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带她走,是吗?”叶奈问道,“不过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想要远离某些人或事情吧。”
海因茨自以为隐秘的心思被人拆穿,也不羞赧,他自然地点头,“我答应过别人,会带她去安全的地方,您也说过海底再不需要我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来历了,他又如何能在海底保持立场纯洁。叶奈的猜忌就是最好的导火索,提醒他不要轻易接近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大祭司妄自菲薄了,这些年来你对海底的贡献是有目共睹。”叶奈语气轻悠,“但你可以离开,她不行。”
“为什么。”海因茨抬眼看着她。
叶奈优雅地站立在前方,月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圣洁无暇,此刻看上去,她又和海底那个总保持仁慈悲悯的虚假外壳的真身如出一辙了,让人看不透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也不知道她的话语有几分真实。
“海鱼离不开水,神明也离不开祂的国度,这不是灵魂的指引,而是命运的诅咒。”
叶奈的声音渐渐比冰极的水还要冷了,她看着自己先前被浪卷走的花儿,有一朵孤零零地飘了回来,皱萎黯淡。
“死亡也成为了一种生生不息。”
*
柏君以为自己今晚是难以入睡的,她想着那只鱼怪,想着叶奈对她说的话,又想着许多毫无关联的杂事。从丽佳,小胖到王叔,刘爷爷,从周兰,雪鱼再到柏妈妈,过去二十年来见到的人,做过的事像是幻灯片一样在她脑海播放。
然后就不知怎么的,就慢慢睡着了。
“林山,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她坐在礁石上,赤着脚丫一晃一晃的,面前是一望无垠的大海。
身旁传来了熟悉而令人心安的味道,少年清冽的嗓音说道:
“我不想你去做危险的事情。”
小柏君偏偏头,描摹眼前人的面容,她当然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海水的倒影是她七八岁的样子
“我居然是海里的神哩,是不是很神奇,叶奈说我要去拯救世界啦,像魔法少女小樱一样,你还记得小樱吗?我给你说过的,是一个有着很多漂亮裙子的女孩,我以前有送过你贴有小樱壁纸的笔记本哩……”
“小君,别再说了。”林山缓缓抚摸她的头顶,像从前无数次一样,“你在伤心,梦里已经下雨了。”
雨水轻轻点点落到海面,轻盈又连绵,不敢惊扰汹涌的海。
“小君,难过的时候是可以大声哭出来的。”
小柏君眨眨眼,笑着看向林山,“可是我已经成为像林林一样温柔的人哩,温柔的人,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他人,哭泣会让他人厌烦的。”
“所以连梦里,都不敢流泪吗?”
雨声大了些,小柏君低着头,沉默,她出神地望着下方细碎的礁石。
过了许久,雨又停了些。
“我很孤单,林林,你们都不在了,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工作,一个人在海边走,一个人看天上的云……一个人活着。”
小柏君单手杵着脸,用一双清澈的眼眸平静眺望,“我应该让时间永远停在小时候的。”
“外面不是你的朋友吗?”林山指了指远处,“蒂娜,史蒂夫,海因茨,还有很多其他见过你,和你见过的人。”
“这不一样,林山,大多数朋友都只是生活中的一条火车,他们只会和你并肩旅行一小段路程,不管这段路程有多么开心,到了下一个叉路口你们还是会分道扬镳的。”
小柏君继续说道,“所以每个人都是一条孤独的列车,只是我格外想念以前和你们一起并肩行驶的旅途。”
“林林你明白吗?”
林山的神情还是有些迷茫。
“林林你不明白,你只坐过船,没有见过列车。不过我现在在梦里,我可以给你变一条出来。”
小柏君从礁石上跳到沙地里,她张开双臂,闭眼,海面从远处突然出现了一座列车,轰隆隆撵着水经过。
“林林你看,我就是这样一条火车。不知道从哪来,也不知道要去哪,即使我的人生被写成一本小说,那截至目前,它都是枯燥平淡,令人乏味的,连悲伤也是平静的。”
小柏君不回头地说道,“平静到没有起伏与波澜,像披着小说皮的流水账,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主角,换做是谁都可以在这。”
火车开了过来,镜子一般的海面倒映着它陈旧而平凡的模样,冒黑烟的长囱,铺满泥的轨道,每一扇玻璃都是灰蒙蒙的,落在她的眼里,将她的脸也染成了铅灰色。
“但比平淡更可悲的是,我甘于平淡。”
小柏君说了这句话后,拍了拍手,将沙尘抖落,拉起林山的手奔向对岸的火车。
“没什么想做的事,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目标,于是有人找我帮忙的时候,我一定会答应的,因为我自己的日子没意思极了。”
林山被她牵着,看火车又从他们面前轰隆穿过,“小君,平淡的日子也应该被记录,我到现在也记得你每一次抓的螃蟹,捡的贝壳,石子上的花纹……”
“因为我记得,梦里的你才能记得,除了这些琐事,我没有别的事情可以记住了。”
小柏君站在海面,以一种不符合她年幼模样的目光,凝视着。
“叶奈要带我回海里,她说,海底正在为我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所以我今天在梦里告诉你一声。”
林山温柔的眸子渐渐冰冷,“我提醒你很多次,离开海城,离开这里的一切。”
“然后呢?”小柏君平静反问,“然后自顾自地活着,慢悠悠过完一生,和谁呢?”
她蹲了下来,脚边有几条鱼儿绕着她游,“我将会是那个祭祀台上最重要的祀品,叶奈会收回那半片神格,她的力量会恢复,然后保护这座岛,和岛上的人们。”
“林林,你知道的,除了这座岛,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只想让这座岛,平淡的延续,岛上的人们生活不一定热烈,但一定安稳。”
“我不想再见到,一只披着熟悉的人衣裳的怪物了。”
第66章 混乱
【所有人谨慎前行!】
【岛上有A级异种,高度敏捷,嗜血性强,活捉不成就地格杀!】
凯尔文倚着棕榈树,侧了侧头,随意地将作战型联络器从耳廓里拔下,看着安吉朝自己走来,无聊地吹了声口哨。
“诺,你的小鱼干。”
安吉将一个长条形的箱子扔到凯尔文怀里,接过时,他立刻被箱子的重量压得踉跄几步。
“靠,这次又是什么!”
“十三区研究出来的玩意儿,我们只能凑合着用。”
安吉手上也有这样一个箱子,他熟练地将其打开,露出了一把锋利而泛着冷光的利剑。
“唔,冷兵器的样式,有点像他们国家那把越王勾践剑。”
他缓缓抚摸过剑身的花纹,银灰色显得式样很高级,就是剑柄的那颗鱼眼睛,看着莫名不喜。
白晃晃盯着人眼,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看来还是夸早了,他们对‘海鲜’的处理技术没有我们精湛,C级异种银带鱼的身体确实坚硬利锐,适合刀剑的打造,但这剑身的眼睛就是最大的败笔。《海鲜处理手册》上明晃晃写着,大部分鱼类的眼睛都会对‘海武’的效力起负面作用。”
凯尔文听着安吉的吐槽,手指无意识蜷缩,捏紧了剑,“族人被由自己身躯制造的武器杀戮,是谁也会闭紧眼睛,不愿目睹吧。”
听到这话,安吉挑了挑眉,“怎么了?我们的凯尔文什么时候这般富有同理心了?以前猎捕绞杀你可都是冲在最前面。”
“呃……耶稣让我偶尔会发点不必要的怜悯愚善。”凯尔文摊手,“虽然这些东西比金色大桥下吸.毒致贫的流浪汉好不了多少的。”
“好吧,我还想说你刚刚那一霎的样子有点像虚伪的祷告牧师呢。”
安吉轻轻撇过了这个话题。
“这些垃圾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成为人类手里的武器材料。”说这话时,安吉微微侧了侧身,冷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吉米。
黑肤瘦高的男人呆呆抱着树皮,伸出脖子在那好奇地嗅树叶的味道。几只绿头苍蝇被他身上的臭味吸引,一直围绕着他的头顶盘旋,惹得吉米频频出手挥动。
凯尔文将剑收回剑鞘,他当然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的,永远冲在最前面,不管是鲨鱼还是什么东西,他只想争取“最佳猎手”的称号,得到那瞠目的丰盛奖金。
但是自从知道所猎捕事物的真相后……
凯尔文想过停止,不然也不会帮助海因茨从基地逃跑了,但他已经深陷其中,犯下的罪孽几辈子也洗不清了。
表面是鱼类,但却拥有人类心智的海底生物,一条条,一只只被捕捞上岸,拖入基地,遭受一系列实验与折磨。
再压榨最后一丝价值,被制作成人类的武器,应用于同类,或非同类的战争中。现如今一些冷兵器,或是□□上,都能见到他们的身躯部位。
新型的战争以海洋为中心,隐秘展开,这场对于海底资源财富的争夺赛,全世界所有国家都虎视眈眈,势在必得。而对于这些外形奇特的海底生物,他们只会有一句话,在SFB和东海十三区的门口上都烙刻着这句类似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所以,战争的引子一定是,也只能是——
“安吉,我听说,东海十三区正准备出手,清理周围海域的异种。他们的‘猎手’说很多异种跑上岸,对海岸城市的安全造成了极大威胁。”
“呵呵。”安吉冷笑两声,“每个国家的冠冕堂皇,都惊人的相似呢。”
凯尔文低头,沉默,吉米似乎感受到异样的氛围,瑟缩着走来,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是一条被人类收养的鱼,他能明白什么呢。
凯尔文看着他的样子,真想叹一口气,干脆转移话题,“这个岛已经成为十三区和SFB的交流试验岛了,那抓到异种,我们是送往哪里?”
“海城周围有个西山岛,十年前东海13区的人就在那里建设基地,做秘密实验了,要不是这一次突然的污染扩大,寻求两国合作,他们估计还能隐藏下去,让我们坚信他们只是研究起步的阶段。”
安吉侧头,眺望远处一个模糊的岛屿,入耳式联络器里突然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是闷枪打进了肉里。
【请求支援!请求支援!】
【坐标已发送,坐标已发送!】
【一支五人组队的乙等“猎手”团全军覆没!风险等级调至A级!】
【数量预估:两百平方公里内检测出三个A级异种踪迹。种类预估:……】
安吉耸耸肩,“该我们出场了。”
*
海因茨将自己额间弄散的发拂回原位,指节一节一节捏响,活动。
他冷漠俯瞰,地上的尸体横七竖八,几乎所有人的死法都是脖颈间那道锋利的爪痕,深可见骨,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一地,草尖都淌着热血。
各式各样的武器散落,隔着数米远,他都能闻到上面的气息,甚至能分辨出每一把对应的生物。
微蹙着眉头,俯身,一把一把拾起来,再抱到海边,等大浪卷过来的时候丢下去。
猎猎的风迎着面吹,海因茨微眯着眼,看它们在海面落出几朵白花花的浪。
“您说得对,我们是离不开这里的。”
熟悉的气息传来,海因茨转身,直视对方,“希望我还是您的第一祭司。”
叶奈撑着一把遮阳伞,慢悠悠走上前来,直到和海因茨并肩,无悲无喜地望着海崖下舒卷骤乱的浪潮。
“我上次饲养的那盆姬翠竹死了……”
海因茨眉股一滞,想起姬翠竹是不久前他从黑水牢里出来,看见叶奈手上把玩的东西。
“你当时提醒我,要给它一点阳光,不然就会很快枯萎。”
叶奈声音温和,“但我不喜欢阳光。”
她将掌中的伞柄轻轻转了一圈,那旋转起来的伞骨像是花苞的茎脉,护住了内部的芯蕊。
“海底的恶都掩盖在阴暗处,在茂密的海草丛下,在迷雾的沙石灰里,在透不进光的深渊……但是有的恶,昭然出现在青天白日下,这就是陆地与海底最大的不同。”
海因茨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在海岸线的尽头,悄然出现了一群黑点。
是几艘先行驱除舰。
他能感知到,自己已经被目光锁定。
“他们视大海的一时容忍为退步,将海底的资源视作自己的财富,习惯了索取的人类渐渐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们可是万物的主人呢。”
叶奈将伞递给海因茨,长睫轻颤,阳光跃上面庞,眼下一层剪影。
“看来祭祀是要暂时推迟了……”
一个又一个影子从海里走出来,沉默地踏上岸,嘈杂的夏日清寂了一瞬,蝉鸣鸟啼远去,风中夹杂着铁锈的味道,蟹深埋自己,以寻求沙底的庇护,而蚌紧闭外壳,几只盘旋的鸟儿落在枝头,已经准备乱中抢食了。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远处,迎接第一场正面的战斗。
*
“佳乐,你的游泳圈跑远了,快去把它捡回来。”
女人笑着说道,小男孩乖乖点头,捂着鼻子沉入水里,迅速游往游泳圈的方向。
周围的游客也都嬉闹,戏水,各色各样的游泳圈,水上玩具漂浮着,孩子的欢笑,大人的交流声热闹而喧哗。
小男孩闭着眼,伸出手,终于在海面捞到了一个小黄鸭图案的儿童游泳圈。
呼,幸好没被海浪带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