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谕这种情况，多半也是受了家庭环境影响。
她轻轻敲击着桌面，凝视着他。
人的眼神真的可以暴露很多东西。
当她愤怒的时候，李天谕可以没心没肺地笑；但当她真正严肃认真地直视着这双眼睛时，李天谕却下意识地回避了目光。
他转过头去，眼睫毛被外面来的光线晕染成乌鸦般深黑的墨色。明明刚刚还是挑衅的笑，没有注视她的时候，却多半垂着头。他哼哼着不知名的旋律，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天谕同学。”阮唐叫他。
“嗯？别这样叫我，怪肉麻的。”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我说阮老师，你该不会是真看上我了吧？”
“没有，我很有道德底线的，不会碰自己的学生。”阮唐轻轻地说，但语气坚定而真诚，“老师想家访，不是为了告状，也不是想要窥探你的隐私，只是，你过去发生了什么，可以给老师一个了解的机会，好吗？”
“哦。”李天谕袖子里的触手，不自觉地聚拢，蜷缩起来。
“那老师你可能白费力气了啊。”他说，“难道没有人告诉你，我压根没有亲人？”
阮唐再次愣住了——原来，是这个缘故，李天谕档案里，给填的联系方式，才是他自己么？
她想了想，说：“那也没有关系，我还是打算去一趟，可以么？天谕同学？”
“随便啊，我无所谓。”李天谕说，“不过，老师啊，你还是不要叫那么肉麻的好，你这么叫，我还以为你对我有意思呢。”
这已经是这个熊孩子不止一次地把话题往男女关系方面引了。阮唐面无表情道：“你想多了，天谕同学，这只是正常的称呼而已。如果你非要这么想的话，我可以带第三人过去家访。”
“带秦虎那头蠢猫么？”李天谕倒是对这个感兴趣，兴致勃勃的，“那敢情好啊，周末没啥运动量，我正想找人打一架，他来的话就刚刚好去揍他练练手，好让这蠢猫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蠢——咳咳！”
他说话太急，呛到气管，忽而不由自主地咳嗽两声，整张脸也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色。
阮唐才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李天谕来之前，有说过他贫血。虽然秦虎他们一直认为这人是在装，是在博取人的同情，但是目前看来，却好像并不完全是在装。
李天谕的身体素质确实很差。
病弱却狡诈，颓废又拒绝沟通……这些矛盾的气质，在李天谕身上构建成为他漆黑眼瞳的底色。
不可否认，李天谕却是有副好皮相，精致丧气的五官，白皙的皮肤，和他个人的气质十分贴合，纵使是本该长手臂的地方长着一些漆黑的触手，如同深海的海藻一般，无规律地轻轻晃动着，却也不显得丑陋，反而彰显出一种妖异的美感。
“阮老师，你又盯着我看，是不是爱上我了？”
“少自作多情。”对于这种话，阮唐可不会惯着，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我觉得，我不太可能会爱上一个唯一的优点是会打游戏的幼稚小孩子。”
是啊，又有谁会喜欢他呢？
那么既然这样，为何又来打扰他独来独往的生活？
李天谕耸了耸肩，恢复了他淡漠的神色。
“我无所谓。”他说。
作者有话说：
注1：此句来自于奥地利著名精神学家阿德勒。
第十五章 拯救
阮唐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人去。
从目前的的状况看来，秦虎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妙，要是贸然加入，只会让李天谕情绪恶化。
看到她一个人过来，李天谕愣了一下。
“进来吧。”他恹恹地说。
阮唐的目光，扫向这间狭小的屋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功能区都有，只是很显然是很多年前的布局，房间的角落里有初代的机器人，哼哧哼哧地清扫着地面上的灰尘，显然该更新换代了。
事实上，李天谕本来就很少回家。
他只有情绪稳定的时候，才会回来，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在网吧的地下室里，通过游戏发泄着暴虐的情绪。
“看完没？看完走了。”李天谕冷冷道，他似乎没把阮唐的到访当做一回事，自己拿着一个吊瓶，“吱呀”一声，推开了主卧的门。
“等等……”阮唐游疑道，“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感冒了么？”
“怎么可能，我还没有蠢到自己在家里挂吊瓶。”李天谕嗤笑一声，看了她一眼，说：“你确定想知道，老师？”
阮唐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倒是无所谓，就是恐怕你会被吓到。”李天谕嗤笑一声，“哐当”一声，门应声而开。
光线阴暗的房间，顿时被外面充沛的阳光所照亮——
纵使是阮唐见过许多富有冲击力的场景，在这一刻，依然被面前的景象所震惊。
卧室的床上躺着一个黑色的小女孩——没错，是黑色。
黑色的绒毛遍布这个小女孩的全身，苍白的小女孩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同死了一般。更诡异的是，这个小女孩的肚子高高地拱起，像是濒临生产的样子。
床前的吊瓶大概是营养针，李天谕走过去，熟练地换掉了吊瓶。营养液一滴一滴，通过针管滴了进去，维持着基本的生命体征。
“看够了没？”李天谕没有察觉，但他背后的触手已经先动了，他颤抖着声音说：“看够了吧？！看够了就赶紧滚！”
“叮！检测到任务学生李天谕情绪出现巨幅波动！是否使用已兑换道具【听诊器】？”
通常这个时候，最容易观察出症结，阮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使用。
李天谕回忆中的过往，如同潮水一样向她涌来。
首先涌入她脑海的，是铺天盖地的尖锐恨意。
李天谕怎么可能不恨。
他恨透了这个世界。他拼命打游戏赚钱，踩着灰色线给人代练，甚至直播……他像条狗一样求人打赏。他把自己的尊严踩在脚下，就是为了给妹妹赚取做手术的医药费。
——结果最后呢？
结果最后，那些老板说，天谕牛逼啊，你要是打过了深海鱼，我就再给你刷五十万！
深海鱼是当时霸榜的单挑榜第一，高贵冷艳，从不接收任何陪练代练，甚至也不开直播不接受打赏，这反而激起了一些土豪老板的征服心理。
他们决定派李天谕出战。
五十万，对于富人来说可能不是很多，但是对于他而言，这可能是当时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于是他通宵达旦地去找这个深海鱼单挑，只可惜，对方似乎比最智能的机甲还要精准，李天谕自负游戏天才，可却怎么也打不过。
犹如心魔。
他一遍一遍地练习走位，一遍一遍地丰富完善自己的细节，他甚至已经打过了系统设定的最高难度，直播间里的观众也觉得，他会赢——
他再次向这个深海鱼提出挑战。
对方懒洋洋地迎战。
李天谕赤红了眼，倾尽了毕生心力——他觉得自己快要赢了，实际上，他也的确赢了。
万众欢呼，弹幕里刷满了“天谕牛逼”，他也终于一战成名，成为这个游戏里全方位的第一。
“GG。”电脑那边，寡言少语的深海鱼，也扣下这两个字，屏幕显示胜利的字样，李天谕却陷入茫然。
没有。
没有人刷钱。
那个口嗨要刷五十万的家伙，象征性地刷了十几万，弹幕还在“老板大气”叫个不停，这个时候，突然对老板发疯，显然是不理智的。
人家好歹还刷了呢。
还有好些人口嗨几句，一毛钱都不给的，也不是没有。
李天谕茫然地揣着这点钱，哆嗦着去医院里看妹妹，准备去医生那里低声下气，看能不能缓一缓——至亲之人的病痛，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成一条狗。
医生也显然见过太多这样的哀求，见过太多这样的生离死别。于是他只是淡淡地摇摇头，无奈地说：“我们也没办法……本来就是先天性的血液病，之前收你的，也是流掉胎儿的钱，但是她又怀了一个，这情况，再治下去，也毫无意义……”
李天谕当然知道，再治下去毫无意义——人和野兽，强行通过破坏生殖隔离产生的怪物，怎么会安然无恙？
只可惜，没有然后了。
只是他挺过去了——强硬的身体开始变得衰弱，又终于半继承了海洋生物的器官，虚弱地活了下来。
妹妹的身体素质却没那么强。虽然融合的只是温顺的兔子基因，可她还是一天天衰弱下去。
她上一次还说，哥，带我打游戏啊，我看你好厉害。
李天谕说，没问题啊，等你好了就带你打，你在泉水挂机都没问题，哥哥带你赢。
然后她说好啊。
最开始，她还没有彻底变异，身体还是人形，还能勉强地小声安慰他，低声告诉他说，不要恨这个世界。
后来，她已经变成了不似人形的怪物，丧失了语言功能，只是温润的眼睛望着他，偶尔叫一声。
她还那么小。却被人看作怪物。他痛哭流涕地去求医生，可是对方却只是无奈地说，现有的技术水平只够她吊着命——做一个活死人一样的怪物。
他怎么能不恨。
恨那个言而无信的老板，恨那个医术平庸的医生，这些浅层的恨意最终指向悲剧的源头，恨……那个非要坚持生下他们的人。
为什么要生下他们两个怪物？又为什么在他们稍微知事时就要抛弃他们，留下这个小破房子，让他们相依为命？
事实上，李天谕后来自己都不怎么回家了，除了必要的更换药物，他很少回家。
他害怕看到这样的妹妹。
那头静静的兔子，仿佛在提醒他，他也是这样的怪物。
他整天整夜地沉溺于游戏之中，虚拟的杀戮里，有人欢呼，有人嫉妒，而他只是冷笑——最起码，那一刻，他感觉他是正常的。正常地玩着游戏，如同任何一个网瘾少年一般。
听诊器时限，到这里就失效了。
李天谕的情绪，也缓缓平静了下来。斜睥了一眼旁边的人，他冷笑道：“怎么样？阮老师，这么大的人了，你该不会，被吓到晚上要尿裤子吧？”
这句言语挑衅又冒犯，阮唐却没有生气。
反而，找到症结，她淡定地望着李天谕——“如果说，我能治好你妹妹呢？”
李天谕的第一反应是不屑的冷笑，但随即，那双好久再没焕发光彩的眼睛，却再次迸发出惊人的华彩。
“你能治好她，便说让我好好学习，你让我当狗都可以。”他冷冷道，“但前提是你别耍我，我可不像那些蠢货好糊弄！”
阮唐点点头，没有再过多犹豫，她直接在系统里浏览——商城解锁度已经高了许多，在售价高达100积分这一档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物品——【基因修复液】
【道具名称】基因修复液
【道具效果】对于违反生殖隔离的畸形基因，有一定修复效果
【售价】100积分
【额外说明】本药物只能起到部分修复效果，较为严重者请另寻他方。
这个售价确实很高，都抵得上阮唐这段时间做任务的积分了，但……
阮唐摸了摸那张苍白的、还带点余温的小可怜。
她良知尚存。
“花费100积分，兑换道具【基因修复液】，是否使用？”
“确认使用。”
阮唐面前，出现了一排口服液一样的玻璃瓶，她打开其中的一瓶，通过鼻饲管，药剂缓缓流入小女孩食道。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小女孩身上的黑色绒毛，竟然渐渐减少了，半晌后，她“哼唧”了两声，缓缓地苏醒过来，一双温润的兔子眼，静静地看着阮唐。
阮唐忍不住，摸了摸她柔软的毛，轻声说：“好好治疗，你会很快好的。”
接着，她转向李天谕，叮嘱：“每天一次，一共喂一个星期，她就会慢慢好起来了。到时候，带她到医院把死胎打掉，母体的营养也会再次跟得上。”
李天谕几乎是呆滞地，依靠本能地点点头——这个狡黠的少年从未表现得如此呆滞过。
他想了半天，回忆曾经相依为命的时光，忍不住流下一滴眼泪来。
还好，这一切还来得及。
“叮！触发【拯救失学少年李天谕（3）：家访】完成！任务奖励：20积分。”
花掉100积分，只获得20积分，这几天都做的是赔本买卖，不过，阮唐却并没有觉得亏，她笑着叮嘱李天谕：“那，老师就先走了，照顾好你自己，下周见哦。”
“下周见。”李天谕低声道——他再看向自己的手，漆黑的腕足，纠结地凝成了麻花状。
冷嘲热讽过的老师，居然救活了我妹妹，下周上学如何面对她？
在线等，满急的！
第十六章 兔子
第二天。
李天谕拎着书包，别别扭扭地过来道歉：“对不起啊，阮老师，是我不好。”
网瘾少年一贯阴阳怪气，第一次主动找人服软，触手都纠结得拧成麻花了，他主动表态：“那个，阮老师，我一定会按时回来上学，好好听课的！”
“哦？”阮唐慢悠悠地从作业中抬起头来，问他：“不贫血了？”
“好多了。”李天谕脸有点红——此刻，他又表现得确乎是那个符合年龄的内敛网瘾少年了。
为了改善阮老师心目中的形象，他甚至难得地主动辩解：“贫血是真的。家族遗传病，只是我比较轻，我妹妹比较严重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