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想着,云繁已经走到琢玉岩前,正琢磨着还要问他阴山之事,目光忽然被岩石上的东西吸引。
那是一柄通体黝黑泛寒光的蛇鳞剑,她到五梅峰之时,曲弦就坐在琢玉岩上抚摸着这柄剑。
她的玄离剑。
云繁目光微炽,盯着自己昔年之物,道:“这柄剑很特别。”
说话间,她抬手欲触,可还没碰到,玄离便嗡嗡作响,剑身泛起黑光。玄离剑由魔气灌溉而成,而她现下为仙体,仙魔不相融,玄离排斥她很正常,云繁毫不意外,她只想试给曲弦看,以便打消他的疑虑。
“不要碰它!”曲弦神色却猛地一沉,甩袖而过。
一阵罡风从他袖中挥出,毫不留情地震开云繁,而后凌后一抓,玄离剑就径直飞入他掌中,他垂眸温柔抚过,再抬眼时眉间俱是冷意,只道:“莫碰玄离,它的主人不喜欢外人触碰它。”
他的温柔笑脸,像面具般撕裂。
就算眼前之人生得与幽澜一模一样,但她不是幽澜,也永远无法取代幽澜。
“它的主人不是你?”云繁明知故问道。
“不是,它的主人是西洲的幽澜魔君。”曲弦抚过剑,柔声道。
“幽澜魔君?我听说过……”云繁道。
曲弦在西洲闹的动静那么大,知道他底细的人很多,浮沧山的人打听过也不足为奇。
曲弦不以为意,只微微抬眼:“你是不是听说我杀了幽澜?”
云繁睁着澄澈的眼望他:“难道你没有?”
曲弦对着这张与幽澜一模一样的脸沉默良久,缓缓坐到琢玉岩上,道:“你可有空?坐下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也不管云繁点头还是摇头,自顾自低声说了起来。
“我出生于西洲的一个不足百人的边陲小村,原只是个无父无母,吃着百家饭,被村民养大的山野小子。那个村子虽然贫瘠,然而他们待我极好,叔伯婶姨、兄弟姊妹,皆是我的家人,但凡他们有一口吃食,绝饿不了我,哪怕是在颗粒无收的荒年,也没把我扔出去。我十岁那年,因缘际会踏上仙途,原想着习得粗浅道法可以叫他们过上好日子,怎料到底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惹上强敌。”
他说着一顿,忽然紧攥紧玄离。
云繁面上好奇,心内暗忖——这些事,曲弦以前没有说过。他们认识之时,曲弦已经是金丹期的散修了,被魔灵子追杀而向她求救,后来她才得知这一切是徐莲清所安排的,为的就是让曲弦顺理成章蛰伏在她身边,曲弦真正的过去,她从不知晓。
“那个强敌……以村里所有人为质,逼着我给她做一件事。”曲弦眼中淌过杀气,目光渐远,“她逼着我接近一个人,让我成为她的棋子,埋在那个人身边。”
“幽澜?”云繁心中已然明白他说的是何人。
“我在那人身边呆了十年,整整十年。”曲弦没有回答她,唇边却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笑意,像是想起什么开心的事,“那人脾气不好,生气的时候要打要罚从不留情,手段更是雷厉风行,附近修士都怕她,但她待身边人却是很好的,虽然嘴上从没承认过。她很护短,不管我在外面惹上什么人,她从未因对手难缠而放弃过我。我与她携手对敌过许多次,也同生共死过许多次……”
有时他甚至会想,如果他死在那十年的殊死斗法中,可能会更好一些。
可惜,她不同意他死去,救他,助他,教他修行……带着他在诡谲的修仙界艰难前行。
如果说他被她吸引的最初,是因为她举世无双的美,那么后来的爱上,大抵是因为这十年之间无数次的携手与共……他是作为男宠被送到她身边的,他太清楚自己不能对她动情,但他控制不了。
“第十一年的时候,我被逼着对那人下手。”说着说着,曲弦眼中杀气四溢,“那十年里,我的村子死了十个人,又新诞生了十三人,一共一百零三口人,如果我不点头,他们就会一个接一个被割去头颅,再送到我手中……”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那个人呢?”
“那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叫她知道我蛰伏十年只是为了帮她的死对头对付她,你猜她会怎样?”
“我猜不到。”云繁虽然摇了头,但她知道,十三年前的她一定会杀了他,再将人扔到徐莲清面前。
至于那一百零三口人命,与她何干?
就像现在,曲弦回忆她的眼神很真诚,语气很缠绵,一切也许都是他的真心话,但她心里没有丝毫起伏。
她不会对他心软。
“她会杀了我。”显然,曲弦对她也有一定的了解。
“所以,你向那个人下手了?”云繁问道。
曲弦缓慢又机械地点下头,回忆并不愿回忆的旧事。
“我们在幽澜山斗法了三天三夜也无法杀了她。她很厉害,在重伤的情况下依旧有办法让我们费尽心力,但她可能不知道的是,我……在这场伏击计划中动了小小的手脚,给她留了一线脱逃的机会,原本是要将她藏起,但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个不要命的小疯子盛怒之下施展的全是玉石俱焚不管不顾的招式,也根本没给我任何机会……”
云繁抿唇回忆起那场斗法,事情已经过了十三年,她依稀记得,徐莲清和曲弦二人在自己闭关的洞府之外布下绝杀禁制,但那个禁制是有破绽的,她才能逃出去与他们在幽澜山斗法三天三夜。
那时候她并没联想到曲弦身上,只以为禁制本身存在破绽。
到现在,她也一直如此认为。
“那场斗法我们三败俱伤。”曲弦续道。
徐莲清毁容,也不知道幽澜用了什么毒,徐莲清脸上的伤,不管用什么灵丹妙药都难以痊愈。而他……他的伤还在,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医,因为他并没打算医治。
他是她的男人,也只想做她的男人,她若不在,有些事毫无意义。
“她的踪迹绝于漩龙渊,只留下这柄剑。”曲弦并没提到“死”这个字眼,他固执地觉得,她没死。
“故事说完了,浮沧山的小师妹,你相信这个故事吗?”说完一切,曲弦忽然间一松,仿佛把积攒多年的郁结,对着幽澜倾诉怠尽。
“信。”云繁点了点头——她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并不会因为这个理由而原谅他,便无所谓真与假。
“你果然不是她,如果是幽澜,她可能会说……与我何干?”曲弦忽然笑了,就在这一刻,他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幽澜。
云繁耸耸肩,也笑了起来。曲弦真是挺了解她的,但他还是没能认出她。
“曲道友,小师妹,你们在聊什么,聊得如此投机?”
一声笑语传来,叫云繁头皮一紧,她飞快转头,只看到萧留年飞落五梅峰上,他脸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可是眼里,一片霜寒。
师兄又生气了,而且还挺严重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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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生情
因为靳楚的驾临, 萧留年在临仙殿多留了一段时间,待赶到五梅峰时已过去许久,又在五梅峰上和曲弦有说有笑地谈了小半日光景, 直到天擦黑, 才抱拳告辞。
两人谈的自然是别鹤海之约。道祖行踪不明, 无人可以开启别鹤海, 就算浮沧山想替道祖履约也无能为力,只能等穆重昼归来。萧留年此番代表浮沧山请曲弦在仙门小住,待三宗剑试结束,若穆重昼仍无消息,再另想他法。曲弦欣然应允, 二人相谈甚欢, 倒十分投趣。
云繁早就退位让贤, 看师兄语笑晏晏地和曲弦交谈,及至两人告辞之时,脸上也没露出半分不悦之意。
回沧云浮海的路上,只剩萧留年和云繁二人, 云头上只有风声猎猎作响,谁也没有说话。萧留年神色平静,和平时似乎没什么两样,但云繁就是知道, 师兄动气了。
他并没发作,一句重话没说,一个眼神也没给,与其说在生她的气, 不如说是像在和自己斗气, 仿佛克制什么情绪般, 隐忍不发。
从半空降到沧云浮海,萧留年急步往溯天楼走去,云繁想了想,跟到他身边,扯着他的衣袖,道:“师兄……”
怎料她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萧留年打断:“你闭关所需之物,已经备齐,今晚我会在溯天楼外内布下禁制,后日你就可开始闭关。”
他说话间甩手,将衣袖从她掌中扯走,人影一闪,已掠进了溯天楼。
云繁万没想到他这么生气,随之跟进溯天楼,只瞧见他站在她洞室外的穹厅内,一件一件地往外取宝物,见她进来眉眼不抬地道:“给你准备了一万枚上品灵石,其中灵气足够支撑结丹所需。另有天静丹,凝神静心可助元神不受杂念所扰;破脉丹,可解经脉闭滞;赤炎散,可以催发灵力,用于危急之时元神灵力续接无力时使用,不可贸然服用;还有凌师叔他们给的五灵晶石,你的六柱灵根是集五柱灵根之演化,这五灵石中有五灵纯元,供你吸纳……”
随着他一板一眼的交代,偌大穹厅内转眼就塞满了东西。
“师兄!”云繁叫停。
她觉得自己要哄哄师兄,得把人哄顺。
虽然有万般手段在身,但她很少哄人,尤其是男人。为魔多年,她早就习惯唯我独尊,哪里轮到她去哄男人?纵是偶有温柔小意,多半也是别有所图,似这般因为一个男人生气而费心的情况,绝无仅有。
“师妹可是有什么听得不明白的?”萧留年望向她问道,眼中一片沉静。
“师兄生我气了?”云繁夺过他拿在手中的两瓶丹药,随手一放,俏声道。
萧留年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继续从储物宝器里往外取东西,可还没等取出什么,手臂就被云繁一把抱住。
“师兄要是生气就直说,不要这般闷着。”
萧留年的手僵在半空,只能道:“师妹,松手。”
“不松!除非师兄不生我的气。”云繁赖道,“我知道我不该不听师兄的话,悄悄去找曲弦,是我不好,师兄不要生气。”
萧留年垂下眼帘,看着她充满歉意的娇颜。她的性子仍和十三年前没有两样,明知有些事不可为偏要去做,再口是心非地道歉认错,偏偏他拿她最是没办法,打不得骂不得说不听,与她置气,就是在为难他自己,所以这些气通常散得很快,他已经很少挂在心中。
但今日他这怒火来得突然且炽烈,似乎并不全因她罔顾他的叮嘱肆意而行而生,有一半,是因为在五梅峰上看到她与曲弦并肩而坐相顾而笑时,胸口陡然刺痛而浮生的莫名震怒。
他心惊于自己情绪在那一刻的爆发,险些让他失态,这份沉默,是他最后的克制。
因而他的怒气,多多少少是因自己而起,与云繁并无关系,他是有些迁怒这个始作俑者了。
思及此,他方渐渐平静,道:“云繁,你不是不知道曲弦对你别有居心,此又值你闭关结丹的重要关头,为何还要去找他?”
“他手持鹤羽到浮沧山,先前又突然在阴山出现救我于危急,事情诸多巧合,我怀疑他与我被掳有关,到浮沧山也是另有目的,师兄不是与我同样的想法,否则刚才就不会三番两次试探。”云繁开了口,“剑试在即,师兄又替我结丹操心,忙得连人影都见不到,我想查明缘由,也想替师兄分忧,去会一会他,有何不可?他人在浮沧,难道还能把我怎么着?”
萧留年拉下她的手,忽觉自己过分敏感,叹道:“我知道你用心是好,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接近曲弦,尤其是背着我接近他。这个人对你来说,太危险。”
“知道了。”云繁见他眉宇散开,眸中温柔再现,便知这茬大抵是过去了,师兄还是很好哄的,“师兄不生我气了?”
“我可不敢生你的气,同你置气,苦的可是我自己。”萧留年苦笑道。
云繁眨巴眨巴眼睛,挥手将洞室的门打开,施了个法,将这穹窒内的宝贝逐一送进自己洞室,一边拉着师兄往屋里走,边走边道:“师兄不知道,你一生气,我可难过了。”
“你不给我添堵就不容易了,还难过!”萧留年随着她慢慢踱进屋中,将那些还没取出的宝贝一一取出,再布置起她的洞室来。
云繁乐得轻松,坐在榻上荡着腿儿,安心享受他忙里忙外的照顾,嘴里只道:“师兄,今日曲弦同我说了一个故事。”
“哦?说来听听。”萧留年正准备在她洞室内结阵护她结丹,心不在焉道。
云繁便将曲弦与幽澜之事细细说出,萧留年听完暂罢手中之事,沉默片刻也只换得一声低叹。
“师兄,你叹气是觉得他情有可原吗?”云繁曲腿坐到榻上,歪着头问他。
萧留年想了想,道:“若他所说属实,确实是两难的抉择,可是云繁,有资格说原谅的,只有那位逝去的幽澜魔君,而非你我。他的理由再充分再无奈,都无法改变幽澜因他而逝。而我们只是局外人,是非对错虽然可论,但我们不能代替幽澜原谅。”
云繁怔住。
她心里已经做好准备,听萧留年替曲弦说话,毕竟像师兄这样正派的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一个人与一百个人孰轻孰重,这杆秤很分明,她以为师兄又会说什么大道理,然而他没有。
是啊,没人可以代替她原谅曲弦。
她与曲弦十年交情,同过生死共过患难,再怎么样心里也存有几分情谊,纵未涉情爱,却也真心实意待他好过,可那十年陪伴,原来不过是场别有图谋的靠近与欺骗,他有苦衷,难道她就活该?
他用她救了他想救的人,就不要妄想她的原谅。
倘若有朝一日,她恢复幽澜身份,第一个要杀的人,还是曲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