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好像一直都是神采飞扬的少年。
随行的老内侍看元珏一直在看着那些人的背影,劝道:“皇上若出面送郡主和君侯们,他们心里定然也是高兴的,何必……”
“算了,朕若是出现,他们哪有心思说说笑笑,这样远远的看一眼就好。”元珏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样对谁都好。”
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跟秦真他们是不同的。
他们是高飞的雁,是自由的鹰,会被关在京城这个大笼子里一时,他们早晚会挣断枷锁,回到广阔的天地去。
跟三年前一样。
他们总有办法离开。
总能高高兴兴的。
只有他一个人留在原地,做孤家寡人。
一世至尊,困守孤城。
第65章 记起
秦真跟楚沉离开京城之后, 被他带着一路游山玩水,求医问药。
她负责好吃好睡,楚沉负责求医问药。
秦真以前就想着要走遍天下, 看四海风光,可惜她是个姑娘,小时候在南州,父王宠她,但也就是让她在封地里几座城池撒撒欢, 后来又进京做了质子, 好不容易能离开牢笼还把自己一身武艺都搞废了, 只能窝在王府里当药罐子。
楚沉就更惨了,被困九重塔上十几年压根没见过外面是什么样, 回到北州之后, 更是忙着夺权掌兵,又是驱逐外敌, 又是平定内乱,没个空闲的时候。
这回正好, 万事皆定,他俩撂了挑子, 到处走走看看。
天下之大, 多的是风景绝佳之处, 多的是有趣的人与事。
秦真和楚沉走的是三年前两人逃亡的那条路,一开始身边还带着好些随从和侍女, 走了几天觉得这样太引人注目,就轻车简从, 只留下一个车夫, 走哪算哪, 停停走走,歇歇又逛逛。
这样游玩了一个多月,终于在南北交界之处的一座无名山中找到了老神医的踪迹。
老神医性情古怪,无儿无女,年轻的时候经过几次农夫遇蛇的教训,说救人还不如救条狗。
山里的野兔、猫猫狗狗、梅花鹿被他救治过,时常来老神医的茅草屋串门。
老神医酷爱钓鱼,但每每垂钓之际,身边都跟着两只猫。
因此,每次都钓不到鱼,无功而返。
楚沉带秦真上山求医,老神医原本不相救,但楚沉钓鱼实在厉害,秦真又着实有趣。
自从两人上山之后,老神医和他的猫就吃不完鱼,和听不完的趣事。
在这样软磨硬泡之下,老神医这才出手救治秦真。
神医之所以被称为神医,是真的出手不凡。
秦真连那些苦兮兮的汤药都不用吃了,整天地泡药浴,针灸,如此十来天,身子逐渐就没那么柔弱了。
她跟楚沉一道从半山腰爬到山顶上看日落,虽说下来的时候累得腿发软,还得楚沉背着回来,但怎么说也不是走几步就喘不上气的短命模样了。
到了十月,山上的枫叶都红了。
老神医的茅屋前种了两棵柿子树,颇有些年头了,树大柿子多,跟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
秦真馋了许久,天天盼着柿子树。
某天,秦真半夜醒来,楚沉如老神医所说,上山去采只在半夜时分才开的一种奇花入药,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推开门,到院子里去赏赏月。
山中月色皎皎,无需点灯,就能看清周遭。
她出了屋门,就瞧见老神医正在屋顶摘柿子,两只狸花猫在他身边上蹿下跳。
秦真惊呆了,“老人觉再少,也不至于大半夜起来摘柿子啊?”
老神医没好气道:“你管不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盯这些柿子多久了,我要是不赶紧摘了,等你上手,还能给我留?”
自从秦真来了这里,拿他种了几年才种出一株的宝贝药草喂兔子,把百年人参当萝卜炖,这种事几乎天天都在干。
老神医为此,总是半夜惊醒去查看秦真又嚯嚯了什么。
今夜刚好看见柿子可以摘了,就赶紧先下手。
谁知秦真今晚也半夜醒了,出来看到这一幕。
“我当然会给您留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秦真撸了袖子就上,上了屋顶又上树。
灵活得跟那两只狸花猫不相上下。
“你慢点!小心啊!”老神医看得又惊又怕,一直在地下说用了那么多珍稀药材、花费如此多的心血才让她能活一点,可不摔不得。
“您少念叨,我就肯定摔不了。”秦真一边摘柿子一边往老神医的筐子里扔。
装了大半筐,她正打算换个颗树,远远地瞧着一群人飞快地朝茅屋这边围了过来。
“不好,有一大群人朝这边来了。”秦真以前没少被人暗算追杀,闲散了这么久,一有危险还是格外敏锐。
此时楚沉不在,老神医又不会武功。
她身体才好一些,跟一两个人交手还好说,对上这么一大群人毫无胜算,只能窝在柿子树上,轻声提醒老神医,“您赶紧趴下去,别出声。”
“你也一样!”老神医说趴就趴,一点都没犹豫。
两只猫儿好像也察觉到了危险的靠近,都缩在了树杈上。
老神医和秦真出屋的时候都没点灯,茅屋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乌漆嘛黑的,四周悄然。
这荒山之上,也没有别的人家,显得这一带分外寂静深幽。
那一大群黑衣蒙面人悄然靠近茅屋,带头的那个抬了抬手,让大半人躲在角落里,四五个到窗边悄悄往屋里放毒烟。
趴在屋顶上的老神医撇了撇嘴,对他们的手段十分不屑。
往神医的地盘里放毒烟,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自不量力吗?
秦真窝在柿子树上,比那黑衣人离毒烟更远些,也毒不着,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
带头那人一脚踹开茅屋的门,带着众人就要往里闯。
老神医心疼一屋子药材,急得差点从屋顶上蹦起来,秦真看他着急,只要从树下一跃而下到屋顶拉住他。
四周太过寂静,秦真这一跳已经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可还是有个黑衣人看见了,“屋顶上有人!”
这嗓子喊得,大半的黑衣人都看向了屋顶,反应快的,已经开始往上爬了。
秦真扶着老神医起来,两人被一大群黑衣人逼得往边上退了又退,直到屋顶边缘,要么上树,要么跳下去。
她问老神医,“你这身板还能上树吗?”
“当然!”老神医人老心不老。
“那您先上。”秦真扶了老神医一把,推他上了柿子树,自己转身对上了一大群黑衣人。
“哎哎哎!你干什么去?”老神医在树上跟两只猫蹲一块,看秦真转身面上迎上了那些黑衣人。
平日楚沉在的时候,她爬个山都嫌累,总要他背。
这时候她倒是不嫌累了,上去就夺了一个黑衣人手中的长剑,拿在手里耍得飞起横扫数人,把一大群黑衣人逼得连连后退,打开了老神医布在茅屋四周的机关。
一瞬间,罗网箩筐铺天盖地飞出来,将一大群黑衣人都困住了。
带头那人在屋里找了一圈,连个鬼影都没照着,立马就带着屋里所有人出来,盯上了秦真和老神医。
“秦郡主!”带头那人认得秦真,提着剑上了屋顶,杀气腾腾地朝她发难:“你当初骗的我好苦啊!”
秦真连忙提剑招架,“等等……你谁啊?”
怎么一来就说‘你骗的我好苦啊’这样的话?
她听到这话,总觉得是自己从前欠下的风流债又找上门来了!
“你认不出我是谁?”那人一听更恼怒了,一剑接着一剑刺下来,跟秦真手中长剑都击出了火星。
秦真一边接招,一边说:“兄台,你也讲点理,你带着蒙面巾呢,脸蒙成这样,只怕是你亲娘都认不出来!”
“当初要不是你假扮成楚沉引我去南边,我早就杀了楚沉,成为北州之主,兵权江山都在掌中!”那人自顾自说着,对秦真下手更加招招致命,“我沦落至此,都是你害的!我要拿你命来偿!”
“你是真不讲理啊!”秦真把三年前的那些事都忘得干干净净,此时听得一头雾水,还没搞清楚这人究竟是谁,就先体力不支了,已然开始头重脚轻。
她对自己的身体最是清楚不过,每当这时候就要马上躺下睡觉。
不然就得昏迷了。
秦真想着反正打不过,索性一剑挑飞了那人的蒙面巾,坐在屋顶上,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要是以前认识,还能多扯几句拖延一下时间,等楚沉回来。
可这蒙面巾挑飞之后,露出的那张脸,秦真看着是有点眼熟,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到底在哪见过。
不过就从这人说‘早就杀了楚沉,成为北州之主’来看,这应该是楚王府的人,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
楚沉当时回到北州之后,那一带就传出了他弑父杀母杀兄杀弟的传闻,楚王府几乎是一夜死绝,只有楚沉那个庶出的大哥楚华得以逃脱,至今不知所终。
如果她所料不错,眼前这位就是楚华了。
秦真刚要说话,就听那人说:“你真是命大啊,三年前我连刺你十几剑,将你抛入急流之中,你竟然都没死!”
他说着,朝秦真抬起长剑,“今日我就要砍下你的头颅,手脚,让你死个痛快!”
剑光滑过秦真的眼眸。
有一瞬,她脑海中浮现出被眼前这人一剑刺穿胸膛的景象。
那是一场滂沱大雨的百人围杀。
那是她忘却的记忆。
本就身受重伤的秦真被刺了很多剑,在单薄的身躯上留下了数个血窟窿。
她穿着与楚沉互换的白色外衫。
鲜血把白衫染透了。
秦真忽然想起了一些之前发生的画面,头疼欲裂,手上无力几乎提不动剑。
就在此时,楚沉自夜色中踏风而来,一手将她揽入怀中,一掌将那人打翻在地,沉声道:“楚华,你找死!”
“楚、楚沉,你回来了。”秦真甚至昏沉,勉强睁眼看着楚沉,眼前出现了几道重影,“我……”
她想起了一些三年前的事,又累又困。
此时也不知道应该先说哪件事。
楚沉温声道:“你累了就闭目歇息,剩下的交给我。”
“好……好。”秦真撑不住了,缓缓闭上双眸,昏睡了过去。
楚沉一手抱着她,一手接住她脱手而出的长剑,对上楚华以及一众黑衣人,只字不语,一剑就砍下了楚华提剑的那条胳膊。
快到让人来不及反应。
待到楚华凄厉地痛呼,扯下衣袍抱住不断冒血的伤口的时候,楚沉已经将屋顶上几个黑衣人都一剑封喉。
一时间,鲜血飞溅,一具具身躯砰砰倒地。
深夜寂寂,杀机四起。
老神医原本看着平日里被自己使唤着钓鱼、采药、熬汤做菜的年轻男子变成了另外一副完全没见过的摸样,顿了顿,还喊道:“血、血都溅我屋子上了,你看着点啊!”
楚沉头也没回也应了一声:“好。”
第66章 结局
秦真这一次昏睡得格外久。
久到神医给她施了三回针。
楚沉招来随从把那些死了的、半死不活的黑衣人都带走, 把血迹都清理了,将整个茅屋都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连神医种的那些花花草草、被踩坏了的屋顶都修了修。
楚沉一直守在她床边,老神医熬好了药、人参汤, 端来什么他就亲手喂她喝下去。
外界的一切,秦真都不知道。
她做了好几个梦。
梦里全是她和楚沉。
那些她遗忘了的,三年前一起逃离京城,在路上的点点滴滴在梦境里拨开重重迷雾,清晰地一一重现。
在梦里, 她的随身玉佩分明是身上没有银两, 随便找了个当铺当银子了。
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庚帖交给楚沉?
那是楚沉受了伤, 她得脱了他的衣裳才能医治,但楚沉十分看重清白, 死活不让脱。
秦真只能写了自己的庚帖给他, 说日后他要是真的因此娶不到夫人,自己就赔他一个, 庚帖为证,绝不食言。
楚沉这才勉强从了。
还有赠出去的佩剑, 哪里是她要赠啊,明明是情急之下拿错了, 她拿了楚沉的, 楚沉拿了她的, 逃亡保命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
最最离谱的三年之约, 她当时跟楚沉说的是“你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快则两月、迟则三年……三年后, 我一定回来北州与你共醉!”
怎么到了楚沉嘴里就变成了“你回去之后千万不要喜欢别人, 快则两月, 迟则三年……三年后,我一定来北州与你成亲。”
字是没改几个,但意思截然不同。
她在梦里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这次许是被楚华忽然出现、上来就对剑过招险些危及到性命,刺激出了被深藏的记忆,连她为何会落得一身伤痛,武功尽废的那一幕,都在梦里清晰无比地重现了一次。
是秦真跟楚沉在逃亡路上互换了衣衫,她被楚华当成了楚沉带着百余人追杀了十日,最后发现她不是楚沉,一怒之下连刺她十几剑,将她抛入急流之中的事也记了起来。
秦真在梦里都忍不住啧啧称奇:那样都没死,我实属命大。
她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楚沉坐在床边。
他像是许久没睡,面色苍白,眼下发青,看着十分憔悴。
“你醒了。”楚沉一看见她醒来,漆黑的眸子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你躺了两天,我扶你起来坐坐?”
“好啊。”秦真想到自己梦到的那些,看到楚沉对自己如此关切,一下子还有点纠结,要不要直接问楚沉,为什么要拿那些事骗自己。
可是楚沉对她实在太好了一些。
先前近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北州之主舍弃了万千荣华,陪着她踏遍山川湖海,陪着她四处求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