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上了锁,是密码锁。
姜知宜抹了抹眼泪,试探性输入他的生日。
不对。
她想了想,又输入自己的生日。
还是不对。
她顿了片刻,福至心灵地,输入“6.27”——是很多年前,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的日子。
这次终于输对,密码箱打开,里面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她按住自己的心口,看着里面的东西,眼泪忍不住又要往下掉。
是信。
好多好多信。
从2012年6月他离开至今,数千个日夜,每一个辗转反侧无眠的夜晚,他都在给她写信。
信的内容很丰富,却也很琐碎,全是他的日常生活。
有时写得很长,有时写得很短。
信封的样式,和桌面上那个,是一模一样的——姜知宜终于肯将目光落到桌面那枚信封上。
她忍住汹涌而出的眼泪,手指颤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终于将那封信拿起来。
信封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致姜知宜。
他的字很潦草,姜知宜记得自己以前就总是嫌弃他这一点,千方百计地劝他练字,但少年都当耳旁风,说他潦草得很帅。
年轻的男孩子有股莫名其妙的张狂劲儿。
但他这封信的字写得好工整,一笔一划,像小学生刚学写字时的字体。
不太漂亮,甚至还有点儿幼稚,姜知宜心里嗤笑,喉腔里却不由得又涌上一阵更加剧烈的泪意。
他这封信写得也不长,短短几行字,姜知宜甚至都能够想象得到他写这些信时的表情。
“姜知宜,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
他写:
山高水长,人生路远,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应该就代表我不会回来了。我以前总盼你记得我,喜欢我一辈子,最好我死的时候也跟我一起死才好。
现在我还是盼你记得我,但也可以不那么喜欢我,我喜欢你就够了,我这一生,回顾往事,好像大半的时间——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用来爱你,我全心全意爱你就够了,我很开心,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在爱你。
所以,我允许你不要那么喜欢我。
姜知宜,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写你喜欢的书,看很多精彩的风景,活得丰盛又漂亮——你的人生本该是这样子的。
姜知宜。
如果以后都不能再见,希望你一生平安。
2018.10.3.
江燃留。
-那年我发烧,你背我去医院,给我唱的那首歌叫什么?
-《想你就写信》。
-骗人。你从来没给我写过信。
-写过的。
原来,他真的写过的。
姜知宜的手指无意识地掐着自己的手臂,手臂上已经横七竖八留下了好多道指痕。
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好像突然失氧般,捏着信,很用力很用力地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能够恢复正常的呼吸。
但眼泪终究还是止不住了,她轻轻弯下腰,仿似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悲伤,整个人以一种十分奇异的姿势弯倒下去。
心口在疼,脑仁在疼,胃也在疼。
全身上下,她好像找不到一处舒服的地方了。
窗外北风萧瑟,对面的阿姨仍旧在唱歌。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醉。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月亮也不公平,照拂了那么多远归的人。
却不肯给她一个圆满。
作者有话说:
谢谢【可乐】【岁岁咚】的地雷~
谢谢【猫猫】【bluey0809】【爱意留给桑延】【裴寂宝贝妈妈爱你】【别动banana】【FwaitW】的营养液~
下一章就要完结啦
第57章 、完结章
那一整个年关, 姜知宜都过得浑浑噩噩。
她整日整日地待在江燃的屋子里,窗帘都紧紧拉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发呆。
不发呆的时候, 她就去看江燃的那些信。
“2012年9月7日, 今天一整天都在站军姿、跑步, 训练的内容好无聊, 每天都在重复一样的事情,怀疑在这边待完两年我会不会疯……姜知宜,你去大学报到了吧,你现在是不是也在军训?”
“2013年7月13日,姜知宜, 有时间你一定要来西城看看, 这里的天空特别低, 云的影子能投到旁边的山石上,晚上,星星和萤火虫一样多……我看到那些星星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
“2014年3月26日, 林城的桃花开了,听说每年的这个季节,林城的桃花都会大片大片的开,像是一片粉色的云, 可惜我在部队里,没办法出去看,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带你来看。”
“2015年1月30日, 第一次打通你的电话, 姜知宜,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2016年5月20日,看演唱会,唱歌的人说,带手机了吗,请打电话给你喜欢的人。我只想到你。”
“2017年8月10日,在黎国已经一年多,还是没有办法适应这里的生活。晚上睡觉时,想到幸好不是你来,不然你那么弱的体质,肯定又要天天生病了。每到这种时候又会想,幸好你没跟我在一起。”
“2018年5月2日,姜知宜,你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时刻,明明周围很热闹,但就是会突然想起某个人,然后就会觉得特别特别孤单。姜知宜,我想你了。”
……
他平日里话很少,信却写得很琐碎,大抵因为他每日的生活两点一线,并没有什么太多值得写的,便绞尽脑汁想写一点新的东西给她,令她不要觉得那么无趣。
有时姜知宜看完信,夜里做梦就会梦到他。
有一回,她梦到他出去执行任务,全身是血地回来,她当时吓坏了,大哭,然后他就走过来拥住她,手指很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
然后姜知宜哭着哭着,眼前的人突然变得透明,像水蒸气一样慢慢消失了。
那日醒来,姜知宜的枕头几乎要湿透,转眼看到徐青枝在旁边,她才知道自己发烧了。
全身上下火燎一样痛。
徐青枝的眼眶也整日整日地泛红,却不敢哭,总怕触及她的伤心事。
在姜知宜看不见的地方,她才转过头偷偷抹掉眼角的眼泪,劝姜知宜想开一点。她说生老病死都是人生常事,百年之后总会重逢。
姜知宜就觉得一百年也太久了,江燃一个人会不会孤单?
他这一生,好像从未得到过太多的陪伴,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孤零零一个人走过,倘若真的有黄泉路,他会孤单吗?
如果能早一点去陪他就好了。
但是,“黄泉路”几个字涌入她的脑海时,她的心脏就蓦然被刺痛,转过脸,在心里悄悄将这句话摒弃了。
她的江燃还好好活着,“黄泉路”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一月下旬的时候,许诺终于彻底闲下来了,问姜知宜要不要一起出去旅行散散心。
姜知宜想了想,说:“我们去西城好不好?”
从渔里到西城,要火车转飞机再转火车。
一直辗转了十几个小时才到地方。
到那里之后,姜知宜就精疲力竭了,躲在民宿里睡到天昏地暗。
他们住在西城的老居民区,街角紧邻着大昭寺,傍晚姜知宜醒来,从民宿的窗户里往下看,能看到长长一排前来朝拜的人。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
跪成一长串。
西城炽烈的日光越过屋檐角照过来,照到他们的身上,仿佛所有的愿望都能被神明听到。
姜知宜心中一动,跑出去,走了好长好长的路,终于跪到人群的末尾。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江燃被人寻仇时,她在大海边,用掉了自己三个生日愿望,为他祈愿,后来他果真平平安安回来了。
这次她比上次还要虔诚,数千米的长度,一步一跪,心无旁骛。
等许诺找到她时,她的额头上已经磕出血,手肘、腿肘上也是血。
她转过头,咽下一腔泪意,想了想,却没去叫她,而是在她的旁边,也跪了下去。
到西城的第四天,姜知宜联系了耿书明,他带着她们去到了江燃的宿舍里。
他住的是一间单人间,里面打理得很干净,房间的装饰仍保持着他走时的状态。
耿书明将她们送到地方,又在门口站了会儿,就离开了。
没几分钟,许诺也离开了。
只留下姜知宜一个人在里面。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除了部队发的一些生活用具以外,他的私人用品很少。
姜知宜在他的书架上,终于看到了那两盒他曾经提过的卡带,卡带看起来好旧好旧了,姜知宜将它放进收音机里,戴上耳机,就如同这么多年江燃的每一日一样,在他的床上睡了一下午。
她好久没有睡过好觉,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安心。
梦里有西城的星空、林城的桃花,还有笑魇如花朝她伸手的少年。
梦里的江燃是十七岁的模样,笑容明朗而炽热。
如果一觉醒来,能回到十七岁就好了。
从西城回去没几天,整个渔里就进入了新一年的庆典里。
除夕夜好热闹,有夜间游船的人,有鞭炮、烟花,到处都是喜气洋洋讲吉利话的人。
姜知宜躲在房间里,望着窗外一簇一簇绽开的烟火,突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世间的繁华了。
不过,好在,人悲伤的时候,灵感有时会格外的充沛。
中间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她都闷在屋子里写东西。
新书停滞的那一部分,如流水一般顺畅起来了。
只是顺畅的同时,也好耗费心神,有好多次,徐青枝进来叫她去吃饭,就看到她正伏案大哭。
每每她问起,她就说是为故事里的人的命运在哭。
古诗里写:“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妻子不知丈夫已战死,还在梦里想念他。
故事里每一个铁骨铮铮的军人,在她的世界里全都变成了江燃。
他们又是谁的春闺梦里人,又有谁正在为他们的离去痛苦不已?
那段时间,她的眼睛几乎日日都是肿的。
最后,徐青枝终于看不下去了,怕她再这样下去,会为眼睛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只好收走了她的电脑,让她暂时不要写了。
元宵节之前,七中的班主任再一次联系了姜知宜,说年前同她约好的,让她回学校里做个演讲,问她最近有没有时间。
姜知宜想了想,将时间定在了2月14日,情人节的这一天。
这天天气格外凉,姜知宜又从柜子里翻出了自己的羊绒大衣,难得化了个淡妆,穿上高跟鞋,头发高高地绑起来。
徐青枝看她气色好,临出门的时候,还跟她说晚上给她做她最爱吃的炸糖糕。
姜知宜站在门口一片白晃晃的天光下,回头时,发现徐青枝鬓角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竟有些花白。
她的鼻尖一酸,哽咽应了声:“好。”
徐青枝便欢喜得连连点头,又问:“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姜知宜沉吟了片刻,偏头,说:“再做一份水煮鱼和一盘山药木耳吧。”
山药木耳是徐青枝喜欢的菜,水煮鱼是江燃喜欢的。
徐青枝微微愣了愣,连连点头。
姜知宜又停顿了片刻,便出门了。
演讲的时间是晚上,偌大的礼堂里坐了几百号人,全是高三的学子。
姜知宜念完自己提前写好的演讲稿后,想了想,又说:“高考固然是我们的人生里很重要的一件事,但并不是决定性的一件事,高考考得好当然很好,但假若真的没有考好,也并不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她说:“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你自己,这个世界就一定不会放弃你,不管走向哪一个方向,只要你愿意,你就一定会拥有一个丰盛的人生。”
“我认识一个人——”她的声音微微哽咽,“他当年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能够参加高考,但是他后来去了部队,立了功,念了军校,他守护了好多好多人的幸福安定的生活。”
“他在我心里,是一个很伟大的人。”
“我很钦佩他。”
-
演讲结束后,她没有立马回家,而是去校长办公室里看了眼那箱曾被她埋进土里,而今又重新见了天日的许愿条。
她坐在办公室里,在校长和她说话的时候,一张一张展开。
十几岁的少年少女的心愿好简单,来来去去不过是希望学业有成,希望喜欢的人也能够喜欢自己。
姜知宜看到好几处,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突然打开一张,很熟悉的字迹。
那日她正在广播室里做节目,江燃突然闯进来,故意捣乱似地也写过一张字条。
-《小小》,送给姜知宜同学。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树下小小的打盹,小小的我傻傻等。”
熟悉的歌词涌入脑海。
她笑着笑着,眼角却沁出了泪花。
回去的路上,姜知宜没有坐车,而是慢慢踱步走回了家。
路过学校门口的便利店时,她拐进去,买了一罐啤酒,打开来慢慢喝着。
七中老校区距离云巷有些远,记得以前有几次假期时,她跟江燃一起回家,每次走到这里时,他总会买两瓶酒。
一罐普通的啤酒,他自己喝;一罐菠萝啤,给姜知宜喝。
有时姜知宜好奇他酒的味道,就问他好不好喝,他总会多问老板要一根吸管,插进去。
麦芽发酵的味道,很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
这么多年,世事变迁,但这些酒的味道却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改变。
她酒量不好,度数很低的啤酒,她还是喝得有些眩晕。
行至巷口时,徐青枝突然给她发了微信,问她快到家没有。
她站在路灯下,慢慢给她回了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