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沈家人来说是屈辱。
沈士怀心中很不是滋味,沈焯临终前万般叮嘱,让他护住沈氏母子,他却失职了,愧对沈焯一番栽培。
如今让萧衍接受沈氏身亡的屈辱,沈士怀悲痛难忍,他默默地朝他跪拜,喉头发苦道:“当初你外祖离去时曾托付我护住你阿娘,是我没用,愧对沈家,让殿下受此委屈,当该以死谢罪。”
说罢重重地磕下一个头,已是热泪盈眶。
萧衍见他难过,起身上前搀扶,轻轻唤了一声舅父。
那声“舅父”令沈士怀潸然泪下,他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再也说不出话来。
萧衍喉结滚动,仿佛在一夜间长大了,他看着他的眼睛,平静道:“既然无法替阿娘讨回公道,那便颠倒乾坤,由自己主持公道。”
此话一出,沈士怀心中惊骇,似没料到他竟有逆反的心思,嘴唇微微颤抖问:“殿下又当如何?”
萧衍扭头望着偌大的书房,自言自语道:“楚王府容不下我。”
沈士怀沉默。
那个年轻人缓缓朝桌案走去,头脑清醒道:“在外流亡的那些日我已经想明白了,当初外祖在父亲落难至樊城时不惜一切代价扶持他东山再起,如今他过河拆桥,这样忘恩负义之人,不要也罢。”
沈士怀试探问:“殿下想废他?”
萧衍不紧不慢地跪坐到桌案前,眼神犀利道:“既然惠文帝能被他逼宫退位让贤,我又何尝不可?”
沈士怀:“……”
萧衍:“有样学样,他能做,我也能做,你说呢,舅父?”
听到这话,沈士怀心情复杂,一时竟忘了回话。
两人各自沉默,心情都沉甸甸的。
眼见天色不早了,萧衍还要进宫面圣,些许事情只能推后再议。
待沈士怀离开后,萧衍命仆人备热水沐浴梳洗。
一身风尘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换上孝服,他站在铜镜前打量自己的仪容,头戴孝带,身披缟素,腰间束着麻绳,面目清冷,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他已经对宫里的生父不报任何期待,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去努力获得他的认可了。
不一会儿仆人前来禀报,说已经备好马车。
萧衍前往府门。
马夫放下杌凳,搀扶他上去,几名侍卫护送他去皇城。
萧衍端坐在宽敞奢华的马车里,手持亡母赠给他的玉佩,恨得彻骨。
沈家人明明知道温氏毒杀了沈氏,却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同皇室萧家撕破脸皮。
而他的舅父沈南回也因护他而死,他却不敢替他们讨回公道,只能隐忍,把这口窝囊气生生咽下。
想到那张带血的脸庞,萧衍喉结滚动,情不自禁拽紧了玉佩。
他得忍。
在他的羽翼未丰之前得忍!
马车抵达皇城,守门侍卫看过令牌后才放行,宫里头的内侍早就在崇兴门候着了。
萧衍入了崇兴门,内侍抬着步辇将他请到了乾德宫外。
经过内侍通报后,不一会儿圣人身边的薛公公出来向萧衍行礼,随后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陛下宣楚王殿下觐见。”
萧衍稍作整理,不疾不徐入了大殿。
天子萧乾安端坐在书案前,一袭赤黄常服,头戴纱冠帽,虽年近半百,却精神抖擞。他从奏折中抬起头,一双精明锐利的眼扫过进殿来的崽子。
萧衍唤了一声父亲,行跪拜礼。
萧乾安放下手中的朱笔,跪在地上的少年郎一身缟素,形体比以往清减许多,想来在外吃了不少苦头。
他虽然不喜这个嫡子,但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遂缓缓起身朝萧衍走去,伸手搀扶他起身,说道:“这些日二郎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委屈了。”
萧衍垂首回道:“儿回京奔丧不幸遭遇匪徒,如今能得兄长接迎回来,已是万幸。”
萧乾安本以为他会诉苦,谁料他只字不提落难之事,倒是给了他台阶下。
他轻轻拍了拍萧衍的肩膀,说道:“你阿娘的事实属意外,既然你平安回来了,便为她送灵安葬了吧。”
萧衍应了声是。
萧乾安继续说道:“她辛劳一生很是不易,便以皇后规格下葬皇陵,追封为孝慈端惠皇后。”
萧衍沉默了许久,才道:“儿想去看看她。”
萧乾安:“去吧。”
萧衍拜别,前往重华宫。
整个后宫一片缟素,被笼罩在雪白中。
目前后宫由温贵妃打理,重华宫的灵堂布局自然经她之手。
萧衍由内侍领着过去,朱红的长廊上挂满了白绸,偶尔有宫人见到他们,会躬身回避。
浓重的香烛纸钱味弥漫在灵堂里,沈氏已经亡故了半年多,前阵子遗体一直存放在冰窖里,这才移出来入殓祭拜。
萧衍想看她最后一眼,宫人说遗体已经发腐了。
他坚持要开棺。
宫人无奈,便找来内侍打开了棺椁。
沈氏是以皇后规格下葬的,享用的棺椁自然是用昂贵的金丝楠木所制,因尸身在冰窖里存放过,故而移出来放不了多久就开始发腐了。
尽管棺木里存放了大量香料遮掩尸身的腐臭气息,开棺后还是令人作呕。
萧衍却面不改色,他只是像木头似的杵在棺材前,直勾勾地盯着躺在棺里的沈氏。
她穿了一身华贵的金丝锦袍,头戴金钗花冠,死气沉沉的脸上已经爬满了尸斑,唇色发紫。
看着那张熟悉到骨子里的面庞,萧衍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他的阿娘温柔可亲,总喜欢独自坐在院子里那株上了年纪的海棠树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当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坐在那里,后来才知道了。
她在等人。
等一个负了她,且令她痛苦一生的男人。
许多往事一点点浮现在脑海里,那些记忆令萧衍狼狈,他嚅动嘴唇,想对她说些什么,终是忍下了。
当天晚上他独自在重华宫守灵,直到次日才回了一趟楚王府。
西园里的程烟刚用过早食,就听婢女来报,说家主过来了,她连忙起身迎了出去。
萧衍站在假山旁,一身缟素,面容疲惫,眼下泛青,神态孤寂且落寞。
不知怎么的,程烟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仿佛看到一只受伤的野鹤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孤高的厌世。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这个纸片人是活的。
作者有话说:
萧衍:世人欺我,毁我,谤我,唯独阿烟会站在我身旁,对吗?
程烟:大佬醒醒,你是纸片人!!
萧衍:那我活给你看看。
系统009: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第15章 父慈子孝
一家子就该整整齐齐下锅
“萧郎君。”
程烟跟以前一样不讲规矩,既没有呼他殿下,也没有行礼。
萧衍似乎很疲惫,就那么杵在假山旁看她。
许是白事的缘故,她的衣着也是素雅单调的,双丫髻上只有简单的两朵珠花,一双眼清澈明亮,透着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纯良。
“我有些饿。”
程烟愣住,他这是来讨吃的?
她后知后觉叫仆人去备早食,萧衍自顾进了屋里,程烟连忙跟上,并狗腿地把她喜爱的蜜饯给他,说道:“萧郎君尝尝蜜饯,可好吃了。”
婢女端来铜盆供他净手,他取帕子擦净后接过尝了尝,甜得发腻。
把那颗蜜饯勉为其难咽下后,萧衍坐到椅子上,说道:“近些日我要忙着阿娘的葬礼,多数都在宫里,阿烟独自在府里怕不怕?”
程烟摇头,试探问:“我能出去吗?”
萧衍看着她,严肃回答:“不准。”
程烟撇嘴。
萧衍缓和表情,“待我忙完这阵子便带你出去看看,如何?”
程烟点头。
萧衍继续说道:“京中不比乡野,处处提防大意不得,你可明白?”
程烟摇头,“不明白。”
萧衍:“……”
故意气他呢。
没隔多时庖厨送来早食,萧衍的胃口似乎不太好,并未用多少,程烟又嘴馋地捞了几个小馄饨。
见她饱足的样子,萧衍觉得心情稍稍好了些。
他喜欢她身上的纯良天真,无辜且无害,跟她相处内心能得到安宁,也能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
在这只小白兔面前他从来不会展露出自己的阴暗腐朽,怕把她吓着。
她是那么的柔弱,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尽管她来自乡野,没有规矩,也不懂得人情世故,更不会讨人喜欢,可是他却乐意跟她呆在一起,把她视为这个世道最后的一片净土,愿意竭尽所能去呵护。
之后萧衍在这里坐了许久才离去。
宫里头需要他守灵,诸多事情需他打理,回府的次数愈发少了。
不过他还是记得程烟说过的话,她说她喜欢金灿灿的东西,于是大大小小的金饰被婢女一一送来。
有完整的头面,也有花钗珠翠,但凡是京中时下流行的,女孩子喜欢的,她的房里总少不了。
程烟是个俗人,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金饰,贪心地坐在铜镜前一一佩戴。她在脑海里同系统009八卦,说道:“009,我能把这些首饰都带回去吗?”
系统009:“宿主你想得倒挺美。”
程烟“啧”了一声,兴致勃勃地摆弄手里的花钗,一本正经道:“能在楚王府等死也挺不错,吃香的喝辣的,还有人撑腰。”
系统009也觉得这波业绩稳了,说道:“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任务量宿主就能回去了,我在此提前预祝宿主顺顺利利。”
程烟:“这吉言我收了。”又道,“回去了我一定要先吃顿火锅过过嘴瘾儿。”
想到现实世界里的灯红酒绿,她扬起嘴角,心情大好。
目前皇后大丧,举国哀悼,京中禁娱乐。
沈氏一介贱商之女,能追封为皇后,成为时下最热门的八卦,不止民间热议,宫里头也有宫人小声议论。
在守灵期间,萧衍免不了要同温氏母子相处。
那温贵妃已是四十多的人了,却保养得极好,银盘脸上有一双会说话的杏眼儿,皮肤白皙不见皱纹,好似岁月把她给遗忘了一样。
要知道她在年轻的时候可是京中第一美人,又有户部尚书的家世背景,且与天子萧乾安有过婚约。
这样一个门楣显赫的家世背景,情操涵养自然要比商贾出身的沈氏高出许多。
只不过她的运气不好,明明有一桩好姻缘,却因萧家出了变故,反让沈氏捡了便宜成为正妻,她却落了个妾室的命。
心高气傲的温氏自然是不服的。
现在沈氏死了,把后位挪了出来,天子又偏袒自家儿子,日后总有机会上位。
温氏跪在灵堂里,一副娇弱凄切的哀婉,我见犹怜。
萧珂怕她受不住,欲言又止道:“阿娘若是乏了便去歇会儿,这里有我和二郎守着。”
温氏拭了拭眼角,偷偷瞥了一眼跪在前面的萧衍,说道:“明日姐姐就要上山了,我对不住她,能多陪一阵儿就多陪陪吧。”
萧珂不再多言。
旁边的萧衍直挺挺地跪着,不言不语,脸上也没什么表情,跟木头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稍后天子过来上了一炷香,见温氏脸色疲惫,便让她回去歇着。
温氏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萧衍,谨小慎微的模样激起了萧乾安的保护欲,朝她说道:“宜兰先回去歇着,晚上还要熬夜,万不可把身子弄坏了。”
温氏欲言又止。
萧乾安吩咐道:“大郎送你娘回去歇着。”
萧珂起身把温氏搀扶走了。
萧衍用余光瞥了他们一眼,瞧那一家三口,夫妻恩爱父慈子孝,这样的一家子就该整整齐齐的。
下锅。
萧乾安的手忽然落到他的肩膀上,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阿娘明日就要上山了,许多事情,该放下就放下吧。”
萧衍缓缓仰头看他,看这个一身威仪的男人,一字一句问:“儿还未及冠阿娘便没了,以后父亲会像她那样爱护儿吗?”
萧乾安的视线落到他的脸上,那张脸昳丽温雅,气质孤高清冷,像一匹形单影只的幼狼。
他很好的继承了沈氏的样貌,眉眼里透着几分内敛的清俊婉约,跟老大萧珂比起来毫无王者威严霸气。
到底是商贾出身。
看着那张流淌着沈家人血脉的脸,萧乾安的瞳孔收缩,仿佛看到了沈焯带给他的烙印。
他的岳丈,那个马贩子,既是他的造就者,亦是他痛恨的操控者。
两种复杂的情绪同时汇聚到了这个嫡子身上,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惧怕与厌恶,因为每每看到他,就不禁想起他的外祖沈焯,那个野心勃勃,算计且贪婪的贱商。
是的,贱商。
在他的眼里,沈家人都是卑贱的,连带这个嫡子也是那般上不了台面。
辛辛苦苦熬了二十多年,总算摆脱了沈焯的操纵,萧乾安一点都不想再去回顾以前在樊城的窝囊日子。
他只想摆脱沈家人,就好似他们是烙在他身上的耻辱那般,唯有彻底摆脱,才能让他堂堂正正站立起来,成为真正的帝王。
父子看着对方,也不知过了多久,萧乾安才虚伪道:“虎毒不食子,你是我的儿,再有不是之处,终是为父心头的一块肉。”
这话似把萧衍哄高兴了,他缓缓笑了起来,眼里露出的纯粹令萧乾安不敢看,“父亲说的话,儿都信。”
萧乾安俯视他,他今年才十八,还未及冠。
这是他的嫡子,未来会继承皇位的儿子,只是他并不想把帝王宝座让给沈家人。
不配。
温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萧衍的脸庞,萧乾安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灵堂。
萧衍跪在原地看他走远的背影,已经明白,自己是无法活到行冠礼的,也就是二十岁的成年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