、到十字路口分道扬镳的游客,挥挥手,背转身渐行渐远,再也看不见了。
万一丈夫再遇到这种事....剩下她一个....红叶想都不敢想。
展南屏像是想到了,安抚地摸摸她头顶:“怕了?”
红叶点点头,吃力地伸长胳膊,从床边矮几拿起一个火折子,学着他吹燃,不多时,小小的橘色光芒把帐子照亮了:“展南屏,我,我,这次是佛祖保佑,菩萨垂怜,你和小叔没事,若是,若是,我和木哥儿怎么办?云娘怎么办?公公怎么办?你以前对我说过,去世的伯爷、老伯爷和世子对我们家有恩。”
原来的世界,展南屏娶没娶妻?有没有孩子?小叔已经和云娘成亲了吧?公公就两个儿子,就那么都死了,孤苦伶仃地怎么过?
她泪水不停奔涌,哽咽着语无伦次:“可再大的恩,也不能用人命来填。公公、你和小叔给府里卖了一辈子命,是,我知道伯爷对我们家格外优容,世子夫人赏我东西,可我们也不是光吃饭不干活,你日日夜夜劳心劳力,我们又不是伯爵府的什么人,你还有木哥儿,还有我,天天东奔西走的,要到什么时候?”
回应她的是温暖和充满歉意的拥抱。
红叶挣脱开来,语气带着希翼:“你不是说,你有个堂叔在外地做镖头?我们投奔他去,好不好?就算留在京城,我们有手有脚,也能养活自己,家里在后街有宅子,我会做点心,云娘做的糖水连老夫人都说好。我们开个铺子,我和云娘做活,请个人带孩子....”
展南屏柔声叫她的名字,叫她“红叶,好红叶,红儿”自从相识以来,他从没这么温柔过,令她有些不习惯,于是她屏住呼吸。
可一时间,展南屏叹了口气,并没吭声:这次在兰州遇到的事,他怕红叶害怕,没敢都说出来,事实上,连在生死边缘打交道的镖师都被吓住了,问“你们这是得罪了谁?”
“傻瓜,我又不是一条路走到死的蠢驴。”他低声解释,“这次回来,我和世子爷喝酒,说,这样下去不是事。”
红叶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
展南屏又说:“世子爷这几年到处巡视,没少得罪人,加上皇帝新政,不满意的、断了财路的、未免把气出到世子爷身上。这次就闹大了。”
红叶嘟囔“又不管你的事。”
展南屏低声解释:“世子爷不是铁石人,家里也有夫人和世孙、伯爷伯爷夫人,再说,命是自己的,世子爷家大业大,不是那寒门小户,靠着卖命过日子。世子爷说,这次回来,想个法子换个差事,闲些也不怕,能不出京就不出京了。”
红叶半天没有吭声:想法是好的,能不能实现还不一定。
“那你答应我。”她也压低声音。
展南屏低声答应。
还不知道我让你答应什么呢!红叶脱口而出:“若你说的是真的,那,那自然好上加好,阿弥陀佛;若是,若是没能办成,你就辞了差事,你跟我走,不在府里做事,如果你不答应,我我,我就和你和离!”
这两个决绝的字把展南屏镇住了,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几息之后,展南屏迷惑地看看她,指指自己:“你,你不要我了?”红叶有些后悔,强撑着说“我没说不要,我是说,如果你骗我,你敷衍我,我,我就~带着木哥儿走了!”
展南屏耷拉着脑袋,仿佛一只被主人轮了一巴掌的大狗,看看她,往床里一滚,把被子蒙在头顶不动弹了。红叶不知道怎么办,慌张地扒拉他两下,又推一推,“展南屏,展南屏!”
他依然没动静,红叶一时间想不出办法,赌气抓起他没受伤的胳膊,用力咬了一口。展南屏“嘶”一声,把胳膊往回收,红叶顺势倒在他身上不动了。这下子他没办法了,搂着红叶硕大的肚皮唉声叹气,“好狠的心。”
红叶懊悔地拍一拍他,“你答应我。”
展南屏伸出右手,“那你也答应我,以后不可再说这种话。你离了我,哪找我这么好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