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烈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化作火焰烧向四肢百骸,在这阴寒无比的归溟,给了他炙热的暖意。
“小楼……”他向她掷去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曲悲楼信手接下,看了眼他扔过来的东西——一根五色鹤羽。
“别鹤海的钥匙。”他道。
曲悲楼挑眉,不解地望着他。
“等归溟大定,你我结修可好?这是信物,也是聘礼。”穆重昼认真道。
曲悲楼定定看着他,唇边渐渐扬起妩媚的笑:“你堂堂仙界第一修,浮沧山的道祖,要娶一个魔修?就不怕惹来非议,地位不保?”
“你也说了,我是仙界第一人,我有何好怕?谁又敢置喙我?”穆重昼语气淡淡的,却充满少有的不容置喙的霸道。
“我敢。”曲悲楼挑衅道。
“那你是要反对我的提议?”他问她。
曲悲楼把玩鹤羽片刻,也向他掷去一物。穆重昼信手接下,发现手里抓的是件女人的贴身抹胸,黑的底,绣着红的蛇,有些烫他的手。
她的目光嚼着一缕玩味,道:“穆仙尊,这是我的嫁妆,万妖海的掌印,你可敢收?”
尽管早已习惯她的大胆作派,但在这一刻,穆重昼亦是俊颜生红,他用力攥紧手里的薄如蝉翼般的衣物,倏尔闪至她身边,只道:“说定了,离开归溟,嫁我。”
语毕,他倾身一吻,曲悲楼热情回应了他的主动,于这昏暗的天地间,化一抹至死不渝的缠绵。
分明是暖昧而甜蜜的定情承诺,却不知为何,叫萧留年止不住的悲伤。
眼前的景象突然又是一改。
漫天昏沉的天光更加发暗,灰雾间尘沙滚滚,像要吞噬所有,天际是道血红色橄榄形的裂隙,像只巨大的眼睛,源源不绝的噩雾从里面涌出,化作成千数万的鬼爪将这片噩雾里的修士拖入裂隙中。
法宝的虹芒不时闪过,像萤虫微不足道的光芒,对抗着疾风骤雨下飘摇的天地,以蝼蚁之力填平巨壑。
这个代价,异常惨烈。
三万魔修,加上浮沧山全部的修士,并九寰一万多仙修,逾五万的修士,已经有半数折损,都填进了那道可怕的噩雾裂隙,才将这道裂隙缩小到眼下大小。
但现在,他们尚缺一个能够彻底堵上噩雾之眼的人。
“穆重昼,放手!”清冽的女音响起,冷静无比的语气中再无往昔妩媚。
曲悲楼浮身半空,腰部以下皆被噩雾缠住,她俏丽的脸惨白无色,身上锈红色的战铠已斑驳不堪,左胸处更是被噩雾洞穿,那道噩雾化作鬼爪,狠狠攀住她的伤口,将她往裂隙拖。
她已经在这里支撑了九天九夜,灵气早就耗尽。
“小楼,对不起……”穆重昼只能徒劳无功地抓紧她的手,赤红着双眸跟着她一点一点被拖进裂隙,却始终不肯松手。
他比她晚到了五天,就这五天时间,局势已无法挽回。
曲悲楼笑笑,这次,她笑得有些难看,却很真诚。
她知道他为何道歉——是他找到她,说服她,并促成了这次仙魔联手的三征归溟。
“别傻了,穆重昼。我虽爱你,却还不至于为了男人拿我数万魔修开玩笑。答应与仙界联手,不过是因为你们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与你无关,不必把自己想得那般重要。”她道。
她不是什么好人,并没拯救苍生的怜悯心,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是因为仙界开出足够丰厚的条件,待归溟定后,划西洲以东数千仙山归入魔修地界,如此而已。
也许,还因为他说的那句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若九寰不保,还谈什么仙魔?
又或者,还真是因为穆重昼这个人,让她愿意相信这场结盟吧。
总之……他们各为其途,与男女情爱无关……
穆重昼摇了摇头,手上绽出的青光愈炽,在无边无际的灰暗中如同一道炽电。
曲悲楼蹙起眉头,声音愈厉:“牺牲了这么多人才勉强将裂隙缩小至此,如果在这里放弃,那我们将前功尽弃,你的同门,我的同袍,都将白白折损,到时九寰难保,苍生难救。我这人虽然没什么同情心,但也不想做无用功,既然被人设计困在此地,本就是绝路,那不妨在拼死一战,成全你我此前大计。”
她中计闯入此地,又因此地埋有禁制法阵被困,断绝生路。既然如此,何妨拼尽全力,以命填眼,彻底封住这个裂隙。
总归一死,不要浪费她的命才行。
穆重昼双眸赤红,已近疯狂,根本不管她说了什么,炽烈青光暴起。
曲悲楼已然看出,他正在燃烧元神之力,妄图将她拉出,以取代她成为噩雾的食物。
这时喊他,已经唤不回他的理智。
她双眸顿沉,神情骤改,只狠道:“穆重昼,撒手。”
语未落,她身上就飞出道红光,红光化作利刃,毫不留情地斩向自己被穆重昼拉住的那条手臂。
穆重昼未料她对自己也如此果断狠辣,震愕之下不得不松开手。
“穆重昼,别逼我对付你。”
他的手虽然松开,可他的青光如藕断丝连般还缠着她,她身上已绽起微弱红芒,准备切断穆重昼缠住自己的力量。
“我不想与你同生共死,你的力量,留着最后封印裂隙用吧。”见自己的话震慑住他,曲悲楼撤去所有余力。
穆重昼便眼睁睁瞧着她如同残蝶般,被拽进天际巨眼。
他魂神俱颤,紧随其后飞到裂隙之前,曲悲楼的身影已浓郁噩雾包裹,人却在裂隙中间停下,身上红芒大炽,宛如巨眼红瞳,裂隙后的噩雾再难逸出。
这是她以魂神为引所化出的最后力量,死死堵在了裂隙之口处。
“穆重昼,可以开始封印。”她冷道,“不必手软,我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其一,找出设此毒计的元凶,替我报仇;其二,不论你用什么方法,保住剩下的魔修。”
他依然不动,她眉眼狰狞。
“没有时间了,我快撑不住,快点动手!”她喝道。
四周不断传来鬼哭声,阴风呼嚎着,似乎要冲破曲悲楼的身体,侥幸未被拉进裂隙的修士浑噩倒地,看着遥远天际刺眼红光中,一道青芒闪过。
青芒没入曲悲楼的身体,似以她身体为符,化作无数符文,顷刻间吞没巨眼间这枚小小红瞳。
曲悲楼的身影,永远消失在这片噩雾间。
————
天地宁静,万事皆休。
萧留年垂眸,静静看着自己依然颤抖不休的手——是他,亲手封印了她?将她化为噩雾之眼,永远留在归溟?
泪水陡然间落下,他心中一片凄惶。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边景象再度改变。如水的镜面出现,他站在镜面之上,这一次,镜下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倒影,穆重昼站在他的对面,是年轻的眉眼。
“你还看不明白?照心镜照出的是施镜者的记忆,而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穆重昼一边说,一边走向他,“这才是你的记忆。”
随着这一句话,萧留年虚境中那片宁静海上漂浮的巨大冰川寸寸碎裂,静海掀起滔天巨浪,那被冰封于深海的过往,尽数归来。
他想起来了,这是他倾尽所有,亲手设下的一场千年之局。
四周景象再度改变。
寒风呼吁的陌生之地,寒意直抵魂神,四周是一片茫茫戈壁,黑色的沙砂与土丘,暗红色的小河盘绕其间,嘤嘤泣声从河中传来,被风送向四野。
这是他初入别鹤海时做过的那个梦。那个时候,他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只知道自己这漫无目的行走,是在找一个人。
这里,是六道轮回之外的法界。
她被困在这里而不得出,无□□回,亦不能转世。
想要进到这里,只能抛下所有境界力量,以凡人的魂神,借着她的魂锁为引,方能踏足。
以没有修为的魂神,抵御着法界侵蚀元神的风雪,在这片不见天地的地狱,寻找着她。
他走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分不清方向,数不清日子,终于在法界这条魂河的尽头,看到半身浸在河中,被冲向不知何地的身影。
那是,他魂牵梦萦的人。
一千年了……为了找回她,他愿意放弃所有,他的境界,他的修为,他的灵根,他的一切。
他记得云繁对他感慨过,这间难有双全法,那时他回答了什么来着?
“我可以倾尽全力,用我自己的命去救那一百人,救得到救不到我皆无愧天下,我能牺牲的,只有我自己,不包括她。”萧留年想起自己的答案,“所谓双全之法,不过事在人为。”
这世间难有双全法,可他偏要强求。她与苍生,皆他所护。
她是他与天争地斗抢回来的人。
一念说,这世间并无活死人、肉白骨之法,要让亡者复苏,便是逆天而为之举,所以……他行了逆天之术,借天地之本源为她重塑肉身,以安魂神。然而逆天之术必遭天谴,纵然他是临飞升之人,也逃不过九重天雷的惩罚。
“穆重昼!”她的魂影在九重天雷的炽光下格外浅淡,看着他将自己仙骨剜出,放进她的肉身之中,借这六柱灵根之力,助她抵御天雷。
可他失却灵根,修为又已大跌,哪堪天雷之罚?
“放心,我不会死。”他安慰她,“我还要将你带回浮沧,做我师妹,唯一的,可好?”
“我将万妖海和别鹤海放在一起,龙棘渊的秘径也已经与沧云浮海相通,你修仙修魔皆无碍,我们一起……重新修行。”他早已布置好一切,只等将她带回浮沧。
她想要拒绝,可魂魄无力,早非昔年曲悲楼,只能看着九道雷劫之下,他血肉模糊的身躯,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雷过后,她的魂神肉身无恙,他失去所有之际,怎料却被靳楚发现。
他已无能力再护她安稳,也知道自己将落入死敌手中,临危之时被迫改了计划,亲手给她下了三道封印,将她化为稚童,封住她的灵根以及与他相关的所有一切,放在了那个富庶的小镇中,看着襁褓中的她被人抱走……
强敌在后,他已经来不及将她带回浮沧山了,而六柱灵根对境界修为没恢复的她来说是个巨大灾难,脱离修仙界才是最好的保护。
他也来不及告诉她,他的元魂留在了浮沧山,会在他身死之后复苏,和她一起修行,再踏仙魔途。
还有这座九霄浮海阁的照心镜阵,这阁里的三件秘宝,如何对付靳楚……他通通都来不及说,便被靳楚擒去。
他只来得及在被炼成尸傀之前,将自己的记忆纂改以瞒骗靳楚,设下这最后一局。
兜兜转转之间,他和她都忘了过去,可即使远隔千山万水,仙魔殊途,却依然在遇见之时,毫无道理地爱上对方。
作者有话说:
差个两三章完结,写多少更多少,不必蹲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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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力挽狂澜
轰——
震彻山野的声音伴着刺眼的光芒不断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地面震颤草木摧折,巨大的山石从悬壁上塌下, 尘烟四起, 鸟惊兽奔, 厚重的阴云压在山巅, 似乎要将被炽光笼罩的山峦吞噬入腹。
这片炽光闪动不停,越来越亮,越来越急,在一阵疾转过后,光芒忽弱。
浮沧山的护山大阵, 在漫长的对峙过后, 终于支撑不住, 开始崩溃。飞在临仙殿正上空的《道祖驭龙图》上浮现无数细纹,宛如蛛丝蔓延,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这件浮沧山的镇山重宝撕成碎片。四野同时亮起无数微弱光芒,像烛火般摇曳不定, 这个足以抵挡归溟噩雾的法阵阵眼,一个接着一个告急。
浮沧山已到生死存亡之际。
护山阵的光罩范围已缩到最小,阵外的山林间与半空中飞着无数修士,金铁交鸣的声音不绝于耳, 斗法厮杀的术法光芒不时闪起,火龙肆虐,飓风狂倾,昔日仙境般的浮沧山已在一波接一波毁天灭地般的攻击下面目全非, 焦痕遍布。
浮沧山的众弟子依然在七位师叔的带领之下, 与阵外来袭的九寰仙修们做着殊死争斗。
“咳!”慕渐惜狠狠吐出口血沫, 再以袖拭净唇畔血渍,素来都光彩照人的她,已满身狼狈。
斗法近半月,她与众位师兄师姐死守浮沧东部,无眠无休,到如今皆已力竭,灵气耗尽,法宝用完,只剩一口气还在苦苦支撑着,不肯退让半步。
一阵疾光闪过,大阵的光芒又弱了几分,长离、昆虚两宗的修士各执法宝,逼至阵光之下,集中全力攻向护山大阵。
告急的声音一声响过一声,不断有弟子从慕渐惜身边被打落,慕渐惜杀红了眼,手中天霜剑已不成章法,朝着法阵下的修士攻去,却被对方一掌震回,剑尖直朝她的胸口。
她却不管不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是死,也要再拉两个垫背的,电光火石间,一道银雷劈下,只闻当啷一声,她的天霜剑落地,有人在危急之间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回了护山光罩内。
“霍危?”待看清来人,慕渐惜甩开他的手,“你为何出现在此?”
“师姐,我结丹了!”霍危眉间一片凝色,不复少年意气。
在这短短的十数日时间,他金丹急结,突破筑基,有了一战之力。
“你拉我回来做甚?!”慕渐惜嗽了两声,吐出一大口血,滴落衣襟。
“宗门传音,退守浮海,你没听到吗?”霍危道。
“退?我不想退!”慕渐惜听到了,但眼看身边同门死的死,伤的伤,她不愿退。
“师姐!”霍危再度攥紧她的手,“这是宗门之令,你需当听从,不许任性!”
这是霍危第一次以这般不容置喙的口吻同她说话,慕渐惜一怔,正待说什么,却见天际数道人影如流星般接二连三坠落。
“师尊——”慕渐惜惊急失声。
那几道人影,正是在天际与长离、昆虚几个上修斗法的浮沧峰主,其中一人便是紫宸峰凌佑安,慕渐惜的师尊,太华山出海月、元初境的风兰雪、千仞的江锋、聚剑孟不洗、玄鹰柳昭皆在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