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还在十分自然而然地帮她洗漱,挽发。
在山里的这些时日,身边没有仆从侍女,这些事都是他亲力亲为,早已经做得十分顺手。
越是这样,秦真越是心慌意乱。
楚沉却早已经对这些习惯如常,帮她洗漱完,擦干净手,嗓音嘶哑地问她:“饿不饿?我煮了一些红枣粥,还在灶上温着。”
秦真听着就有些心疼,原本要问的那些事,想说的那些话只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点头说:“确实有些饿。”
昏睡了两天,不饿才是怪事。
“那我去给你端来,你坐着,不要乱动。”楚沉嘱咐完,才走出屋子去灶间拿吃的。
他推开门,秦真才看见此时外头夜色深沉,屋里这点烛火洒出去,映照出些许光亮。
两只狸花猫在门外探头探脑,偷偷瞅她。
宁静之中,带着难以忽视的温情。
没一会儿,楚沉就端着红枣粥回来了,还带了一碟小菜,老神医自己腌制的酸萝卜,据说用了不少药材独家秘制,药效堪比老山参。
秦真当时有过那还不如直接炖老山参吃的疑惑,差点被老神医赶出去,尝了一次之后,发觉味道不错,酸中带甜,这才闭嘴只管吃。
老神医都是一根根拿着当零嘴吃,但楚沉切萝卜跟雕花似的,愣是弄得比宫宴上的菜肴还精致。
还有那红枣粥,红枣补血,但秦真不爱吃,其滋味化在米汤之中又甚美,所以每次楚沉煮好之后,给她盛出来的就把红枣挑出去。
这次也是如此。
但之前秦真没想起来之前那些事的时候,仗着自己跟楚沉已经是夫妻,就心安理得地让他照顾自己,整天不是抱就是背,汤药都是他亲手喂。
现在……
已经记起了之前那些事的她,心情颇为复杂。
楚沉舍弃了一切,江山兵权,地位荣华都不要了,陪她到这深山老林里求医,亲自照顾细无巨细,到底是图什么啊?
图我会说花言巧语能信口胡诌?
图我伤病缠身活不久?
楚沉见秦真一直看着自己,便将托盘放在一旁,端起了粥碗,“粥还有些烫,我喂你。”
“不、不用!”秦真怎么都想不明白,哪里还敢劳烦,连忙接过粥碗,低头喝粥。
她现在满心都是:怎么办?我往后要怎么跟楚沉相处?
就当做什么都没想起来,一切如常……
反正已经骗了一时,不如狠狠心,骗他个一世?
还是,把话说开,把那些想不明白的地方,琢磨不透的事都问个清楚?
秦真心里正在天人交战。
站在床前看着她的楚沉,心绪比她还复杂。
只是他脸上一向悲喜不露,只是眸色越发幽深。
那天夜里秦真昏迷之后,楚沉一个人横扫了所有黑衣人。
事后,老神医在屋里给秦真施针救治。
楚沉招来随从清理四周,他只砍了楚华两条手臂,没取其性命,在外逃窜数年,得知楚沉已经把北州的兵权拱手给了皇帝的出海,知道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翻盘楚华,在痛失双臂之后完全陷入了疯癫之中。
疯癫的楚华把当年误把穿了白衣的秦真当作楚沉追杀数日,反倒让真正的楚沉得以活着回到北州执掌大权的事颠来倒去地说了数遍。
三年前追杀楚沉和秦真的各方势力里,楚华隐藏得极好,这人在将秦真抛下急流后赶回北州,与早到数日的楚沉争权失败,只能仓皇逃离北州,游走各地想法设法地卷土重来。
楚华这人做的事费尽心机总是棋差一招,就是能藏,要不是这次他听说楚沉为了秦真留山里求医,带人过来暗杀,楚沉只怕这辈子都无从得知,秦真三年前是为了自己菜差点没命,如今命虽保住了,却落得一身伤痛。
秦真昏迷的这两天,楚沉一直守在床前,不曾合眼。
他悔恨至极。
秦真缠绵病榻的那三年,他生怕她因为那些弑父杀母杀兄杀弟的传言厌弃了自己,他不远千里赶到秦王府,却只能在屋檐上偷偷看她一眼。
这两天,楚沉一直在想,当时秦真差点就死了,好不容易得救,又失去那一段记忆。
她不记得自己被谁所伤。
不记得自己为谁差点送命。
不知因何受这三年伤苦。
挣扎着从鬼门关爬回人间来,受尽苦楚只为多活时日,保住她父王和弟弟。
她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好不容易才接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
秦真的人生已经那样艰难,还要被他骗,与他做了夫妻。
若是她想起了从前那些事,又会如何看待自己?
得她相救才保住性命,却在得势之后以权势相逼,诱哄诓骗着娶她为妻。
何其无耻?
何其卑鄙!
两人各怀心事。
楚沉忍受不了这样长久的沉默。
秦真在他买去年总是话很多,这次昏迷之前,用饭喝药的时候总是与他谈笑。
而现在……她一直低头喝粥,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察觉到了秦真今天的异样,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只能强撑着神色如常,跟秦真说起了先前的事,“那天夜里,突然带着刺客来此袭击的人是我的庶长兄楚华。”
楚沉尽可能平静地,说起那些旧事。
三年前宫中争斗血流成河,众质子只能趁乱逃亡,同时发生动乱的还有北州,老楚王也就是楚沉他爹突发恶疾,当时楚沉还和秦真在路上躲避各方追杀,老楚王几个庶子皆已成年,都想借机上位。
其中以庶长子楚华为首的一派,下手最快,行事最为狠毒。
楚华及其党羽,一边控制了老楚王夫妇身边的侍从给两人下毒,杀其他庶子争夺北州大权,一边派人追杀逃出京城的楚沉。
楚沉被秦真救了一次,打乱了楚华的计划,逼得楚华不得不亲自带人致他于死地。
因为有秦真与楚沉互换衣衫引开了楚华的追杀,楚沉得以回到北州,在老楚王死后杀出一条血路,接掌了北州大权。
楚华棋差一招,成了亡命之徒。
楚沉哑声道:“秦真,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只想跟你说,我没有弑父杀母,当时我回到北州的时候,父王母妃就已经死了,至于杀兄杀弟……”
当时的情形下,楚沉要活下去,只能争权夺势,站在楚华那边的几个庶兄庶弟,确实是死于他手。
这是实情,无可辩驳。
老楚王夫妇都是死于楚华的谋杀,但后来掌权的人是楚沉,楚华夺权落败,逃窜在外之际还四处散播谣言,将弑父杀母的罪名扣在了楚沉头上。
当时的楚沉确实在权势生死之间挣扎,刚稳定了北州,又来了外敌犯我边境,等他驱逐外敌回过头来,外面的那些谣言半真半假的,早已无法平息。
他被误解得太久了,其实也不是非要澄清不可,他只想秦真知道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天下之大,只要一个人知他即可。
有一个,就足够了。
但这些事真的拿出来说了,楚沉又觉得不管怎么说都太苍白,太刻意,以至于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
“我说像你这样好的人,怎么可能做的出杀父弑母的事来!”秦真早就把一碗红枣粥喝见了底,听楚沉说起之前那些事的时候,她心里一直有些慌乱。
都说到这里了,要不要把刚回想起来的事也说一说。
就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楚沉这一停顿,她立马就接上了,“原来是楚华那厮做了弑父杀母之事,把罪名扣在了你头上!真是可恶!可恶至极!”
秦真前夜差点被楚华砍死,在梦中又想起被这厮刺了十几剑,扔进急流之中,听到楚华重重恶性,还全让楚沉背负罪名,更加气愤填膺,险些把手里的碗砸地上。
“你方才说什么?”楚沉却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方才说……像我这样好的人?你说我好?”
“是啊,是我说的。”秦真以前爱逗楚沉,是因为楚沉是她见过的,最规矩有礼的人。
模样生的俊美不说,对谁都客客气气的,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
在楚沉眼里似乎都没有什么分别。
他像是九天之上,被罚到人间来受苦受难的谪仙。
秦真惹他闹他,都只是想看他多些情绪,为她而生的恼怒与欢喜。
只是那时候,她怎么都看不到,所以跟他越来越不对付而已。
“我、我不好的。”楚沉却忽然被她一句话击中似得,有些慌乱,又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把自己的谎言摊开一般说道:“我骗了你。”
“什么?”秦真也想如实说出这话,但她纠结许久,尚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先从楚沉口中听到了这话。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秦真想着这下好了,两两相抵,谁也不用觉着亏欠谁了。
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把粥碗放到了床边的木凳上,颤声问道:“你骗我什么了?”
楚沉听到秦真嗓音发颤,就觉得她是听到被骗之后气的,说话的嗓音越发低哑:“玉牌是我后来去当铺赎的,庚帖我逼着你写的,佩剑是我故意拿错的,连那三年之约也是我自行篡改的……”
曾经他用来证明,秦真跟自己曾许下婚约的证据全是假的。
那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梦。
是他在战场厮杀里活下来的所有念想。
如今,也由他自己亲手来撕碎。
曾经驱逐胡虏,大杀四方,引得皇帝和各方诸侯都忌惮不已的楚王殿下,在说出这些真话之后红了眼眶,泪水盈眸。
眸光破碎,伤情至极。
他好像哭了。
他居然会哭……
秦真震惊于楚沉说出真相之后居然会哭。
也惊艳于,他连红着眼的时候,都好看得令人倾心不已。
怎么会有人哭起来这么美?
那泪要落不落的,简直绝美!
楚沉见她听完那些之后神情呆滞,强压着马上要天崩地裂般的汹涌情绪,“秦如故,是我骗你,今后你要如何,全凭你意,就算是要我的性命,也只管来取便是。”
秦真被他这话惊得醒过神来,“我好端端的,取你性命作甚?”
楚沉红着眼,哑声道:“我喜欢你,却骗了你,趁你失忆之际娶你为妻,百般欺瞒……”
秦真说过很多次喜欢楚沉,却从未听过楚沉如此直白对自己说喜欢。
他的心意总是深深地藏在心里,偶尔外露一些,也总是在眼里,在举止之中。
很少很少,会用言语表达。
秦真顿了顿,问他:“你骗了我,何不一直骗下去?我都失忆了,只要你不说,我就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事。”
“我本已做好了骗你一辈子的打算。”楚沉道:“就算这些谎言终究有揭穿的那一天,你得知所有真相,要离我而去,我也能用‘我为了你,连北州之主都不做了’、‘我为你舍弃了所有’这样的由头来留住你。”
他说:“就算一开始你是被我骗着成婚,可朝夕相对、天长日久的总会生出几分真心,到时你或许就无法舍弃我……”
步步为营是真的。
一腔深情也是真的。
这一切原本都在楚沉掌控之中,为了心上人不择手段,百般算计得其身心,就算终有一日会被揭穿,也固执地想求一时之欢。
“可我心中有愧。”他闭了闭眼,尤其是从楚华口中得知,三年前秦真是为他才弄成如今这副摸样之后。
他心中愧疚难当。
无法再对秦真隐瞒半分。
若她知道真相之后,不能容忍他先前所做之事,除却生离,死别亦可。
秦真看他落泪,心都快碎了。
她马上就要说出口那句‘你不必愧疚,其实我也骗了你’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口,话锋一转就变成了“其实你那也算不上骗我。”
秦真道:“我昏睡两日,在梦中记起了三年前的那些事。”
楚沉闻言,满脸愕然。
秦真看见他这般反应,不免有些好笑。
人生在世,不就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难得糊涂,一世欢喜。
而且楚沉能自动坦白,也在她意料之外。
毕竟秦真骗他的时候,可不敢这么直接了当地跟他说。
甚至,连现在她都在想怎么把事圆回去。
已经做了夫妻。
得了他所有的温柔和爱,还能因为一点风月情爱里的谎言就和离不成?
这样美貌又能干的夫君,举着火把都难找。
秦真伸手拉着楚沉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眼,嗓音温柔地说:“那玉佩是我为了给你买药当的,庚帖是我亲手写给你的,你拿错了佩剑的时候我也知晓,却不想换过来,还有那三年之约……”
“也是我自年少时便倾心于你,你却总对我爱搭不理。我若直接说嫁娶之事,被你一口回绝,实在太伤颜面,所以才说来北州与你同游,其实当时我是想与你定下婚约的。”秦真心生巧思,给所有的事都找到了合适的说法。
楚沉明显为之动容,却仍旧有些不敢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秦真道:“真的不能再真!”
或许当初她明明可以跟谢荣华他们一起先逃出宫去,却选择折回去救楚沉。
后来逃亡路上拼死相护。
她为了引开楚华的追杀,不惜跟楚沉互换衣衫,乔装成他的……
如此种种,皆因当时年少,情根深种而不自知。
如今记起一切,仔细想想,她也不算骗楚沉。
喜欢是一直存在的。
即便失去记忆,她也还是会再次喜欢上楚沉。
“楚沉,你抱抱我。”秦真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
从前就是她先招惹的楚沉,如今在感情这事上再主动一些,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