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妈妈笑道“李姐姐您拿过来的,自然是热乎的。”
李妈妈又道:“另有小黄瓜、赤须菜和豌豆苗,大冬日的,二夫人尝尝鲜吧。今日吃元宵,有煮好端来的,还有八种包好了的生元宵,豆沙白糖什锦花生核桃黑芝麻桂花馅,什么味儿都有,您安排人,用炉子一煮就得。”
孟妈妈笑着应了。
李妈妈又道:“想给二夫人、五少爷请个安。”
这是做惯了的,孟妈妈带她到西次间,帘子一掀,坐在贵妃榻中的苏氏穿着柿子红妆花锦袍,宝蓝金枝玉叶百花曳地裙,戴着宝石额帕和赤金头面,整个人珠光宝气的,不到两岁的晓哥儿一身大红五彩刻丝棉袄,在屋里和两个小丫头玩耍,几个大丫头张着胳膊护在周围,欢叫和着热气几乎冲出屋子。
大概是过节的缘故,苏氏比平日精神不少,看也不看恭恭敬敬请安的孟妈妈一眼,说一声“赏”,身边的大丫鬟就递过去一个装着银元宝的水红荷包。
李妈妈接了,说两句“夫人气色真好,二少爷可真有劲儿”的恭维话,便告辞了,孟妈妈客气地送她出去。
片刻之后,李妈妈站在院子外的青石台阶,看着护卫把院门关好,守回远处,才松了一口气:差事办完了,能松快松快了。
跟着来的人也喜笑颜开地,簇拥着李妈妈回外院去了。
大门里面的孟妈妈收敛笑容,脚步沉重地顺着道路往回走,踏入第二进院子的时候见没人守着,便气哼哼地站在原地。不多时,一个偷懒的丫鬟小跑着过来,孟妈妈训斥两句,丫鬟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见多恭敬--日子像一潭生着青苔的死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主子在仆妇心里早已不复往日的威严。
孟妈妈在“狠狠罚这丫鬟”和“大年下的,别惹夫人生气”之间犹豫片刻,碍着人手不够,便选择后者。“好好当差,再让我看见,撕你的嘴!”
回到正屋,两个大丫鬟用托盘端着几个青花瓷盖碗过来,纷纷让着“夫人正用饭,妈妈快来吃,煮好的元宵。”
元宵软糯香甜,孟妈妈尝了一个,又吃了几个,才就着葱爆羊肉、醋溜白菜和冰糖肘子吃了饭,回正屋去了。
桌案正中摆着热腾腾的火锅,除了涮的鲜肉和蔬菜,四凉四热四鲜果四甜点,琳琅满目地,却没动什么:苏氏没胃口,像往常一样吃了两口,就不动筷子了。
“妈妈吃过没?”她用帕子沾沾嘴角,“那边的没动,添些吧。”
孟妈妈忧心,劝道:“老奴吃过了,您再进点吧。”
苏氏默然起身,到隔壁内室去了,孟妈妈无奈地i跟着,丫鬟们把桌子撤下去,饭菜就由他们分了。
这里和孔连骁在的时候没什么不同,贵妃榻铺着洋红坐垫,空气飘着淡淡的百合香,梅瓶插着两枝蜜蜡般的腊梅,雕花螺钿拔步床边摆着一张小小的床铺,奶娘正哄晓哥儿玩耍,小男孩吃饱喝足有些困倦,见苏氏来了顿时精神了,“娘!”
苏氏眼睛亮晶晶地,抱着他使劲亲了一口。
小羊吃草、卧冰求鲤、羊羔跪乳、苏氏接连讲了三个故事,晓哥儿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小手握着苏氏衣摆。
苏氏爱怜地摸摸他红扑扑的小脸,挥挥手,孟妈妈便带着奶娘和丫鬟们下去,由奶娘睡在外间临床大炕,丫鬟们轮流值夜。
往日的夜晚万籁俱寂,只能听到更鼓的声音,今日上元节,苏氏的院子位于伯爵府东北角,隐隐约约能听到喧哗与欢笑,透着人间烟火,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若是没出那件事,自己现在应该由孔连捷陪着,在外面观灯玩耍吧?
苏氏静静地想。
说起来,孔连捷比她想象得狠心的多的多,不不不,应该说,与苏氏记忆中那个在花园间挥扇微笑的俊朗男子完全是两个人。
“暗害赵氏”的事情发作之后,孔连捷把她关在院子里,待与苏家折腾一场,见不能和离,就把院子与原来长春院相同的月亮门封了起来,只留一个后门。门外有人守着,日常饮食、供给由仆妇送进院子,苏府的人来了,可以进来探望,亲戚朋友问起来,就说苏氏礼佛,时时病重,谁也见不到人。
苏氏吵了吵了,闹也闹了,哀求也哀求了,孔连捷铁石心肠,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到了后来,根本不肯见她的面。
苏府的人也来府里闹过,孔连捷这次没有退缩,当面讲明:苏氏想留在孔家,就老老实实在院子里待着,若是不想留,他去官府报备,苏氏“不孝公婆,弃家出走”,一纸休书送到苏家,走了就不用回来了。
苏父苏母不愿有个大归的女儿,又惹不起圣眷正隆的伯爵府,苏氏前思后想,几次想搬出去,住到自己陪嫁的庄子,终究舍不得--一旦走了,孔家不会再让她见儿子。
她低下头,爱怜地亲亲晓哥儿的额头。生下来的时候枕头那么大,像只红皮肤的小猫,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
两家最僵的时候,孔连捷一度抱走晓哥儿,不让她见。
苏氏把一条白带悬在横梁,寻死觅活的,嫂子闵氏像泼妇一样,对着孔老夫人大喊大叫“大人的事归大人,两岁大的孩子懂什么,我们姑奶奶十月怀胎,九死一生生个儿子,这辈子就这一个指望,又不是出了家的姑子,凭什么不让我们姑奶奶见儿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是爹生娘养的,站出来我瞧瞧!我告诉你们,我们家姑奶奶有个好歹,我们就上金銮殿,请皇帝断断是非曲直,请京城里的人看看,你们家世子爷是什么嘴脸!”
牵扯到孔连骁,赵氏劝住了火冒三丈的孔老夫人,商量一番,答应苏氏每旬见见晓哥儿,可以在院子里住一晚,逢年过节的多住些时日。待晓哥儿十岁,像哥哥们一样到外院开院子便是。
喏,现在是正月,晓哥儿过了除夕便到苏氏院子,过了十五再走。
想到明天儿子就要被孔连捷接走,苏氏心里难过,擦擦泪,一时间矛盾不已:孔家人厌弃自己,若晓哥儿同自己亲近,早晚连累了晓哥儿的前途,要知道,孔连捷可是不缺儿子的;若自己冷落儿子,同儿子保持距离,孔家人反而会更器重晓哥儿。
怎么办呢?
苏氏咬咬牙,自己就这么一个骨肉,还盼着他早日长大成人、娶妻分家,把自己接出苦海呢!左不过,孔连捷不喜欢晓哥儿,孔连骁更不用说了,自己有陪嫁,还不能养活自己和儿子吗?再说,伯爵府要脸面,不可能一点家产不分给晓哥儿的。
想到这里,苏氏踏实下来,拍着孩子,轻轻哼着歌儿。
朦朦胧胧间,她睡着了,梦到自己回到家里,像是要外出做客,丫鬟服侍她梳了个华丽的牡丹髻,穿一件鹅黄色右衽绣海棠花小袄,橘红色绣缠枝海棠花马面裙,在梳妆台上挑选合适的簪钗。母亲也在打扮,嫂子梳妆好了,到自己屋里来,称赞“玉兰今天可真漂亮。”
不不不,不要去,不要去忠勤伯爵府,不要遇到孔连捷!
苏氏惊恐的声音打破寂静,把怀里的晓哥儿吵醒了,奶娘和丫头先后奔进卧房,点灯的点灯,倒水的倒水,“夫人!”
堪堪几息,苏氏已经缓过劲儿,接过一盅温水,声音透着疲惫“做了个梦,不碍事。”
丫鬟不放心,却不敢问,替苏氏掖好被子,点了安息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室中寂静如初,香气像一匹匹野马,在空气中奔腾驰骋,苏氏瞪着眼睛,思绪不断蔓延:
去年春天,孔连骁去了兰州,赵氏怀孕九月,长嫂闵氏到府里,神秘兮兮地把“兰州兵乱”的消息泄露给她....告诉她“娘给你算过命,你的命格大富大贵”....
那天晚上,苏氏做了个梦,梦到孔连骁死在兰州,赵氏动了胎气,一尸两命,世孙昱哥儿悲痛之下,熬几个月也死了,老夫人灵堂去世,老伯爷中了风,丈夫孔连捷继承了世袭罔替的忠勤伯爵位,她自己顺理成章地成了忠勤伯夫人。
皇帝特意开恩,除了封孔连捷嫡子昭哥儿为世子,苏氏生的晓哥儿继承了四品职位,明哥儿--在梦里,苏氏连生两个儿子--也有荫封。
苏氏就此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贵妇人,月月进宫给皇后请安,时时得宫里赏赐,在公卿之家之中首屈一指。
数不清的珍珠衫、翡翠观音、珊瑚树与白玉碗,穿不过来的绫罗绸缎,看不尽的巴结笑脸,听不完的恭维话....娘家父母与有荣焉,两个嫂子巴结她,想把侄女嫁进府里....
梦醒时分,苏氏怅然若失:有孔连骁、赵氏在,丈夫始终是次子,自己永远是二爷填房,就算自己生了晓哥儿,前面不光有昱哥儿,还有昭哥儿,忠勤伯之位永永远远与她沾不着边,就连原配留下的娴姐儿昭哥儿,地位都在她之上。
那一阵天可真热,暑气蒸腾,整座冰山堆在屋角,慢慢融成了水。苏氏神情恍惚,分不清现实梦里....白天黑夜想着,若孔连骁和赵氏不在,便好了。
真的是梦吗?会不会是神明预示,菩萨指点?
五月十一日那天,赵氏劝她回房去,一副贤良淑德的长嫂模样,上来便不容推辞--人家是嫂子,是宗妇,是世子夫人,说出来的话苏氏必须照做。
不知怎么,苏氏一股无名火冒上心头,脱口而出“世子爷那个样子,公公婆婆命我陪着嫂嫂,万万不可让嫂嫂再出事。”
一语既出,再无挽回余地。
泪水模糊了苏氏的视线,她翻个身,蜷成一团,离儿子近一些。
若是这件事没发生便好了,她依然是伯爵府二夫人,受婆婆宠爱,嫂子呵护,丈夫疼爱,虽然继子继女不喜,日子过得富富裕裕,舒舒服服....
不不不,若是她没嫁进伯爵府便好了,依然是爹娘兄长的掌中宝,心头肉,娇生惯养的苏家小姐。
若是....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苏氏这一生,就在懊恼和悔恨中度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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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康乾十七年, 秀莲风光无比。
苏氏被禁足之前,苏氏房里的春苗莹儿被她拉着柳黄挤了下去,待得苏氏出事, 春苗莹儿一并失宠, 被关进苏氏的院子, 眼瞧这辈子出不来了。
秀莲大喜过望。
之后秀莲在二房一枝独秀,诺, 娴姐儿提拔她起来的, 徐妈妈是自己人,昭哥儿是未来二房的继承人,孙姨娘马姨娘不得宠,唯一对手柳黄,还是她院子里出来的。
一时间, 府中人人皆知,二房有个受二爷宠爱的李姨娘。
早先秀莲恃宠而骄,有点浮躁起来, 一度对失了掌事权利的徐妈妈没那么恭敬了。想不到,吕红叶通风报信, 徐妈妈利用府里的人脉查证一番,发现赵氏早产,苏氏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立刻到长房揭发, 把苏氏拉下马。
徐妈妈就这么翻了身, 在娴姐儿的助力之下重新执掌二房权柄, 比之前更风光了:眼瞧着, 苏氏翻不了身, 却占着二夫人的位置, 孔连捷不可能再娶,过几年,昭哥儿到外院开院子,娶妻,依然是徐妈妈的天下。
秀莲一看不妙,忙炖汤做点心,柳黄做衣裳鞋袜,撒娇奉承,百般逢迎,把禁足了苏氏之后心情不佳的孔连捷哄得脸色回转。孔连捷一高兴,便兑现承诺,把柳黄抬成姨娘。
柳黄心愿得偿,对秀莲千恩万谢的,口口声声叫秀莲“姐姐”,无论什么事都以秀莲为尊。
徐妈妈见了,便隐忍下来,见了两人笑眯眯的,一字不提过往。秀莲不敢大意,越发精心服侍孔连捷。
这么一来,孔连捷十天有五天歇在书房,另三天在秀莲院子,其余两天才到柳黄几人处。
秀莲哥哥被提拔,母亲也有差事,在院子里过的舒坦,秀莲心满意足,一度以为日子便这样过下去了,唯一缺憾是没有孩子。于是她求了孔连捷,到大相国寺敬香,又请了一尊观音像在房里日日抄经跪拜。
没曾想,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脆,好时光总是短暂的:
十九年年初,赵氏一边调理身子,一边托了娘家亲戚,从拐弯抹角的远房亲戚里面找了个姑娘,给孔连捷做妾。
那姑娘姓陈,今年二十一岁,家里原本略有资产,父母先后病逝,弟妹还小,陈姑娘便退了婚约,撑起家里的铺子,教导弟妹读书,一来二去的,耽误了自己的青春。
赵氏把人叫进府里瞧了瞧,很是满意,和老夫人商量了,又请孔连捷见了一面,挑了个日子,吹吹打打一顶小轿把陈姑娘抬进府里,摆了四桌酒席,陈姑娘就成了二房的陈姨娘。
苏氏虽被禁足,毕竟是二房主母,赵氏行事从不出错,带着陈姨娘给苏氏敬了杯茶。苏氏爱答不理的,并不意外,也无所谓,像是早料到这一天。
第二日,秀莲也见到陈姨娘,当场松了口气:陈姨娘白白净净,圆脸大眼,看着不爱说话,规规矩矩的模样,不如她俏丽,也不如柳黄清秀。
想不到,这么一位貌不惊人的陈姨娘,却入孔连捷的眼:孔连捷年纪渐长,经历过不少事,性格踏实下来,陈姨娘沉稳低调,规矩守礼,又读过书习过字,行事有章法,不像小妾,倒有些正房太太的范儿,倒退十年,孔连捷必定不喜,时至今日,陈姨娘却得了他的欢心。
且,陈姨娘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入府是有纳妾文书的,是为良妾,比秀莲、柳黄和孙马两位姨娘的身份都高一筹。
一时间,陈姨娘成了长春院最得宠的姨娘,秀莲倒退一射之地,忍气吞声收敛锋芒。
入门三个月,陈姨娘怀了孕,孔连捷更是宠爱,频频赏赐,他有儿有女,无论陈姨娘生儿子生女儿,都是喜上加喜。
秀莲咬牙,趁着陈姨娘无法伺候,小意温存,把孔连捷拉回自己的院子,一心想扳回一局,怀个孩子。
谁曾想,直到第二年,陈姨娘生下孔连捷第四个儿子,府里的七少爷,柳黄也有了身孕,秀莲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秀莲欲哭无泪。自从马丽娘在时她流了孩子,又喝过一年避子汤,小日子就乱了,每次月事来时腹疼不已,可她问过大夫,她还年轻,徐徐调理着,是能怀孩子的:医生说,自己治好过一个喝了几年避子汤的妇人,这妇人后来生了个大胖小子呢!
小子还是姑娘,秀莲不太在乎,左右孔连捷不缺孩子,她只想有个依靠罢了:秀莲并不傻,孔连捷尊重嫂子妻子,对妾室通房丫头处处留情,并不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