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枫说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那光芒不比恋爱中的少女逊色,这让苏酥忽然有片刻恍惚。
苏酥对上了年纪女性的印象主要来自妈妈和老家的其他亲友,在她的固有印象里,他们穿着审美混乱的衣服,说话大嗓门,最大的骄傲是孩子有出息,最烦的人是一起生活了半辈子的男人。
她们也青涩娇嫩过,也风华正茂过,苏酥妈妈年轻时候盘靓条顺,美貌甚至并不输给林小枫,可她们却不知不觉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苏酥并不是看不起人到中年的平庸,也不觉得她妈妈的生活毫无意义,她只是觉得很迷茫,并且自己绝不想以这样的姿态老去。
在父母这辈人带给她的固有印象里,男人上了年纪就一无是处,女人上了年纪便和美再无关系,和爱情再无关系,和梦想再无关系,仿佛人到中年就是一筒燃尽了的烟花,再没有任何光芒可以照亮什么。
这让苏酥觉得时间是把杀猪刀,一度很害怕年龄的增长,而她身边的年长女性也在不遗余力给她灌输这个固有认知,她们最常说的有两句话,一句是你年龄也不小了,再不找对象就来不及了,另一句话就是离婚的女人再嫁就难了。
而此刻苏酥看着林小枫,对时间的认识发生了动摇,她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反例,这个女人青春已经不在,脸上已经能看到时间的风霜,可年龄在她身上并不是一件恐怖的东西,她依然美丽,依然熠熠生辉,依然有爱情的滋润,活得有滋有味。
苏酥不明白同样是时间,为什么对林小枫的雕琢下刀如有神,对很多女性却是砍瓜剁菜一般凶残。
是因为林小枫经济自由的原因吗?
苏酥见过把爱马仕背成地摊货的有钱人。
是因为她有事业吗?
苏酥也遇到过没办法相处的女强人。
是因为她生来就比别人幸运吗……
林小枫去楼上换衣服时,苏酥小声跟江以北说:“你是不是管的有点多?”
江以北:“她喜欢这样。”
苏酥有些吃惊,回想起来,林小枫跟江以北拌嘴时候似是一直笑吟吟的,并不是真的恼了。
苏酥好奇地问:“她很听你的话吗?”
江以北喝完最后一口莴笋叶粥,四平八稳地说:“不听。”
瞿美珍的店和孟朝朝的画廊一样开在一条旧街上,店门外来来往往的都是老街坊。
林小枫带着苏酥走进店里,看到瞿美珍正低头给一件旗袍缀扣子,她身上穿着水墨灰的旗袍,面容清秀,体态轻盈,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瞿美珍抬眼看到林小枫,没啥惊喜,目光落在苏酥身上,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林小枫推着苏酥走到瞿美珍面前显摆,“怎么样,我先有儿媳妇的。”
苏酥乖巧地朝瞿美珍喊了一声阿姨。
瞿美珍笑着问:“什么时候办婚礼啊?阿姨送你一身旗袍。”
林小枫替苏酥回答:“早晚的事,旗袍你先准备好吧。”
瞿美珍白了林小枫一眼,“看把你嘚瑟的。”
苏酥有点无语,看样子林小枫在到店里之前已经把领证的事告诉过瞿美珍了。
瞿美珍朝沙发那边努努下巴,“你们先等我一下,十点钟有个客人来取旗袍,我还剩几颗扣子没缀。”
林小枫便带苏酥走到沙发跟前坐下,自己动手泡功夫茶喝。
苏酥站起来看沙发后面一整墙的照片,大致一扫就看到很多张林小枫穿旗袍的照片。
她指着一张看上去很有年头的照片问林小枫:“那张照片上的人是您吗?”
林小枫起身走到苏酥旁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照片,笑着说:“是我啊,你眼神还挺好。”
照片上是两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对着镜头青涩地笑,浓浓的时代感扑面而来。
林小枫说:“这应该是我和你瞿阿姨高中毕业那会儿照的照片,我们两个都没能上成大学,她双胞胎弟弟和她同时考上大学了,家里只能供一个。”
林小枫停了下来,苏酥好奇地问她:“那您呢?”
林小枫笑笑说:“我高一就不怎么好好读书了,勉强混了个高中文凭。”
苏酥又吃了一惊,混个文凭这四个字和林小枫这个人很不搭,苏酥见过林小枫卧室里满满当当一整面墙的书,她闲来无事那几天从书架上拿过几本张爱玲的书看,翻到金锁记的最后一页时看到一行娟秀的小字。
“是时代坏还是你坏?我该可怜你还是厌恶你?”
苏酥在接触到林小枫之前,觉得她是个从锦绣堆里走出来的人,又美又娇还很知性,见到她本人之后印象被颠覆了大半,她去菜市场买咸菜,自己煮莴笋叶粥,而且似乎并不是一个在温柔乡里长大的人。
第六十七章 其实并不是时间眷顾她们,是她们惊艳了时间。
“那时候还挺丑的……”
林小枫微微偏着头,打量着照片里的少女。
一旁戴着花镜穿针引线的瞿美珍不屑地说:“少来了,你什么时候丑过?”
林小枫回头对她说:“就高中这几年啊,最该漂亮的时候,我一个夏天只有两件衬衫可以换洗,一件还是我妈的。”
瞿美珍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说:“那些年是挺不容易的。”
苏酥好奇地看了眼林小枫,实在没办法将眼前的女人和苦日子联系在一起。
林小枫看出了苏酥的好奇,想到江以北那正经话当放屁说的性格,估计也没跟苏酥讲过家里上一辈的事。
她其实是希望苏酥对她,对这个家多些了解的,于是不等苏酥问就开口解释道:“我爸这个人吧,做了一手的好饭,却打了一手的烂牌。他是入赘到我外公家的,娶了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继承了家里百年老字号的饭庄,我现在还有小时候锦衣玉食的记忆,可惜外公去世后我爸掌了家,不知从哪沾上了赌瘾,生意也不好好做了,没几年输了个抵掉,饭店被他盘了出去,又过几年,我们住的小洋房也卖了,那时候我外婆还在世,和我们一起挤进一个破破烂烂的出租屋,她手上还有些私房钱,偷偷接济我妈买米买菜,就这点钱一个看不好也会被我爸偷走拿去翻本。”
瞿美珍在一边插嘴说:“你婆婆拍电视有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老房子又买了回来。”
苏酥怔然听着,她少女时代里唯一一次危机就是爸爸有了小三,和林小枫面临的危机相比,她其实算不上尝过真正的人间疾苦。
林小枫接着说:“我外婆跟我妈妈和那个年代的女性一样,思想都很保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日子过得好了是命,过得不好也是命,她们为了吃饱饭,在巷子里开了个炒粉摊子,从早守到晚,挣来的那点钱除了家用还得供我爸抽烟和打牌。”
“我那时候想买裙子,没人给钱,于是就自己挣钱,每天放了学就跟着一个混社会的大姐大练摊,卖盗版光碟,还卖从广东趸来的衣服,高中上的稀松二五眼,你瞿阿姨学习很好,要不是有她每天帮我写作业,我大概连毕业证都拿不到手。”
瞿美珍一边缝扣子,一边慢悠悠地说:“学习好有什么用啊,一样上不了大学。”
她抬起眼看向苏酥,笑着说:“你婆婆那时候倒卖衣服挣了点钱,财大气粗地要供我上大学。”
林小枫笑着回头看向她,“你就是脸皮太薄了,花我点钱又能怎么样,大不了以后还我。”
瞿美珍笑着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你那是供我一个人吗?你那是供我一家子。”
这时店门被人推开,一个女人拎着一兜青菜走了进来。
“美珍,我旗袍改好了吗?”
女人把青菜放在门边,走进来时一眼瞥见林小枫,惊喜得忘了迈步。
“你是林小枫?”
她眼睛睁得滚圆,声音提高了八度。
林小枫点点头,“你好啊,来取旗袍?”
女人忙点点头,兴奋地说,“我老喜欢看你演电视剧了,你看我这头发,就是罩着你的样子烫的。
林小枫笑着说:“挺好看的,很适合你啊。”
女人指着墙上林小枫的照片说:“我们都以为美珍墙上这些照片是盗版的,你们真的是朋友啊?”
林小枫点点头,“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
女人看向瞿美珍的目光充满了艳羡。
送走顾客,瞿美珍拿了软尺来给林小枫量身,边量边说:“这个登山教练有那么好吗?值得你再穿一次婚纱?”
林小枫抬起胳膊让她量胸围,笑盈盈地说:“心眼儿好,体力好,还很喜欢我。”
瞿美珍:“没出息,多大岁数了,说起男人来还跟小孩见到糖一样。”
苏酥心里打了个突,这么直眉楞眼的交心话,她大概只能对柳昆池才能说得出口,看得出林小枫和瞿美珍关系是真好。
林小枫果然没生气,浑不在意地反唇相讥:“岁数大怎么了,岁数大就不配谈恋爱了吗?”
瞿美珍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像我们这年龄,经不住再错一次了。”
林小枫不以为然地说:“我们这个年龄只配经得住得过且过,凑合过,过一天算一天吗?”
瞿美珍一时无语。
林小枫:“二十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欢欢喜喜奔着结婚去了,得到的都是祝福,五十岁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欢欢喜喜奔着结婚去,得到的却多是奚落。美珍啊,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会因为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而有所不同吗?你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更现实更稳重,可那团兴致勃勃的开心还是一样的啊,人这一辈子,就算明天死,今天也不能放弃让自己开心的事啊。”
瞿美珍凉凉地说:“谁能看得到你怎么想呢,大多数人只会觉得你一把年纪了还瞎折腾。”
林小枫:“这是社会对年龄的偏见,说到底还是觉得女人老了就和美好这样的字眼完全不搭边,所以什么都不配,大概只配围着孩子转完围着孙子转,晚上跳个广场舞,回家看两集家庭剧吧。”
瞿美珍把量好的尺寸记在小本子上,不咸不淡地说:“这是大多数人的情况啊,有几个上了年纪还能跟美好扯上边的,你以为都是你吗?”
林小枫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我有时候会想到年龄这个东西,你们有谁认真想过年龄这个东西呢?”
瞿美珍忍不住笑了,“我看你是乱七八糟的书读多了,都快成哲学家了。”
林小枫的话却问在了苏酥的心坎上,苏酥忍不住说:“我很怕变老,一想到有天会老得跟荷尔蒙没半点关系,我就会觉得茫然,想象不出没有了女人的魅力,我的自信该从哪里来。”
林小枫:“我也想过这个问题,荷尔蒙一定会没有的,但魅力这个东西,也不是完全靠荷尔蒙。女人都恨年龄,可你们不觉得,年龄其实并不是一个简单粗暴的坏东西吗?是我们没和它相处好,曲解了它对我们的用意。”
苏酥觉得这话有点意思,微微睁大了眼睛等待下文。
林小枫努力组织语言,她其实也是灵感一动突然想到这些话的。
“你们想想,我们是个孩子的时候,年龄给我们无忧无虑的好,少女时代,年龄给我们青春的好,三十岁是初有女人味的好,四十岁是风情万种的好,五十岁风韵犹存的好,即使荷尔蒙逐渐消失,大半辈子的人生走过来,我们脑子里不应该是满满当当的智慧吗?身上不应该是年轻女人积淀不下来的气质吗?对人生不该有个越来越通透的认知吗?为什么我们就跟美好不沾边了,年龄从来没有要让我们变得不好,是很多人自己放弃了,跟着生活泥沙俱下沉到淤泥里,可总有些人会继续奋力往前流,越流越清澈,到死都是个美好的人。”
苏酥听得怔怔的,是啊,年龄不可抗拒,可在一天天老去的过程中,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却是自己的选择啊。
皮囊从来都不是一个女人魅力的全部组成部分,万物守恒,时间在夺走你皮囊的水分时,一定给过你对等价值的东西,只是有些人视而不见,有些人看到了也意识不到珍贵。
苏酥脑海里突然想起她高一时候的地理老师来,那时候她五十多岁,是个长相很普通的女人,性格也不张扬,衣着好像也都是基础款,扎进人堆里就不大能认得出来,可苏酥此时此刻却清晰地记起了她的面孔,她说话时的表情,还有她笑起来时候的样子。
那位老师撞到过苏酥同桌和男朋友放学后在教室偷偷接吻,同桌以为自己死定了,第二天班主任却没传唤她,过了两天,她桌斗里多了一本国家地理的精美画册,最后一页留言是:你们要走得更远才能一起看到这世界上很多美好的风景,所以要一起努力啊。
苏酥同桌和她那男朋友后来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毕业时抱着那位老师哭成了狗。
苏酥还记得有一天地理课时窗外下了一场暴雨,那雨来如山崩去如顿悟,课上到一半忽然就停了,窗外晴空万里,天边挂起一道清晰无比的彩虹。
有个女生看到了,然后就听不下去讲课了,很快更多的人看到了,教室里的气氛开始浮躁,那位老师放下手里的粉笔,打开教室门,索性放大家去走廊上看彩虹。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趴在栏杆上远眺彩虹天际的半节课仍然是苏酥高中时最美好的回忆。
苏酥还撞到过那位老师在林荫小路上走着走着,突然轻轻一跳伸手碰了碰头顶垂下来的枝丫,苏酥当时忍俊不禁,偷偷觉得地理老师好可爱。
可时隔这么多年,那个人浮现在苏酥脑海中时,苏酥却觉得自己窥到了她的秘密,她一定是在交出荷尔蒙的时候,从时间身上搜刮走了所有的好东西,要不然她怎么会那么招人喜欢呢。
就在苏酥的一念间,那个领着微薄薪水,过着普通人平淡生活的地理老师,和经济自由,过着光鲜恣意生活的林小枫重叠在了一起,在苏酥眼里成了一样的人。
其实并不是时间眷顾她们,是她们惊艳了时间。
第六十八章 骚话说多少都不知道羞耻的一个人,泰然自若地红了耳朵尖。
瞿美珍老公是搞石油管道建设的,还没到退休的年龄,每年大半时间都在施工现场,孩子也进了石油单位,还没有结婚,也是常年在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