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
颂芝有些犹豫,但见着年世兰神色冷淡,又不敢多说话,只得按着她说的那般,将床帐拉了起来,掩得严严实实的,从外边儿看过去,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朦胧人影。
周宁海一跛一跛地走了进来,他虽也搞不清楚娘娘这是玩儿的哪出,但还是恭恭敬敬道:“娘娘,因着是用颂芝身子抱恙的由头去请的太医,按着规矩,来的是位吏目,您瞧这……”
“废话什么,叫他进来吧。颂芝,你先下去。”
年世兰躺在狭窄的床榻上,原本就因着方才那个无端冒出的猜测而心神不宁,偏生周宁海又这般啰嗦,她自然开始不耐烦起来。
颂芝抿了抿唇,躲进了另一边摆着的屏风后面。
被周宁海阴阳怪气关照了几句的吏目姓柳,不过二十许人,瞧着年轻得很,周宁海一面阴森森地盯着他,一面又在想,幸亏这床帐挡着了,若是娘娘知道是这般年轻面嫩、一看就医术不精的人来给她诊脉,肯定会发脾气的。
柳吏目进了这屋子,尽职地叫帐子里的人伸出手来。
见着那柔白如玉的手腕时,柳吏目年轻冷淡的脸上微微一僵,静了片刻,久到周宁海都怕帐子里的娘娘气坏了,准备呵斥那不懂规矩的吏目快些诊脉时,那吏目便将手搭了过去。
周宁海见他眉头微微蹙紧,问道:“我家……颂芝姑娘身子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柳吏目静了静惊骇的心绪,收回手淡声道:“无事,只是这几日天气燥热,姑娘心内郁结,体火燥热,待我开几幅药喝下便是了。”
周宁海虽怀疑这面嫩的小吏目医术不佳,却也没有证据,且娘娘交待了这事儿须得办得低调些,故而他也不好说什么,只粗声粗气地叫他快去耳房里开药。
柳吏目果真留了张去火下热的药方,周宁海一把扯过,也没道声谢,他们娘娘是何等娇贵之人,要喝那也是喝太医院院判这等子职位的人开的药,轮得到他这个小吏目什么事儿。
柳吏目也不介意,只提了药箱径直出了清凉殿。
待走到无人之处,他紧绷的身子才微微松懈下来。
他可算是知道来清凉殿出诊时左院判对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太医院的嘴,都长着同一条舌头。若是说辞不一,没有旁的错漏,只是你的舌头不灵光罢了。”
他起初还不明白,不过是去给华贵妃身边儿的宫女诊脉罢了,何至于说得这般严肃?
可一接触到帐中女子的脉象时,他便知道左院判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原来这千娇万宠的贵妃……竟受了这么多年的暗算而不自知。
年轻的吏目仰头望了望天,眼神忽地有些晦涩。
“娘娘……”
见人都退出去了,颂芝连忙从屏风后边儿走了出来,动作麻利地将床帐重新挂起,见年世兰倚在枕头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怯怯地叫了她一声。
“颂芝,本宫……真的只是因着心火燥热才觉着不适吗?”
颂芝点点头,安慰道:“许是这些时日娘娘为着大将军的事儿操心得多了些,回头奴婢再叫江太医开副方子,吃几天药便可大好了。”
他们似乎都对太医的话深信不疑。
可年世兰心底却有一道不一样的声音,叫她心中仍如烈火翻腾,不得安宁。
她须得再找个机会试一试。
“太后娘娘,今个儿清凉殿请了太医……”
喝了药正卧着休息的太后霎时睁开了眼,虽说老态已现,但那双眼仍然精光内蕴,淡淡睨人一眼便叫人忍不住心生畏惧。
“哦?”
“说是给贵妃娘娘身边儿的颂芝求医,去的是位吏目。年纪虽轻,行医说话却很稳妥,太后放心便是。”竹息端了碟子蜜饯过来,太后见了摇摇头:“罢了,药是苦的,好歹还提醒哀家得尽力活下去,不然乌拉那拉氏的荣耀,又有何人可堪继承?”
“太后何苦如此呢?”竹息叹了口气,见太后神色愁苦,小心翼翼道,“若是族中有合适的姑娘,不若也送进宫来,也好在太后膝下尽尽孝。”
太后摇了摇头,苍绿绣仙鹤祥云抹额中间缀着的宝石虽华贵,却衬得她的脸色愈发苍白难看,她说的话也如暮秋刮过的风,带着股莫名的悲凉:“皇帝早就对哀家心有不满,皇后薨逝,我后脚便提了娘家亲眷进宫,只怕人一进来,皇帝就能利用华贵妃、又或者是端妃她们将人给处置了。”
竹息微微皱眉:“何至于此……”
太后轻轻嗤笑一声:“皇帝是哀家自己的儿子,就算他不是在哀家膝下长大的,这狠绝的性子,却是如出一辙的。哀家如何不知道,他遇着不痛快的事儿了,最擅长的便是忍耐。如今他已是皇帝,年羹尧那等有功之臣他尚且能等待时机将其一举除去,如今乌拉那拉氏没有一个得力的男丁,不过靠着族中女儿延续荣光。对付这么一个徒有其表的大家族出来的女子,在皇帝眼中,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竹息垂下头:“若是太后能向皇上服个软……”
“这心结,若只是哀家服个软便能解开的,便不算心结了。”太后叹了口气,“明日叫贵妃她们来这儿来一趟吧,哀家也许久未见着六阿哥他们了。”
“是。”
去太后那儿一趟,不过是又见着皇帝的女人与儿女和和美美地凑在一堆,真是腻歪极了。
年世兰自万方安和回来之后人便一直有些恹恹,颂芝在一旁既担心又不敢多说话,只得等着年世兰自个儿坐在空旷华丽的清凉殿内默默发呆。
灵芝从殿外进来,颂芝瞧她手里拿着一个灰扑扑的香囊,气道:“不是叫你去看看内务府这月的绸缎布匹下来没有吗?你手中拿的是什么?”
灵芝平时里话少些,自然不比嘴甜的颂芝讨主子喜欢,听得她这般毫不客气地训话也不生气,只跪下道:“奴婢原本也打算往内务府去的,可路上突然被一个小宫女给撞了一下,她塞给奴婢一个荷包,说是,说是皇后留给娘娘的,说完便跑了!这样的事儿,奴婢不敢耽搁,便想着快些拿回来给娘娘瞧瞧。”
“皇后给的,指不定是什么晦气东西呢……”颂芝嘀咕一句,见年世兰神色虽不耐烦,却竟伸手示意灵芝将那个荷包拿过去,不禁唬了一跳,“娘娘!这说不定是皇后的诡计呢!”
年世兰摆了摆手,嗤笑道:“皇后生前便没能斗过本宫,这死了又能成什么气候?”
说着,她不顾颂芝忧心忡忡的模样,打开了那个荷包。
里边儿只有一张纸条,明明那纸条轻薄如烟,在看清上边儿的文字之后,年世兰却惊骇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明明是炎热七月,她此时却如置身冰天雪地一般,连她呼出的气都带着冷意。
颂芝和灵芝被她吓了一跳,颂芝瞪了灵芝一眼,带着哭意道:“娘娘这是怎么了……都怪你!那荷包里指不定是皇后那老妇藏的什么害人的符咒呢,害得咱们娘娘像失了魂一般……”
“颂芝,你去请江城来给本宫把平安脉。”年世兰握紧了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条,努力遏制住心中的愤怒与悲凉,养得极好的指甲在柔嫩的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印痕她也如感觉不到痛一般,见颂芝傻愣愣地盯着自己,这才跟终于憋不住一般,高声斥责了一句,“快去啊!”
“是,奴婢这就去……”
颂芝跑远了,灵芝还愁眉苦脸地跪在地上,娘娘自从打开了自己拿回来的那个荷包之后就神思不属,活似中了邪,难不成那里边儿藏的真是什么巫祝邪咒?
“微臣给娘娘请安,娘娘……”
年世兰懒得同他废话,只道:“江城,本宫问你,本宫是否早就因着麝香坏了身子,再也,不能有喜信了?”
江城脸色一变,连忙埋头请罪:“娘娘恕罪,微臣不懂娘娘在说什么……”
年世兰冷笑出声:“你不懂,那便叫你全家老小在地底下问问阎王爷,听听阎王爷懂不懂。”
这是已然将他的家小拿捏住了。
江城满脸苦色:“娘娘,娘娘,实在不是微臣有意隐瞒,娘娘身子有恙……”他指了指天,“是那位的意思,微臣不过是听旨办事,绝非是有心要害娘娘啊!”
说着,他便以额触地,不敢起来直面贵妃娘娘的怒火。
出人意料的,年世兰并没有生气,她只是微微一怔,听到那个自己猜测,却又不愿相信的答案时,她才垂下眼,手随意地在脸上一拂,不叫自己在这起子奴才面前落泪。
“行了,你退下吧。”
江城如奉纶音,麻溜儿地提着袍子跑路了。
“娘娘……”
颂芝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娘娘身子有恙,是上边儿那位的意思,是皇帝,还是太后要害她们娘娘不成?
“颂芝,备轿,本宫要去勤政殿。”
第64章
苏培盛远远地就瞧见那贵妃步辇朝着勤政殿的方向来了,他纳闷儿地看了看紧闭的殿门,又看了看来势汹汹的华贵妃,心里不禁骂了一句,两个主子搁这儿你追我赶,到头来受两头气的还不是他苏公公!
但见着年世兰冷着脸走过来时,苏培盛还是笑眯眯地弯下腰:“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您来得不巧,这端妃娘娘还在里边儿陪皇上说话呢。”
“说了这么些天的话还不够吗?难不成端妃过几日便要随皇后一同去了不成?”年世兰得知欢宜香真相之后心头大痛,这叫她原本明艳无双的一张美人面上也显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可她说话的语气仍如往常一般骄矜,叫人不敢直视。
到了这份上,她不是不知道端妃当年端来的那碗加了红花的安胎药或许另有真相,可她不敢去想,哪怕背后真正的凶手已然呼之欲出,她也只是徒劳地攥紧了手里的绢帕,不叫身体不自觉的战栗露出异常叫旁人发现。
说来好笑,她本是顶顶骄傲的一个人,皇帝多年来的宠爱更是将她宠得目中无人,可到头来,还是皇帝将她的骄傲给扔到了泥淖里。
皇帝真的爱她吗?
这样的疑惑她之前从不会想,无论是她自个儿,还是颂芝周宁海她们,又或者是皇后齐妃那群不受宠的老妇,对她的讨好、嫉妒,无不昭示着皇帝就是明晃晃地偏爱于她。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对之前深信不疑的事情也开始动摇恐慌起来了呢?
年世兰垂眸思量的模样太过沉郁,身上穿着的如意缎绣五彩祥云宫装上用金线密密织成的并蒂莲纹在明烈天光下闪着十分璀璨的光芒,明明周身仍是珠光宝气,艳丽逼人,可苏培盛莫名就觉着,这贵妃娘娘,有哪处不一样了。
具体是哪一处不一样呢?苏培盛却又说不上来。
见年世兰固执地站在原地,大有皇帝不召见她她便立在这儿不走的样子,苏培盛只得微微叹了口气:“奴才进去给您通报一声,还请娘娘稍候片刻。”
年世兰微微颔首,苏培盛便麻溜儿地进去了。
听清苏培盛说的话之后,皇帝原本微微放平的眉心又蹙了起来,苏培盛见他那样,试探道:“那奴才劝华贵妃先回去罢?”
“罢了,让她进来吧。”皇帝咳了一声,这几日因着年羹尧之事他一直忍着不见世兰,她的性子热烈如火,若是逼得急了,难免会真的生气。
皇帝未曾赏她一个眼神,在一旁的端妃只缓缓起身:“那臣妾便先回去了。”
“嗯。”皇帝淡淡应了一声,见端妃轻轻咳嗽了几声,又道,“吉祥,照顾好你家娘娘。”
吉祥连忙应下。
此时年世兰进殿来了,见着端妃眼含秋水地望着皇帝,心中原本强制压抑下的怒火又忍不住翻滚起来了,但她此时心中只想向皇帝问个清楚,因此也懒得搭理端妃,略略翻个白眼也就过去了。
倒是端妃,路过她身边儿时候顿了顿,笑道:“过几日便是贵妃娘娘大喜的日子,臣妾身子不好,便不去凑热闹了,改日叫人将贺礼送去清凉殿,还望贵妃娘娘不要嫌弃。”
年世兰有些诧异地望她一眼,就算当年她小产之事并非端妃有意为之,但这么多年下来她们早已不可能再想当年在王府一般和和气气了,她如今说这些客套话有什么意思?
还是她想借着机会在皇帝面前彰显她的宽容大度不成?
年世兰冷笑一声,她从来不是善良软弱之人,端妃没有底气在皇帝面前说出真心话,她却有。
“端妃,你先回去罢。”皇帝见着这两人对上,有些胀疼的太阳穴更是传来阵阵不适,他伸手揉了揉,声线有些沉闷。
端妃袅袅婷婷地行了礼,面上带着微笑退出去了。
“这么大的日头,你来做什么?”皇帝见着年世兰立在那里,明明是最熟悉不过的一张芙蓉娇靥,他此时却意外发现有些看不透她此时的神情。
年世兰沉默地看着他,就在皇帝有些不耐的时候,她突然开口:“皇上独独赐予臣妾的欢宜香,臣妾日日都用。如今也快用完了,臣妾想问皇上,还会赏新的下来吗?”
皇帝不假思索道:“这是自然。”
年世兰原本有些黯然的脸上骤然绽放出极为晃眼的笑意,人是他熟悉的,嘴角眉梢挂着笑意的模样也该是他见惯了的,可是……皇帝习惯性地蹙起眉头。
“哪怕是那欢宜香里加了大量的麝香,皇上也仍然舍得赐予臣妾吗?”
“呵……真是天大的荣宠。”
‘麝香’此词一出,皇帝便骤然变了脸色,但见着年世兰静静看着他,眼角不断滚出泪珠的样子,又硬生生地克制住了那股不悦,只缓慢又沉重地拨动着那串翡翠念珠。
年世兰见皇帝不言,笑道:“皇上骗了臣妾这么多年,为什么不接着骗下去呢?为什么要让我发现呢?!”
她向来挺直的脊背在此时也不愿弯下去,只听着皇帝目光晦涩,缓声道:“世兰,你没有孩子。朕才能放心地宠爱你,才能放心地重用年羹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