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部灼烧般疼痛。
手腕上新鲜的割痕流出血液,红色在水里散开,像一朵盛开的蔷薇。
“陈小花?”
那人喊他,朝他伸出手。
陈听晏费力地抬起胳膊,抓住那只手,猛地被她从水里拽出来。
天光乍现。
他睁开眼皮,看见白色的病房。
陈郢眼眶泛着红。
腕上包裹着柔软的纱布,他动了动右手,恍然,继而感到歉疚。
“对不起,我以为我在做梦。”
可他好像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医生扶他起来:“又是噩梦吗?”
他抿着干涩的唇瓣,摇头,眼里罕见地带了一点笑。
“是个很好的梦。”
陈郢沉默片刻,让医生离开,在病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照片。
大学军训,女生一身海蓝色军训服,站在人群里,背脊纤瘦笔直。
眼睫在阳光下笼着绒绒的光。
陈听晏的视线定格在上面。
陈郢问:“想见她吗?”
陈听晏没说话。
他对着照片安静地盯了会儿,转过头看向窗外。
穹顶天幕是灰蒙蒙的一片,草坪上落着厚厚一层梧桐树叶。
刚来伦敦时是初秋。
现在已经深冬了。
半晌,他轻轻点头。
陈郢像是松了口气。
“那你把病治好。”他收起照片,苍老掌心抚摸小孙子的发顶。
“阿晏,把病治好。”
“爷爷带你回去找她。”
病情渐渐有了好转。
陈听晏开始尝试融入大学生活,尝试成为一个正常人。
他用课余时间迅速赶上学业进度,在LSE修了金融和法律双学位。和同学研究市场和炒股,用赚的第一桶金创立了属于自己的服装品牌。
程序代码上更是变态。小组比赛的病毒不小心攻破学校防火墙,微机房的电脑集体中毒。最后闹得太大不得不自首,好在校长惜才也没说什么。
在院系里是很传奇的存在。
唯一缺点就是能见到他本人的次数太少。他经常旷课,社团聚会和晚宴派对也不参加,总是找不到人。
社交软件在他那跟没用一样,只要他不想出现,谁都联系不到他。
就像他怎么都联系不到苏从意。
服用药物和器械治疗的每一天都异常辛苦,他总会梦见苏从意,醒来之后心脏空洞的像被钻去一块。
他想念她了。
非常想。
有时想得整夜整夜失眠,吃药也没用,可她拉黑了他的微信,废弃了邮箱,他登录所有账号都找不到她。
他经常在凌晨打开微信,把聊天记录翻来覆去地看。
还有手机里仅有的一个视频。
高三除夕那天,她录了新年祝福的vlog,手里举着两根燃烧的仙女棒。
细碎的星火印在她眼睛里。
她凑近镜头,笑眯眯地问:“陈小花你可以看见我吗?”
陈听晏靠坐在床尾的大理石地板上,落地窗外是凌晨四点钟的伦敦。
他看着视频里的人,下巴搭在膝盖上,冷白色衬衫下脊背宽薄瘦削。
他带着点鼻音轻轻嗯了声。
“我给你看我阿婆家的烟花。”
好。
“仙女棒是不是很好看?有没有觉得我变成了仙女?嘿嘿~”
嗯。
“哇!快要燃到头了,赶紧来许个愿望。我的愿望是——”
我的愿望是。
“大家在新的一年里都可以开心!平安!快乐!”
——你的愿望都会实现。
17年夏天,他暂时离开药物治疗。
医生建议他在复诊期间,记录下每天发现的一件让情绪感知到愉悦的小事,再告诉给最想分享的人。
他努力去发现,思考很久,最后分享到那个被废弃掉的邮箱。
2017年6月23日
今天在海德公园看见一只小三花。
2017年6月25日
甜品店橱窗有你最喜欢的草莓慕斯。
2017年7月2日
终于在伦敦见到了月亮。
2017年7月5日
三号巷里开了许多无尽夏。
……
2018年4月16日
影院上新了海绵宝宝电影。
你把我移出黑名单,我就录给你看。
2018年4月20日
伦敦又在下雨。
……
2019年12月25日
平安夜快乐。
西宛下雪了吗?
……
有什么东西从下巴滑落,砸在手背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苏从意稳住右手点开最后一封邮件。
2020年5月31日
苏从意,我很想见你。
如果把病治好,我能不能回去找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嗯你们懂得
第54章 和好吗
晚上苏从意坐公交回了桐角巷。
六年没来, 青石板巷变化不大。家家门口挂着小鱼干和辣椒串,花藤缠绕茂密垂落,深秋也透着盎然生机。
一路走来能闻见邻居家的饭菜香, 窗户里还有动画片播放的声音。
卖掉四号宅后的许多年, 苏从意都想要重新搬回这里。桐角巷给她的归属感,是西宛任何地方都无法替代的。
但她不敢回来。
她和妈妈在这里被苏运庭抛弃, 她没有勇气面对那段让她难堪的记忆。
钥匙推入锁眼,雕花铁门打开。
吱呀轻响。
苏从意顺着鹅卵石小道往里走, 藤冰山茂盛地牵满整面墙, 庭院两侧的菜圃和花园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她站在玄关,按亮客厅的灯。
所有房间的布局都和之前别无二致, 连厨房流理台上雏菊花瓶摆放的位置也没变。那些被搬走的家具, 后来陈听晏又买来了一模一样的。
几乎像四号宅刚装修好的时候。
挨个房间看了遍,最后她顺着木楼梯走上阁楼。
阁楼的门没有锁, 轻轻一推就开了。
桌面摊开着本货币金融学的专刊,书架里那排恐怖小说也还在。
床铺被收拾得很整洁, 床尾衣架挂了一件藏青色的棒球服外套。
能看出主人最近来过这里。
苏从意在书桌前坐下,看见有个玻璃相框靠墙立着,里面是玫瑰标本。
第二次约会, 她在公园外见到卖花小摊, 送给陈听晏一枝开好的玫瑰。
他当时红着耳朵收下, 紧紧牵住她。
如果不是裴西, 苏从意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陈听晏对玫瑰有多么大的恐惧, 那是拽着他沉向噩梦的存在。
但她送他, 他就收下。
新鲜的玫瑰枯萎掉, 又被他做成干花标本, 好好地保存在相框里。
将玻璃相框拿起来看了会儿, 苏从意轻轻放回原位,拉开抽屉。
意外发现那袋过期的玉米脆片。
到现在他还留着。
苏从意想起高考查分数那天,她和陈听晏因为这包零食吵了架。
他眼眶红红地说你骗人,明明到现在我也没有比过玉米脆片。
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把自己和零食做比较。
其实很多细节都是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在超市里对他说不喜欢固定地用一样东西,常换才有新鲜感。
当时他手指捏着推车边缘沉默很久,也许是又不安地把自己代入进去。
陈听晏并非真的想让她在玉米脆片与他之间做出选择。
他只是想她往前走的时候,能不能也偶尔停下脚步,回头牵一牵他的手。
他明明就跟在后面。
一直跟在她后面。
她总是更在意前方的风景,还要没心没肺地对他说,你别只看我呀,不要只待在有我的地方,你去看看别人。
可除了她身边。
他根本就没地方可去。
因为苏运庭的背叛,她要丢掉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干脆把他也丢掉了。
如果知道那些违心话会将他捅的千疮百孔,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开口。
她那么那么喜欢他。
最后怎么就把他伤成这个样子。
喉咙里酸涩地发疼,苏从意抱着玉米脆片,把额头抵在桌面上。
水雾凝聚,从眼眶里砸下来。
她颤抖着肩膀,无声地哭了好一会儿,哭到脸颊发烫,耳朵里也嗡嗡响。
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她擦干净眼泪,拿出手机,将陈听晏从微信黑名单里拉出来,又拨通了那串特别标注的号码。
只响了一声就被对方接起。
“苏苏。”
苏从意应声,指尖抵着桌面画圈,若无其事地问:“你在做什么?”
这是重逢以来她第一次主动打电话查岗,那边有片刻停顿,而后从喉咙里低低地笑了一声:“怎么?”
他拖着点尾调,“想我了?”
苏从意坦然承认:“嗯。”
“……”
听筒里没了动静。
似乎屏住呼吸。
过了几秒,她听见男人气息细碎的轻笑:“这么主动让人怪心慌的。”
“我刚刚去了趟超市,买了你喜欢的菜,晚上要不要来我家吃饭?”
“我不在朝渝湖。”
“那你在哪儿?”他追问。
苏从意道:“桐角巷。”
“你一个人?”
“对呀。”
收音孔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在拿钥匙:“松叶街晚班车停了,待在那儿别乱跑,我现在去接你。”
挂断电话,苏从意把怀里那包玉米脆片放回抽屉,起身到洗浴间里洗了把脸,又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
除了眼睛红一些,没有什么异常。
她关上阁楼门,踩着楼梯从四号宅出去,站在以前经常等待的花墙底下。
夜空是浸透墨水的深蓝色,月亮弯弯一角挂在树梢,朦胧又温柔。
她背靠花墙仰头欣赏须臾,拐角青石板巷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整面墙都攀爬着柔软的藤蔓植物,紫铃藤小花在秋夜里簇拥成团,散落在蜿蜒缠绕的饱满茎叶间。
男人抬手拨开挡在跟前的花藤,深灰卫衣外加了件黑色挡风外套。
外套领口略宽松,有片花瓣正好落进他清秀凹陷的锁骨窝。
花瓣微微卷起,里头盛着路灯的光。
两人对上视线,苏从意像以前一样对他招了招手。
陈听晏弯起眼,快步走过来,和她沿着花墙慢悠悠地并肩往前。
他问:“怎么想到回这儿了?”
“因为有人还给我这个。”苏从意拎着红绳,将一串钥匙亮出来,在他跟前晃了晃。
陈听晏显然愣了下。
他下意识将手放进外套口袋里摸了摸,总是随身携带着的东西不在。
他伸手去拿,苏从意却收回钥匙背在身后,笑眯眯地问:“陈听晏,你为什么要把房子买下来?”
她在明知故问。
暗戳戳的小心思被人当场拆穿,陈听晏耳后发烫,面不改色:“因为我猜你并不是真的想要卖掉它。”
苏从意不置可否。
她将钥匙放进衣兜里:“你在国外的时候,经常会回来住吗?”
反正也被她知道了,陈听晏索性全招:“不是。一年也就两三次。”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苏从意转头看他,“你肯定知道我在西宛大。”
前面就是巷口。
陈听晏慢慢停下脚,没有说话。掉落在锁骨窝里的那瓣紫铃花贴着皮肤,微微发痒。他把花瓣拿出来,缓慢揉碾,紫色花汁染上白皙的指尖。
沉默半晌,他笑了一下。
“我是知道你在哪儿。”
男人放慢语速,声音清沉温和,“但我不知道你想不想见我啊。”
他其实去了。
很多次。
隔着人群和窗玻璃,她没看见。
喉间酸胀又开始上涌。
苏从意匆匆收回目光,瞥见路边被花叶遮挡的石台,转移话题。
“诶你还记不记得这里?”
她伸手拽了把枯萎泛黄的花枝,笑着说,“当时除夕我给你打视频,你没有回家,超可怜地躲在石洞……”
“苏苏。”
陈听晏打断。
“嗯?”苏从意止住话茬。
陈听晏很直接地问:“能和好吗?”
“……”
苏从意手上动作停住,花枝从指间掉落,晃晃悠悠地又挡回洞口。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路灯安静地亮着。
半透明的飞虫绕着灯罩飞舞,不知疲倦,前赴后继地撞死在光里。
“你可以继续世界环游,继续去喜欢的演唱会,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用对现在的生活做出任何改变。”
被花汁染成淡紫色的指尖停在半空,比划出短短的距离,“只需要稍微腾出一点点空间,把我放进去就好。”
男人动了动喉结,收回手,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她。漆黑瞳仁印着路灯的光亮,像装着捧细碎的星河。
“我现在很会赚钱,也会做饭……虽然厨艺有些不够看,但我学东西还挺快的,以后水平总会提高。”
“长得还行吧,脾气也可以。不打游戏不喝酒,烟已经戒了,没什么不良嗜好。”停顿一下,他又补充,“你要找人陪你打游戏我就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