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君心想。
“把汤冷一冷,我们去看看蒂娜和史蒂夫在做什么吧。”海因茨的话打断了柏君有点晃神的思绪。
然后她下床整理好被子,束起马尾,洗了把脸,跟着一起出了门。
果不其然,蒂娜和史蒂夫正在沙滩上玩得高兴。他们用蹩脚的中文和肢体语言与一个刚好在沙滩上挖花蛤的渔民交流,有样学样地看人家撒盐挖沙。拿个小铲子,仔细观察着沙滩上的洞洞口口们。没想到,还真挖出来十几个花蛤和三四个蛏子。
“我们晚上有加餐了,哈哈”蒂娜看见柏君过来,大声说:“绝对新鲜!”
“上手了?收获挺多。”柏君笑着说。
“嘿,别小看我们,看我等下再给你们抓只大螃蟹。”史蒂夫摩拳擦掌,时刻盯着任何一个要冒泡的沙洞。
“海因茨给我们煮了汤,快点回来喝,不然凉了。”
“好的,马上!”
柏君看他们还在兴头上也不说什么了,和海因茨一起并排着慢慢走回去。
“你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没离开过吗?”
“除了读大学四年和这两年在外工作,几乎没离开过海城。说起来,海城变化很大。”
“是海的女儿啊。”海因茨用那一双碧蓝深邃的眼睛望着她,像是呢喃着情语。
“海是那么的美。又那么的大方。”
“大方?确实,她对每一块礁石都温柔抚摸,不管是谁都可以在她身上索取。不过,人类好像对这种大方有了误解,比如——”
柏君用手把半埋在沙子里的啤酒瓶挖出来,“海城变化最大的,除了经济,就是这环境问题了。”
“是啊。”海因茨笑了笑。“走吧,我煮的汤温度应该差不多了,去尝尝。”
回到家中,盛了一碗花蛤汤,确实鲜美。
“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别用那种惊奇的眼光看我,虽然我没向你们展示过厨艺,但烹饪不就像画画一样吗?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位置用上合适的色彩,也就是调料,如同创作一样,用心,别在没把握的地方用上大胆的配料和色彩就没有太大问题。”
“原来厨艺和画艺还是相通的。”
门帘突然被捞起,上面系的铃铛清脆响动。
“我们回来啦!”
史蒂夫提着个小桶,里面是他一下午的满满收获,“看,螃蟹!虽然有点小。”
“哈哈,那只螃蟹太小了,我让他放了,结果他说带回来玩一玩再放生。”蒂娜走向洗手池,一边清洗着手上的泥泞一边说道,“不过我们挖到很多贝壳,今晚可以吃吗?”
“可能不行,要让这些贝类吐一晚上沙再烹饪口感才会好”柏君说。
“好吧好吧。”洗干净手蒂娜就连忙回到餐桌上,“我真好奇海因茨做的汤怎么样?”
“呼”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哇,不错!史蒂夫快来尝尝!”
“来了来了!”
海因茨微微扬起嘴角,“像我这样又会煮汤又会画画的男人不多了。你们可要珍惜。”
“别骄傲了,煮个汤谁不会?”史蒂夫反驳道,但仍然没忘拿勺舀汤。
“我去给你们再下点面条吧,怎么样?”
“哦,我亲爱的柏,你真是太好了。”蒂娜笑着说,双手合十:“可以给我多一份鸡蛋吗?”
“当然可以。看来你们已经逐渐掌握海城面条的吃法了。”
“我更专业,请给我一叠花生米和一小杯普通的酒。”史蒂夫恳求道。
“那就是白酒咯。”
“你尝试过这里的烈酒吗?”
“当然,非常不错?”
“可别辣哭了鼻子哈哈。”
“我是谁,史蒂夫!虽然科研不咋地,但喝酒那可是数一数二。”
……
听着蒂娜和史蒂夫的拌嘴,柏君还是选择拿了一瓶度数低点的酒。
系上刚刚那条围裙烧水,准备下面条。
面条软了,天也终于暗了。
第6章 幽蝶
“那个穿着藏青色庆服的小女孩儿不错。”
“嗯,手很稳,跳到最后也没晃。”
“站她前面那个小姑娘跳的也好,每个拍都踩上了,动作也到位。”
“那边也有个姑娘,每一式都很标准。”
……
表演完的女孩们在台后等着结果,柏君和雪鱼站在一处,时不时侧耳听身边和前台的动静。
“我刚刚在台上差点做错了个动作,幸好补救回来了。”
“你还好,看不明显,我就惨了,直接忘记一段,唉。”
“没事儿,反正我们只是来走个过场,也没期望自己能被选中。”
“只是我妈妈希望我能试试,到时候庆礼她好跟周围邻居显摆显摆。”
“哈哈,我爸爸也是这么想的。”
……
终于,结果出来了,婆婆们邀着女孩在台前站好,等着评委宣布名单。
镇长婆婆拿着评分表,向前一步:“三号周兰。”
着嫩黄庆服的女孩出列,举止大方,眼神灵动。
“嗯,动作不拖泥带水,跳的不错。”镇长婆婆夸了一句。
本来上台都不紧张的柏君此刻倒是心跳加速,悄悄握紧了身旁人的手。雪鱼感受着两只手握在一起的汗热,有些无奈:果然还是小孩子啊。
“十七号柏君。 ”
“十八号陈雪鱼。”
“二十号徐梦梦。”
“哇!”柏君牵着雪鱼的手,“嘿,我俩都入选啦。”
女孩扬起明亮的笑脸,好心情感染着周围。
“此次入选的四位“小信女”请上前来。”
镇长婆婆温柔地看着大家。
“没有选上的孩子也不要气馁,下一次庆礼说不定就是你们了。”
庙会爷爷在柏君她们一旁讲述接下来的事项,婆婆们就带着其他的女孩下山了。此后一周,周兰,雪鱼,柏君,徐梦四个人接受庙祝和老辈信女的更为细致和专业的指导。她们将在土地祠迎接最后的结果。
……
在山上教的信女舞和山下自己练的完全不一样。
柏君本以为只要自己掌握好动作和节拍,再加上体力好点,稳定不出错的完成这将近一个小时的舞蹈就行,根本没想到这支舞的前后流程还如此繁杂。
不仅如此,她还需要理解每一式的象征与意义,再结合海神娘娘的神话传说,还要练习到时庆典上如何与观众们互动。
她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再看一旁始终平静的雪鱼,和对面总是很活跃兴奋,仿佛一切都没问题的周兰,她只能默默劝说自己,“坚持一下,结不结果的都不重要。”
她这几天来,不是在努力理解舞式暗喻,或者神话传说,就是在勤练体力,因为相比其他人来说,她的体力是最次的,在舞蹈最后容易被看出气息不稳,身体晃动的缺点。
午间休息,周兰向周围人分享着自己带来的美味点心,柏君有点腼腆的接过,她很少看见制作的如此精致的糕点。
“我妈妈派人专门去外省买的,可好吃了,你们尝尝——”
周兰笑容明媚,“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练习。”
“谢谢。”陈梦梦也接过一块点心。
“雪鱼要来一块儿吗?”
“谢谢,不用了。”
少女静静的站在一旁,利落的公主切发型平白为她增添了冷淡的气场。
柏君看着雪鱼随后去往远处的露台。
信女们练习时穿的庆服都是统一的白色宽袖式样,所以海风一吹,那宽大的袖和裙摆都会响响作舞。
勾勒着少女们的腰身,像极了天上低旋的雪白海鸟。
……
午后蝉鸣聒噪,林荫清凉。教舞的婆婆都不知不觉寐着眼睛,手里的蒲扇也停下了。空气里都传达着懒乏的气息。就是再活力的周兰,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舞步,寻了张柔软的垫子浅睡片刻。
柏君不欲吵醒他人,干脆打算绕着这寺庙独山走走。
海城的夏天来了。现在林荫下还能偷得半片清爽,再过一周,那炎热的风就是在哪也挡不了了……
柏君用手微微拂开遮脸的乔木叶,心里漫无边际想着:
天气转热,西瓜伯伯们都要出来卖瓜了,她到时又可以敞开吃大西瓜和冰棒了。也可以叫上丽佳一起在靠海的那条滨海道上骑自行车,那里刚修好柏油路,漂亮极了。小胖好像也学会骑车了,到时大家可以一起去秘密海滩抓螃蟹……
今年不知道会不会有“蓝眼泪”过来,要是有的话,她们又有新的玩法了……
但是——
如果林山在就好了。
柏君踩着厚而松软的落针叶往林子深处走,那里的空气要更凉快些。
落叶越来越少,林荫越发稀疏,光在变亮——
穿过这层绿林,柏君发觉自己又找到一处偏僻的海滩。圆滑莹润的石子堆积着一直入海,周边是葳蕤郁葱的植被。而在这一片苍翠中,有一株盛放的花儿。
洁白纤薄的花瓣微张,吐露黛粉的芯蕊。
一簇簇团着,漂亮极了。
柏君仔细观察着,只有海芒果的花是这般模样的。
海城小孩从小就知道,海芒果啊、鱼藤啊,海刀豆等等都是不能碰的有毒植物。不管它看起来多美丽,闻着有多芳香,果实有多饱满,这些都是装作出骗小孩儿的样子,敢拿手摘就完了……
柏君遗憾地想,若它们是无毒的多好。
正要回去时,一只身影吸引了柏君的注意。她屏息凝神,生怕惊动了对方——
薄绿的透明翅膀微微颤抖,细碎的蓝色荧光如星星破碎般撒在身上。那脆弱的蝶翼上的每一条深黛色纹路都绮丽得不似人间物,较之海城那座教堂的花窗玻璃还要迷人,感觉多吹一口气,它就会像云雾一样消散。
这一刻,浪拍海礁的声音没了,呼啸的穿林风轻了,连柏君她自己的心跳声都游离了……
她看着这只超脱她出生以来所培具的美感与文字都无法描绘的蝴蝶,脑海陷入了空白。
蝶翼颤抖着,它停在那洁白却毒性的花儿上。因为轻微,只能随着风吹花瓣的摇曳而飘摇……
柏君担忧蝴蝶误食毒花,欲好意驱赶,却吓得它惊起,躲闪着藏入了深林。
她在回寺的路上,还贪恋着那一场惊艳,是她在海城这片土地,见到的最出众的生物。
她也不知自己走后,那株海芒果花下,有个赤脚的少年,踩着圆润的石子,怔怔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白皙的脸庞上,有着未褪的薄红。
海风吹着他柔顺的黑发,双眸蔚蓝,似大海般璀璨……
*
不仅蒂娜一直接着话茬子,又有海因茨这样一个风云人物在桌边静静坐着听他讲故事,史蒂夫心里得意极了,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醉迷糊了,整个人醉醺醺个红脸,沾桌即睡。
蒂娜笑他酒量浅,亏柏君还特意顾着他说的大话拿的较低度数的酒。柏君只好收拾一下,整理出一间客房让史蒂夫留宿。蒂娜就睡柏君曾经的那个房间,刚好那是小时候母亲的大卧室改的,有一张小沙发床和一张大床。
至于海因茨,柏君有点犹豫——
他肯定是不会和史蒂夫这个醉鬼在一个房间的,但是剩下的最后一间房间常年无人居住,早已经落灰几层了,一时收拾不过来。
“你——”
“没事。”
海因茨微微挑眉,温声说道:“我睡客厅的沙发就行。”
柏君看着那温馨却窄小的沙发,皱眉。“我开车送你回酒店吧,这太窄了,你怎么可能睡得好觉。”
海因茨自在地后靠者沙发枕,“这么舒适柔软的地方,我喜欢极了。再说这么晚了,你病也没好全,到时候一个人开车回来我也不放心。”
柏君无奈,只好找来一床新洗的被褥。
“海城白天虽然热,晚上还是会转凉,别像我一样感冒了。”
“嗯。”
看着柏君回房的身影,海因茨不自觉的一遍遍捻着那被褥上粗糙却朴实的立体花纹,是海城特有的鱼纹图案。
也是——海神的图腾
他轻轻挑开客厅的窗。
海风咸湿,空气里有着普通人难以感觉到的浑浊,但这个味道对他而言很是敏感。
鱼腥味。
要死上数不清的鱼,这个味道才会有这么浓重,甚至隔着深海,都能传递到这沿海陆地。
海浪在拍打,伴随着几声风啸,组合成奇怪的音律。
海因茨知道,这是海底有人在催他了。
一只海鸟在此黑夜准确停在柏君家客厅窗外。男人将一卷纸条塞进海鸟脚上的信盒。
一波涨潮的浪声格外大,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声音与动作……
等到柏君半夜醒来,想起当时忘记给客人拿睡枕了,内心微微愧疚。她轻轻起身,随后关上卧室的纱窗,夜有点凉了。来到客厅,结果只有一盏昏黄的小夜灯微微亮着,沙发上没有那人的身影。
柏君蹙眉,看着那床薄被整齐地摆放在原位。
海浪拍打着礁石,声音有点沉闷。
拿起手电筒,换好鞋,柏君往外走。
今晚也是一个凉夜。月色很清透,边际的浪花卷出雪白的花纹,一阵又一阵铺上岸,把遗留在沙滩的痕迹都扫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