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麟忍不住咳嗽几声,眼神闪躲:“……黎儿,你莫要……莫要再取笑我了。”芾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手拿起方才的文书看了起来。这种悠闲亲密的相处状态是柏麟从前无法想象的,也更让他确定,芾黎是偏爱他的。这种万事万物都不入她眼,但她却只对我格外关注的微妙满足感和自得,即便是柏麟帝君也不能免俗。
芾黎的高傲不是出自她美丽的容貌,高贵的出身,而是源于她过人的智慧。她比所有的神仙都优秀,那她自然有资格看不起他们。她多谋善断,凡事一旦下了决定从不后悔,这点上看,柏麟倒显得比她优柔寡断许多。所以一开始这场恋爱中,芾黎就占居上风。
他们耳鬓厮磨了一会,娴熟地交换了彼此的气息,芾黎把玩着柏麟垂在胸前的一缕青丝,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把整个三界当做自己的所有物任意支配的感觉似乎不错,怪不得你当这个帝君当得这么起劲。”
柏麟动作一僵,下意识要反驳他并没有这么想,但芾黎不会说没有缘由的废话,于是他头脑风暴了一会,有些艰难道:“我没有弄权的心思,也从不觉得三界是我的所有物。”
芾黎抬眸:“但你就是这么做的,不是吗?天界众仙庸碌无为,凡事都指望着你;人间供奉香火最多的,也是你的神庙;就连妖魔都知晓,柏麟帝君乃三界至尊,有他在,妖魔一族就没有出头之日。”
柏麟皱眉:“我只是……”“只是不放心,只是觉得一切苦难由你一个人承担就好,那些愚昧的羔羊只需没心没肺地高兴就行了?”芾黎有些玩味道:“这就是你身上最有趣的一点了,妄图以一己之身承担起整个三界的安危,并且不求回报。但你不觉得,他们太过依赖你了吗?就像树下的花朵,从未承受过风雨,一旦失去了庇护,除了零落成泥就没有别的结局了。”
柏麟呆住了,他一直都知道天界众仙的惫懒,但想着只要有他在,便不会出什么大事,大家轻松悠闲些也没什么。可芾黎这么一说,似乎他的过度优容令众仙丧失独自面对困难的能力。联想到未来危机来临,这个天界竟都找不出几个能主事的神仙,柏麟心中的愧疚更添一层。
注意到柏麟的失神,芾黎凑到他的耳边继续轻声道:“你从来不过分表露自己的喜爱,是因为你也知道,自己在天界的影响力大得过分了吧。你心中明白,只要你今日展现出对某样事物的过度偏好,不用等到明天,同样的事物就会堆满整个天界。天帝又算什么呢?一直以来领导众仙的是柏麟帝君,守护天界的是柏麟帝君,柏麟帝君永远不会出错,永远不会倒下。他们什么都听你的,你要是有了错处,他们该如何自处呢?真是可怜呐……”
不知不觉,柏麟已经出了一层冷汗,芾黎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一直以来的自我怀疑。是他的过度保护养废了天界的神仙们,令他们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知道听命行事。万事都有柏麟帝君在是他们的共识,也是他们高高在上的底气。但无所不能的柏麟帝君没有告诉他们,要是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们该怎么办?
柏麟帝君认为天帝身份在他之上,所以天界诸仙也这样认为,对待天帝格外敬重。柏麟帝君认为自己有错,所以天界诸仙也只能认为帝君有错,谁能反驳帝君本身呢?可若是帝君都有错,他们这些依附帝君而生,受帝君庇护的神仙们,又该有多大的错处呢?他们如何自处呢?这才是当时柏麟自认有错,天帝发落他的时候无一人敢出面反驳的真正原因呐!这才是为什么自柏麟帝君陨落后天界越发消沉,凋敝的根由呐!
整个天界的核心都系在柏麟身上,可偏偏柏麟没有深刻地意识到这点。他以为用自己换天界的安全很值得,总会有能接替他的人选,但他忘了,天界只有一个柏麟帝君,三界也只有一个柏麟帝君。柏麟帝君不存,那天界何存?三界何安?
柏麟沉痛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晶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是追悔莫及,是痛彻心扉,是肝肠寸断。芾黎伸出手接住了这滴眼泪,将其变作一颗圆润的珍珠放在指尖摩挲:“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这个三界某种意义上,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要不是你一心为公,纯白无暇,今日三界是何种样貌只怕还未可知。亲爱的帝君,独木难支,没有谁能靠自己永远承担起整个三界的。”
命运残酷的审判从她的唇中吐出:“我的帝君,你过度的责任心和保护欲,总有一日会害了整个三界的。”闸刀终于落下,柏麟睁开了眼,一心为公,纯白无暇……他当真担得起这几个字吗?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目光里满是悲伤:“你说得对……我确实该试着放手了……”
芾黎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鬓角,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为时不晚。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谁能阻拦你呢?只要你想做,就能做得到。”
第24章
在成功用花言巧语哄骗柏麟放手更多天界事物,将更多心思放在她身上后,芾黎又与柏麟详细商量了一番如何按众仙的能力分配任务。她慢条斯理地给众仙分配好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美其名曰只有往能力范围之外努力才有可能有所突破。柏麟思索一番觉得有道理,并且芾黎是他心目中未来的天帝,他觉得也该开始让她树立权威了,索性就将这事暂且全权交付于她。当然,鉴于他们几乎成天呆在一块,所以他本人仍旧有很高的参与度。
于是天界诸仙在好不容易适应了有些忙碌的生活后,又迎来了高强度的工作。本来要完成芾黎帝姬交代的事已经几乎要了他们的命了,妖族居然还趁此时机骚扰天魔两界边境,令本就繁重无比的工作雪上加霜。
怀着满腔愤恨,文官们写的檄文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文词尖锐,把妖族从头到脚贬低到了尘埃里。而在古战场幻境里磨练多时的武将们也展示了他们操练的成果,成功击退了妖族联军。在探听到本次进攻都是金翅鸟族挑唆的结果后,天界直接征派了十几只凤凰到战场上专盯着金翅鸟一族,金翅鸟一族损失惨重,若不是后期有修罗族的援手,只怕要当场灭族。
此次战役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天界的士气,他们许久不曾取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了,是以大家欢歌载舞庆了几日功。芾黎淡淡地看着被胜利喜悦笼罩的众仙,心中默默摇了摇头,还差得远呢。怀晏说得对,与其挽救一颗腐朽多时的老树,不如栽种新树。但谁让她看上的鸟儿如此在意这颗老树呢?
她独自漫步在天河边,圣洁高贵的裙摆在微风中摇曳如花,实在是一副曼妙动人的风景。可惜,不速之客并非是她另眼相看的柏麟帝君,而是她那久居昆仑,称得上素未谋面的父帝。天帝施施然现出身影,很有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无怪柏麟会受他蒙骗多时。
“芾黎吾儿,许久未见呐。”天帝有些苦恼地谈了口气,表现得像是终于发现了叛逆的小女儿背着他惹出了麻烦后不得不替她收拾烂摊子一般。芾黎可不吃他这套,十分冷淡道:“是啊,不知父帝前来有何贵干?”
四目相对,一个高深莫测,一个理所当然,那种血脉里微妙的相似之处犹如揽镜自照般浮现在彼此心头。天帝率先展开了攻势:“借助天道之力回溯时光固然能获得重来一次的机会,但若是把握不当,最终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芾黎淡淡道:“多谢父帝提点,女儿心中有数。”天帝有些沉痛地叹了口气:“你还年轻,哪里真正懂得情爱呢?你对柏麟,不过是一时兴起,就像你小时候逛百花园的时候,看到漂亮的花朵都想摘下来,后来你瞧上了一枝最漂亮的昆山夜光,为了它将手中的花都丢了,只要那一朵。但结果呢?仙侍们没过几日就发现了净瓶里枯萎凋谢的残花。柏麟对你而言,也不过是个新奇玩意罢了,一旦得到,就没什么吸引力了。”
芾黎目光古怪狐疑地瞧着天帝,恍然后眼神流露出一丝嘲讽:“您还知道这么久远的事呢。”天帝被噎了一下,继续道:“爱是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依靠。我虽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令柏麟对你言听计从,但那定然是你以爱的名义编织的阴谋。你让他以为你爱他,但你不过是想得到他,让他由三界的柏麟帝君变成你的私有物。欺骗,谎言,隐瞒,利用,由此而生的爱到底是真还是假呢?你说,要是柏麟知晓,当初是你摧毁天界众仙的命柱,倒悬鸿蒙熔炉,令三界化为灰烬,只为了以此胁迫天道,让祂允许你回到过去,满足你的私心,柏麟还会继续爱你吗?”
天帝是如此笃定,他的女儿根本就不明白普遍意义上的“爱”到底是什么。但他既然知晓这点,就不该用常理去推断芾黎的心思。“爱是互相尊重,互相包容,互相依靠……”芾黎玩味地重复了一下这几个词,淡定自若地摇摇头:“如果你非要这么说,那我可能确实不爱柏麟,但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拂了拂自己的衣袖,态度甚至有些轻慢道:“我只知道,我想得到他,而且我也有能力得到他,这就足够了。他爱三界,那我就以三界为牢笼禁锢住他。只要笼子够大,笼中鸟就不会意识到自己被囚禁了。再配合适当的引诱与示好,他就会乖乖低下高贵的头颅,允许我抚摸他身上漂亮的羽毛,为我唱出曼妙的曲调了。”
这话如此冷酷,如此绝情,仿佛不禁思考就从她的口中吐出。绕是天帝,心中也生出了些微妙。他知道芾黎确实有能力瞒住柏麟一辈子,不过:“即便如此,他真正完全属于你吗?你不要忘了,罗喉计都或是战神在他心里,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不然,哪里来的良缘花和定坤剑,还有亲自下凡相渡的情谊呢?”
芾黎微微眯起眼睛:“是啊,他‘爱’战神,就如同你‘爱’我母亲一样,对吧?因为爱她,所以他连名字都不愿赋予,生怕她想起自己的来历背叛他;因为爱她,所以他放任天界诸仙疏远她,连仙侍们都可以在背后恶语中伤她,如此她只能依靠他;因为爱她,所以他不敢给她一兵一卒,也从未想过她的特殊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听到芾黎将柏麟对战神的感情与自己的感情做对比,天帝有些不悦地沉下脸。芾黎凉凉瞧了他一眼:“他不会不知道,战神对他的爱是他制约战神最好的筹码,若是他们成婚,婚姻便是最好的锁链,锁住战神的自我意识。倘若他动作再快些,与她有了孩子,那战神还能决绝地叛出天界吗?战神下凡九世他不闻不问,非要拖到最后一世再下凡,这是真的不舍还是无可奈何的妥协?说一千道一万,柏麟如何瞧得上源自修罗的,戾气深重的战神?”
天帝没有继续说话,因为他清楚,芾黎说得很对。柏麟瞧不上出身妖魔的战神,他也瞧不上那金翅鸟天妃和流着金翅鸟血液的羲玄。若不是……他何至于如此委屈自己,与那些茹毛饮血的东西打交道。实不相瞒,每每靠近那金翅鸟公主,他都觉得无比恶心。
芾黎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感情极为淡漠,所以对柏麟生出些有关风月的心思这件事在她自己看来,也很不可思议。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或许是蟠桃盛宴的惊鸿一瞥,又或许是知晓了柏麟矛盾狠绝的另一面,还或许是被柏麟自废神法,盈盈下跪时被践踏的凄美打动,一颗种子落入了寒风凛冽的冰原。
没有种子能在冰原上发芽,所以冰原的主人压根就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直到某一天,她发现了被风雪摧折的落红,才意识到,那粒小小的种子竟然曾在冰原上发芽开花过。只可惜,晚了。
看着零落的花瓣,她开始想象那朵她未见证的花盛开的时候该有多么的美。这真是个遗憾,芾黎感到有些惋惜。若是柏麟还在的话,兴许她还有弥补遗憾的机会,但柏麟已经入了轮回。再经过千万载轮回重新升仙的柏麟帝君还是当初令她心动的柏麟帝君吗?芾黎对此表示怀疑。
看起来似乎连弥补都没法弥补的遗憾呐……芾黎有些苦恼地纠结了几百年。这朵冰原上的花在她心上的痕迹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色,反倒越发清晰。真是……拿他没有什么办法。已经知晓自己是天道钦定的三界之主的帝姬于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倒悬鸿蒙熔炉,以三界为祭,逼迫天道替她回溯时光。如此,天道借她的手拨乱反正,她借天道之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也算两全其美。
虚弱的天道无法阻止她,只好妥协。为了得到更大的利益,即在这场时空回溯中更早得到柏麟,芾黎还物尽其用天道多年前抛弃的,有了情绪的一小部分碎片。它浑浑噩噩在时空缝隙里飘荡了多年,倒是吸收了一些其他地方的新鲜玩意。芾黎查看了部分,仿照有关“系统”的设定为它塑造了自我意识。这就是柏麟脑海中的系统的由来了。
要真说芾黎有多爱柏麟,好像也说不上来,回溯时空这件事说起来惊天动地,但并不需要她付出多少代价,完全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不过,柏麟令她产生遗憾,生出欲望,这已经是她最大限度能被打动的范围了。
她愿意哄骗柏麟,对柏麟有着很多探索的欲望,想看到那朵冰原上的花再次开放。这种感情,她觉得也可以称之为“爱”。独属于三界之主对一心为了三界的帝君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说大家不要过度依赖系统的好感度提示,原因就在这,系统本身就是帝姬的造物,帝姬享有最高解释权。所以所谓的“好感度”系统,其实只是噱头,那些好感度也只是随意书写的数字,没有任何可参考的意义。真要说帝姬对帝君的好感度,大概一开始就挺高的,但永远不会达到百分之百。以帝姬的性子,好感度达到百分之百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第25章
父女俩各自想了会心事,芾黎不甚尊重地仔细打量了一下天帝脸上的神情,冷嗤一声:“柏麟对你起疑,羲玄已死,修罗族又出了问题,你却还在这与我谈论什么‘爱’不‘爱’的,真有闲心。”
天帝神色不易察觉地扭曲了一下:“你若是看不惯修罗族,抓几个幼崽折磨倒也不碍事。只是羲玄又碍不着你什么,何必对他赶尽杀绝。若是你母亲……定然也不会赞同的。”他的眼神不可避免地流露出缅怀。
芾黎心中不屑,她是喜欢柏麟不错,但若是旁人要用柏麟来威胁她,那这主意可真是打错地方了。这不,天帝换了个策略,开始用母亲来试探她。到这时候他还要装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
芾黎有些不爽,决定撕下他的脸皮:“羲玄……呵,我这弟弟活着的时候无人问津,死了你倒对他生出父子情谊来了。哦……让我想想,你当初娶那金翅鸟不就是为了生下这半仙半妖的家伙,好方便自己有朝一日夺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