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静垂眸不语以示默认。
秋桐只得一步三回首地退出了澄风苑的正屋。
待她离去后,苏和静才由抱厦扶着坐在了紫檀木贵妃塌上,又拿了个大红色锦缎迎枕斜靠在背上,端的是一副慵懒高贵的美人模样。
春染替她斟了杯茶,上前侍奉道:“大奶奶方才说的算计一事,奴婢听不明白。”
苏和静抿了一口茶,叹道:“连你也弄不明白,何况是秋桐那个不过心的直爽性子?方氏不足为惧,只是她近来与小庞氏走的极近,只怕要借着言哥儿(大少爷裴永言)的由头来分我的管家之权。”
春染和抱厦这时才回过味来,只说道:“大奶奶的意思是,那荣嬷嬷会借着那一碗倒在地上的旋覆花汤来给您泼脏水?”
“轻则说我薄待庶子,往重了说便是我不贤不惠,犯了妒恨之条。”苏和静阖上眼,白皙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疲惫之色:“咱们府上向来如此,一句话掰开来猜忌诬陷,一件事背后又设着好几个圈套等着你陷进去,整日里为了权势利息争得跟乌眼鸡似的。”
这话春染和抱厦却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只得拿话劝解苏和静道:“世子爷待您尊重,他也知晓您的难处,必不会让太太…二奶奶欺负了您去。”
苏和静只在心内嗤笑了一番,裴景诚若当真尊重自己正妻,便不会将他那心爱的通房丫鬟方氏送去老太太院里,又停了她的避子汤,让她诞下了一儿一女。
之后方氏便母凭子贵,凭着一双儿女被抬为了贵妾,万事都想着越到自己头./上去。
未过多时,秋桐便赶回了澄风苑,她急急匆匆地撩开帘子,露出一张染着焦急之色的素白脸蛋来。
冬吟这时也训好了小丫鬟,刚跨进正屋的门槛,便被身后似一阵风的秋桐唬了一跳,问道:“你是丢了魂不成?”
秋桐哪儿顾得上与她斗嘴,三两步间已走到了苏和静的贵妃塌前,急声禀告道:“大奶奶,太太…太太她传您去苍云院。”
抱厦与春染皆屏息静气,等候着苏和静的下一步动作。
苏和静素来是个泰山崩于前皆不动声色的性子,闻言只是杏眸黯了黯,两颊处掠过几分戏谑的笑意罢了。
她道:“替我梳妆换衣。”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和静以海水玉缀珠为钗,身着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内衬是件百褶如意月裙①,行走间银色与褶皱相衬相映,远远望去流光四溢。
秋桐一时看晃了眼,心里却又不自觉地回想起方才庞氏(端阳侯夫人)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惊艳之意便化作了担忧。
苏和静伸出纤纤玉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揶揄道:“输人不输阵,我这做正妻的总要比那个妾室多几分气势才是。”
春染见她还有闲心说笑,边扶着她往澄风苑外的廊庑下走去,边说道:“大奶奶可想好了怎么应对这场鸿门宴?咱们在各处都有些人手,若是要人证也容易的很儿。”
苏和静美眸微转,淡笑了一声:“杀鸡焉用牛刀?我自有法子搪塞过去。”
四个丫鬟这才放心下来,簇拥着苏和静往苍云院去了。
苍云院的布局比起澄风苑来要清雅宽敞的多,一过二门,便能觑见庭院内青翠茂密的竹林,以及几座价值千金的奇骏假山。
自笔直的廊道走往苍云院的正屋,需绕过几座白鸟花卉的织锦屏风,廊庑拐角处还挂着些金边鹦鹉笼子。
气派富堂之甚,远胜京城其余名门世家。
苍云院伺候的丫鬟婆子皆训练有素,垂首立在回廊两侧,连低声也闻不到一句。
苏和静身后缀着几个丫鬟,走到垂花门处,被个锦衣玉服的婆子迎了上来。
那婆子生的面善,说话又口齿伶俐,便是庞氏身边的心腹黄嬷嬷。
苏和静便要朝着她躬身行礼,却被黄嬷嬷死死拦住:“世子夫人可是折煞老奴了。”
苏和静敛起眉眼里的凌厉,对着黄嬷嬷莞尔一笑道:“嬷嬷是母亲身边积年的老人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自该尊重着您才是。”说着,边握住了黄嬷嬷的手,将那价值不菲的白玉镯子瞧瞧褪给了她。
黄嬷嬷掂了掂那镯子的份量,老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真挚的笑意,她便俯在苏和静身边耳语了一阵,方才领着人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正屋前的几个丫鬟见了苏和静皆是一阵行礼问安,正欲替她打起帘子时,屋内却传来一阵茶碗落地的清脆声响。
庞氏的怒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能让廊下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听个清楚。
“她自己没本事替景诚诞育子嗣,竟想使了鬼主意害我们言哥儿,若不是……安平侯,我早让景诚……”
余下的话苏和静没有听实,但大致也能猜得出来庞氏话里的意思。
若不是安平侯这一年里在朝堂上有些起复的势头,自己进门这几年未有所出,她早让裴景诚休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男二就是郑小公爷。
男二上位哈。
①来自《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第3章 妯娌
回廊方圆几寸之内听见庞氏这番话的丫鬟婆子俱都偷偷那眼神去瞧苏和静的面色,见她脸色如常后,方才纳罕道:世子夫人当真好气性。
任凭苏和静心里多么的愤慨羞恼,明面上却是一副恍若未闻的淡然模样,只见她颔首与那打帘子的丫鬟一笑道:“劳烦芳草姐姐了。”
那名唤芳草的丫鬟怔愣了一会儿,似是没想到堂堂一个世子夫人会记得自己这个苍云院三等丫鬟的名字。
直至宋和静跨过门槛走进正屋后,芳草仍是愣在原地,她的鼻间充斥着一股混着花果味的馨香,清新大方,让人如沐春风。
正屋内。
亮堂的门楣下挂着御赐翡翠梵文福字,正下方是两座价值不菲的紫檀木太师椅,堂屋正中央摆着只盘龙头四方熏炉。
庞氏年纪四十,眉眼生的凌厉精明,因过分重视身份的缘故,只穿了件墨青色对衿褂,乍一看颇有些老气横秋,只是衣襟上尽是貂颏,显出积年世家的底蕴来。
庞氏身后立着几个眼熟的仆妇,皆是她的心腹左右手,下首则坐着个艳红色轻罗长裙的貌美妇人。
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粉唇细面,鬓发里簪着价值千金的点翠衔珠莲花钗,且她身段婀娜惑人,叫人移不开眼去。
这便是庞氏的内侄女,苏和静的妯娌小庞氏。
她自进门起的那一日便与苏和静结下了梁子,事事都与苏和静过不去不说,整日里还窝在苍云院给庞氏上眼药,话里话外都是数落苏和静的意思。
譬如此刻,小庞氏见了苏和静本该起身行礼,因着庞氏盛怒的缘故,她便也有样学样给苏和静摆起了脸子。
苏和静却没把她当一回事儿,不过是只狐假虎威的纸老虎罢了。
进了正屋后,她便朝着上首的庞氏盈盈下拜,脸上尽是谦卑之色,丝毫不见任何羞恼之意。
庞氏早听见了苏和静在廊下的动静,方才那番话也是故意给她个没脸,好激得她在自己跟前露出些失态之色来。
她并非是那些蛮不讲理的市井泼妇,实在是这个长媳平日里为人处事太滴水不漏了一些,她不得不出此下策来为小庞氏争取理家之权。
只可惜她竟如此沉得住气,脸色也岿然不变。
好在这苏和静自身虽贤惠端方得让人挑不出错来,可她身边的丫鬟却良莠不齐,今日便被自己寻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庞氏有心发难,便沉着脸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并不去搭理跪在地上的苏和静。
小庞氏闻歌弦知雅意,便上前小心翼翼地与庞氏说道:“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因言哥儿的事犯了旧疾?”边说着,边意有所指地觑向苏和静。
苏和静心内嗤笑,这小庞氏依旧是这般登不得台面,不过三两句话的工夫狐狸尾巴就露了出来。
只见苏和静立时便从地上站起了身,火急火燎地走到了庞氏身前,杏眸里噙着泪问道:“母亲,儿媳这就去传太医来。”
庞氏不过是在拿乔而已,如何愿意这样兴师动众,只听她冷哼一声,推开了苏和静伸出来的手,没好气地开口道:“言哥儿这几日病的昏昏沉沉的,你这个做嫡母的可有差人去问候两句?”
苏和静还来不及回话之时,小庞氏便先一步捏腔做调道:“大嫂整日里顾着理家已是忙的脚不沾地,如何还能顾得上关照言哥儿?况且言哥儿是庶子,身份地位总是……”
说到这儿,小庞氏便止住了话头,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颇有些忌惮地瞧了苏和静一眼。
庞氏听了这话后,果真一改方才西子捧心的多病样儿,竖着眉与苏和静说道:“言哥儿虽是庶子,却也是景诚的唯一血脉,名义上叫你一声母亲,将来若是仕途坦荡,没准儿还能给你挣个诰命回来……”
小庞氏也凑趣道:“母亲说的很是。”她扭着水蛇腰走至苏和静身旁,作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规劝模样道:“嫂嫂,所以你也犯不着和言哥儿过不去,不过是个三岁小孩儿罢了,能碍着你什么?”
苏和静听完了这场黑脸唱罢白脸登场的戏后,心里嘲弄了一回这对姑侄的卑劣手段,面上却露出一副懵懂不解的神色:“弟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盼着言哥儿能好生长大,又如何会与他过不去?”
话毕,她便轻笑着反唇相讥道:“二弟房里这样多庶女,春蚕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弟妹难道心里有与她们过不去的念头?”
小庞氏所嫁的裴景方自小便被庞氏捧在手心里疼宠,便养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纨绔性子,成亲前便爱沾花惹草,成婚后更是香的臭的都拉回了自己房里。
小庞氏母家凋零,倚靠着与庞氏的姑侄情分才得以嫁入端阳侯府,因此在裴景方跟前便说不上话来。
苏和静这番话当真是戳中了小庞氏的伤疤,气得她双颊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庞氏心里偏帮自己的内侄女,眼觑着苏和静将话头引到了妯娌间的口舌之争上,且笨嘴拙舌的小庞氏隐隐有败下阵来的趋势。
庞氏便大力地拍了拍自己身旁的梨花木案几,上头摆着的天青釉茶碗尽皆落地,发出的清脆声响把苏和静和小庞氏俱都唬了一跳。
苏和静扬头瞥见了庞氏胀红着的怒容,便止住了话头,低头认错道:“母亲切勿动怒,是儿媳说错话了,二弟妹大度贤良,便是二弟再多些庶子庶女,她也必能妥善待之。”
这话却是杀人诛心,让小庞氏心里的怒意愈发蓬勃了几分。
只是她念及姑母极重体统规矩,在小事上虽处处偏疼着自己,却万万不许自己薄待了裴景方的子嗣。
因此小庞氏只得强颜欢笑道:“嫂嫂若能厚待言哥儿,我也必能善待夫君的子嗣。”
苏和静还来不及回嘴之时,便听得上首的庞氏冷声冷气地开口道:“对庶子庶女视如己出本就是为人妻的本分,偏你们爱拿出来说嘴。”
这话一出,苏和静与小庞氏皆不敢再讥言争锋下去,只乖顺地应道:“母亲说的很是。”
妯娌间的斗嘴告一段落后,便有一个绿袄的伶俐丫鬟捧了一杯茶来,庞氏抿了一口后,便皮笑肉不笑道:“这旋覆花清热解毒,最宜秋天品用,佐以牛黄、新绛则更为难得,需得一副细致的慈母心肠整日整夜地看管着才是。”
苏和静心下一颤,她没想到今日庞氏磋磨自己竟用的是怀柔之策。
“方氏虽身份卑贱,可为了言哥儿的这副慈母心肠却是日月可鉴。”庞氏竖起那双精明的眸子,瞪着地上的苏和静道:“苏氏,你入府三年未有所出,诚哥儿(裴景诚)好容易得了个血脉,你这般居心叵测地刁难他们母子,莫非是要让诚哥儿绝嗣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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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的谢贵妃死于中秋宫宴的一杯毒酒。
彼时她已宠冠六宫,头戴璀璨东珠,身着逾制凤袍,脚踩蜀锦玉鞋。
凭着皇帝的宠爱,她虽未登上后位,却在宫中肆意妄为、恃宠而骄。
谢苏瑶不是一个人死的。
中秋宴前,她刚刚被诊出有孕。
这是她心心念念盼了十年的骨肉。
重活一世,谢苏瑶成了御前貌若无盐的奉茶宫女楚儿。
她眼见着那九五至尊在人前对着谢贵妃的画像流泪忏悔,眼见着他在扮演深情后处死了她的族人兄弟,眼见他小心翼翼地将他的白月光放在手心里宠爱。
谢苏瑶顿悟了:
——原来那些年的宠爱不过是场弥天大谎罢了。
再后来,谢苏瑶便已宫女之身获封才人、婕妤、贵妃,乃至一国之母皇后。
十年筹谋,只为了在那帝王迟暮之际,俯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陛下,臣妾不叫楚儿,臣妾是谢—苏—瑶。”
第4章 老太太
庞氏话音刚落,小庞氏便在一旁添油加火道:“长嫂也听着些母亲的话吧,那方氏也不是个轻佻的性子,且从前侍奉大哥也未有过懈怠的时候,您这般下她们母子的脸面,知道的以为是嫂嫂您日理万机没空辖管屋里的丫鬟,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使了坏心要磋磨言哥儿呢。”
小庞氏这番话也算是点到了正题之上,方才的小口角令她愈发厌恶苏和静,说出口的话也显得格外阴阳怪气。
庞氏扫了一眼自己的内侄女,这才沉着脸开始发落苏和静,她先故技重施了一番,将丫鬟们新递上来的茶壶又一次砸在了地上,骂道:“你好歹也是个出身大家的端庄贵女,怎得肚量竟狭小成这副模样?”
婆母发怒,苏和静迫不得已垂下了头,摆出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她早知今日逃不过庞氏的揭问,便在裙衫的内衬里藏了块四四方方的软垫,跪久了也能减些膝盖的酸疼。
庞氏见她垂头认错,心口盘亘着的这股郁气这才消散了一些,她虽是不喜这个长媳,却也得瞧在长子和安平侯的份儿上顾全她的脸面。
庞氏便放缓了语气,对着苏和静说道:“你往日里也不是个轻狂的人,我料想着你是这几日理家忙昏头了,才由得身边的丫鬟这么放肆,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