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神，人鱼的藻卷住了她的脚腕，那透明的藻蔓根茎之下，能看到它在汩汩吸食着自己的血液。
并不疼痛，甚至有些奇幻。
似是带有迷惑人心的麻痹功能。
她好像是被母亲怀抱住，依赖着，嗅着那柔和的气息。
柏君的眼睛缓缓起了一层雾，在雾里，她仿佛见到了流光溢彩的极光，那突起的冰川，崎岖的冰层覆盖在白无涯的地面，除了霜雪，还有一方小小的，澄澈到透明的湖泊。
嶙峋的冰川是祂的骨，饱满或缺失的冰层是祂的皮，深深的沟壑是祂的伤口，而这澄澈的湖泊则是祂的眼。
她此刻仿佛赤足踩在了祂庞大而震撼的身躯上，莹润的光辉从祂身上淌过。
这条化作山川冰雪的鲸，就是她的海洋母亲。
【不要沉睡。】
柏君恍惚地站在冰原上，看着面前秾丽的女人。
她的脸惊心动魄的美丽，既似叶奈，也似自己。
柏君知晓，她是南溟。
【新生的神明，对力量的掌控还是薄浅的，人类造出的神，却是没有灵魂的空壳。
南溟站在山巅，遥望着她。
白皙到透明的指尖点在冰上，鲜血缓缓流淌，自山巅为中心，一层层往外漾开了奇异的光纹，从几寸大小，到涵扩一座山，直至整片大陆，愈发震撼。
【点冰，让祂赐予力量。】
柏君看向自己的手掌，莹润的光辉闪过，像是得到了某种惊心动魄的馈赠，她此刻仿佛只要将手轻叩冰川，就能看到它的轰然长逝。
南溟牵住她，缓缓走过沟壑的山谷，来到了一方湖泊的面前。
它已干涸，枯萎。
【侵占，母亲的眼睛干涸了。】
柏君眨了眨眼，仿佛看到无数人穿着特制的防寒作战服，用奇怪而厚重的机器，汲取着湖泊里的水。
【灾难，是恶行的咎由自取。】
那一截恶藻自古生长在湖泊里，顺着人类的汲取，它也来到了新的陆地，在一次次实验中，它展示了无与伦比的实力，于是配合着冰骨与人鱼的尸体，熔铸成了一尊伪神。
实验的失败品，则成为了畸形种，被深埋在角落里，偶或有一只奄奄一息，逃跑进入了寻常人类的生活区域。
……
“小君？”
“小君！”
长睫轻颤，脖颈处传来冰凉的触感，柏君睁开眼，看着人鱼俯在自己颈间，撕咬着那里的血肉。
透明的冰藻缠绕住自己的恶藻，像是极尽缠绵，却又刀光剑影般凶险，不死不休。
海因茨焦急地游过来，他竭力想要将人鱼从自己身上剥离，但冰藻阻碍了他的动作，冷漠地贯穿他的身躯，带出的血肉吸引着无数鱼虾，和海底蛰伏的未开智的生物。
柏君眼神一凝，迅速从人鱼的束缚中抽身而出。
“开启格杀——S级异种，海妖。”
冷冰冰的机械音从人鱼口中落出，像是死神准备举起镰刀。
*
这边的雪鱼知道自己再与那个猎手纠缠，一定会落于下风，她回望了一眼两族交战的形势，一咬牙，跳回海里。
狠厉的枪火向海里射击，无数惨叫响起，她只能顾住最近的几个同伴。
突然，冰凉的事物勾住她的脚腕，她惊得一顿，发现那是一条长鞭型的海武，像是由最近海底失踪的一条年迈的大王乌贼制作的。
她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来个鱼死网破时，长鞭瞬间将她拉入岸上，收了回去。
“咳咳，咳……”
熟悉的纯黑作战服，又是一个猎手站在她面前。
雪鱼捂着胸口呛咳，眼神冷厉地看向来者。
“啊，别冲动。”
来者语气轻快，“我不杀你。”
雪鱼眉头紧皱，觉得这又是一个嗜好折磨异种的恶心人类。
凯尔文吹了声口哨，“准确来说，我已经很少亲手杀死生物了，你知道的，那会令人觉得有一点点——”，他耸了耸肩，“有一点点残忍。”
“呵呵，别再虚伪了。”她冷笑一声，“你要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和手里拿的是什么生物制作而成的。”
“唉，你们不明白的，人类总是会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局面。”凯尔文远远站着，用长鞭卷着瓶药递到雪鱼面前。
“虽然我个人的想法是人类与异种和平共处，但是，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凯尔文蹲下来，“B级异种，鳕鱼，你应该见过我吧。”
“锥齿鲨屠杀案。”雪鱼神情冷漠，不知今天是什么晦气日子，一连让她碰上两个恶心的人类。
“啊，对对，就是那件事之后，我才发现了捕捞的真相，要是提前告诉我，我所捕捞的事物已经开了智，有人类一般的思想感情，我是绝对不敢下手的。”
“所以，你现在想要放过我？”雪鱼语气嘲弄，“放我去杀死，其他的人类？”
“不。”凯尔文摇摇头，“我是想要让你去救回你们的神明。”
雪鱼一怔。
“我知道SFB高层布朗·克里格尔的一个秘密，多年前他曾捕捞到一条人鱼，在压榨完她身上的一切价值后，他带领团队将她‘复活’，与一种神秘的叫做‘冰骨’的东西结合，制造成为了一尊威力巨大的武器。”
凯尔文微眯着眼睛，“更巧的是，我又发现了这个人鱼，与隔壁一个教授有着不浅的关系。”
雪鱼轻轻摇头，“人鱼没有储存记忆的习惯，即使死亡再复活，也不会拥有原来的意识。”
“试试又没什么。”凯尔文挑眉一笑，朝雪鱼丢了个东西，“东海十三区一个叫什么兰的女人给我的，你只需要去基地附近再找到另一颗，不出意外，应该会在布朗的眼睛里，他今晚也来到这了。”
雪鱼静静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那是人鱼的眼睛。
“两个老家伙啊，平分了这么宝贵的东西，真有意思。难怪布朗最喜欢吃眼睛了……”凯尔文兀自嘟囔着，却见雪鱼还没反应，拔高音量喊了声，“再慢一步，你们的神说不定就死了。”
一眨眼，只看见个小小的水花，慢慢在海面荡漾开来，消失不见。
凯尔文舒了口气，将联络器拿出来，发送信息。
“艾森教授，地址准确，请加速返航。”
*
雪鱼捂着伤口，在水里快速游动，直到到达基地门口，却发现已经被淹了大半时，顿感不妙。
她根据那个猎手的提示，焦急地寻找那个所谓的人类，却没有发现一个符合他外貌特征的。
无数尸体从海面坠落深处，有人类的，也有异种的，深蓝的海已经血红色，只有在夜色掩映下，看着才不那么恐怖。
基地都被淹了，那个人还会在哪？舰上？
正当她又要探出水面时，却发现无数的鱼儿纷纷往一个方向游去，像是那里有饵食一样。
等等，饵食？
死去的人鱼是最能吸引食肉的生物的。
雪鱼神情一肃，立刻跟着鱼群的方向游去。
密密麻麻的鱼包裹住什么事物，已经在水底呈现出飓风的形状了。她冲入鱼群的包围圈里，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具尸体。
他已经被鱼与虾蟹啃咬得面部全非了。
雪鱼将周围的鱼儿扫开，在那张模糊的脸上找寻着眼睛的位置，所幸，这个人类眉骨处卡着一片镜片，暂且护得那处皮肤完整。
她小心扳开他的眼皮，底下果然是一颗人鱼的眼珠，灰眸，澄澈。
迅速取走眼珠，转身向淹没的基地内部游去。
*
针对海底异种研发的冰磁炮迅猛而密集的袭来，柏君艰难躲闪，她看着在藻蔓的围困中，挣扎动作渐缓的海因茨，神情凝肃。
这条人鱼太强了，仿佛没有弱点。
【人类不允许有神存在，他们只信自己造的神。】
恶藻悠悠开口。
【海底的神，则被他们编入名为“海妖”的S级异种序列。】
【但人类是个矛盾的物种，他们有时连自己造的神都要拉下神坛。】
柏君一顿，思索着恶藻话语的含义。
连续的高强度攻击使人鱼陷入了失控的边缘，藻蔓无差别攻击者周围的猎手，它身后的船舰朝着这里缓缓靠拢，昭显着海底的颓势。
但是，他们戒备着这条人鱼
——这条自己造出来的人鱼。
密集的炮口不仅对准了自己，也对准人鱼。
他们等待着自己被杀死后，将失控的人鱼也一并毁灭。
柏君深吸一口气，以接近献祭的姿态，将自己的命门完整呈现在人鱼面前。
她能感知到那冰冷的视线变得炽烈，随后剧烈疼痛袭来，人鱼咬住了自己，用那尖锐似刀的密齿，深深啃噬着筋肉。
自那人之后，她几乎能无视所有疼痛了。
借助时机，她带着人鱼以接近残影的速度往船舰冲去。
一瞬间，万物静籁。
再一眨眼，冲天的光火从天空升起，像是曾经她所放的一场火贝烟花般绚烂，纷繁地落入了海中，也落入了她的眸子里……
……
雪鱼冷厉的神情渐渐变得茫然，她看着远处那模糊的身影消失在无数炮火中，鲜血弥漫了一切，而后海面像是起了雾气一样，将所有人的视线遮掩。
“来晚了……”
她站在岸上，喃喃说道，眼前大雾弥漫，厮杀打斗声消失了，战争已经落下了帷幕，以人类绝然胜利的姿态，而结束。
“不晚。”
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雪鱼一怔，转身望去。
她像是从鲜血包裹的花中走了出来，带着衰败而靡丽的味道，浸泡在尸骨与死亡里的花朵腐烂了，开出这样的人来。
雪鱼下意识退后几步，看着前方那个浴血秾艳的身影。
那人神情冷漠，面不改色将自己受伤的血肉剜去，重新长出新生的肉来。她手臂上缠绕的奇特藻藻蔓，翠绿到浓黑，开出了一朵一朵胭脂血红的花来。
热烈招摇，盘绕，蔓延到了细白的脖颈处，她也微微低头，似乎在倾听藻的呢喃。
然后一颔首，寂静的夜里就爆发了刺眼到耳鸣的光亮，像是杀死了一颗太阳，将它溺入海里时，所爆发出来的极致挣扎的光亮。
所有的船舰都消失了。
海面彻底空无一物。
“柏……”
柏君抬眸望了她一眼，缓缓伸出手来。
雪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颤着手将东西交付到她手上。
藻蔓从海里拖出了个残缺的事物，是一条看不清面容的人鱼。全身上下无一完整，胸口处却仍有起伏，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胸口，空荡荡裸露，露出了里面泛着冷光的，密密麻麻的，烧焦的机械齿轮。
只见那人平静地将人鱼的眼皮拨开，拿出里面牵连着无数机械丝的人造眼球，又将刚刚得到的眼珠放了进去。
复活的人造人鱼，还会有自己的意识吗？
雪鱼晃神，看着人鱼悠悠转醒，身后的海面又传来船舰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却是一个悲伤的人类面孔。
他的步伐渐渐加快，直至奔跑而来，踉跄着跪倒在人鱼身旁。
“黛姬……”
哽咽的声音一时打断了她的思绪，等她回过神来时，柏君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
“……小君，是怎么发现我的呢。”
柏君垂眸，看着怀里遍身伤痕的人，声音平静，“现在，只有你会这样叫我。”
林山一怔，笑意温柔，“小君还是那么聪明。”
“成为海神的滋味，怎么样呢？”
柏君摇摇头。
“我以为你会很开心呢……”林山顿了顿，“如果，如果我还是月神蝶，就可以为你织造新的蝶衣了。”
“你已经送给我了，不是吗？”柏君微微偏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在我十岁那年。”
林山闭了闭眼，“让我想想……”，他声音渐低，“好像是那一年吧……那一年还送了你一颗珠子，自我离开之前，你一直戴着它……”语调渐浅，直至细弱不闻。
柏君沉默不语，她抱住林山的手，微微用力。
林山刚刚好似打了个盹，他又睁开了眼睛，却像蒙了一层雾气在里面，模糊不清。
“小君……”
他缓缓伸手，想要抚摸她的面庞，柏君停下了脚步，微微低头，以便让他更轻易地触碰到自己。
但那只手终究没有触及她的脸。
柏君静静地看着它垂落下去。
漫天的月神灵蝶飞舞，脆弱而美丽的蝶翼轻颤，像极了细闪的月光在流淌。
她手臂还维持着怀抱的动作，却徒然消失了重量。
柏君仰头望着展翅翩飞的月神蝶们，其中一只薄绿的月神蝶是如此显眼，轻快地穿梭在其他蝴蝶们瑰丽的飞行轨迹里。
它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浅，直到最后一朵乌云飘走，月亮再没有遮挡时，所有的蝴蝶都停止了翩飞，随着倾泻的月光破碎，化作了漫天银辉。
清晰的振翅声传来，一只海鸟不知从哪飞到她面前，轻轻落在肩头。
残脚，红喙，是她常喂食的那只没错了。
它的嘴里含着一颗透亮的珠子，轻轻放在了柏君的掌心。
“林山，我找到你送我的珠子了……”
只差一刻，你就能重新看到我佩戴它的样子。
耳边响起了轰隆隆的行驶声，柏君默然地看着列车撵着水，从海面驶来，环绕住了这座岛屿。
火车似乎在邀请她，铅灰色的外壳被海水照亮，呈出水波纹的浅蓝。
柏君缓慢地从它身边走过，向海面中心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