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酥吸了一会儿氧气感觉才好些,江以北重新发动车子,缓缓驶入车道,一路开的很慢。
折多山的观景台是这段路海拔最高的地段,远眺群山可以看到谷底和山顶四季变换似的不同风景,江以北没有停车,由此一路下山,海拔又渐渐降了下来。
快到山脚时忽然下起一阵小雨,晶莹的雨点落在车窗上,画出一条条斜斜的串珠,不一会儿雨声变大了,乒乒乓乓地敲打着车窗,苏酥这才发现外面原来下起了冰雹,小小的,像花生米那么大。
好在天气没有影响路况,他们很快到了新都桥。
新都桥是康定市的一个小镇子,江以北没有在镇上停留,而是先带苏酥去了塔公草原。
他们骑着马并肩而行,湛蓝的天空下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和雪山,远方佛寺的金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苏酥忽然有些明白江以北为什么可以一个人孤独地自驾了大半个中国,壮美的景色入怀,心是真的可以一点一点被拓开的,凡尘琐事似乎再也不能困扰到你了。
从草原出来,江以北开车直接向距离新都桥不远的黑石城驶去。
中秋过后正是这里最浪漫的季节,柏杨林的叶子都变成了金黄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整个山谷都闪着金灿灿的光。
苏酥坐在副驾驶,感觉阳光下金灿灿的山谷像是朝他们张开了怀抱,毫无保留地将他们拥进了怀里。
黑石城坐落在四川雅江与康定两县交界处的高尔寺山上,向东可以远眺贡嘎雪山,还可以看到雅拉雪山和折多山。
苏酥猜想这个地方名字的由来是山上遍布的黑色石头,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漆黑如墨的石头,无数的玛尼堆,还有飘扬的经幡,冷峻的黑色调让这个神秘而苍凉的地方充满了肃杀感。
这里没有客栈和商店,江以北把房车停在了一处视野极佳的空地上,太阳下山时能看到落日染红一望无边的群山,夜里能看到极美的星空。
他们出发时买了些土豆,胡萝卜,洋葱之类方便保存的蔬菜,这两天没有住在车里,水电还都很充足,苏酥于是洗洗切切,煮了一锅简单却好吃的浓汤咖喱。
电饭煲里的大米饭也蒸熟了,苏酥找了两个大盘子,盛出两盘卖相极佳咖喱米饭。
刚要叫江以北过来吃饭,就听到江以北在车外喊她。
苏酥跑到车门口,就见江以北指着远处翻滚的云海间一排颜色瑰丽的群山说:“太阳下山了。”
他唇角那抹笑容像少年人一样赤诚。
清冽的晚风吹来,苏酥把脸颊上的乱发别到耳后,笑着说:“是啊。”
他们坐在车梯上,一边吃着咖喱米饭,一边看了场轰轰烈烈的日落。
第八十六章 金碧辉煌的雪峰像一双洞彻人间的神目,慈悲地遥望着人世间渺小的悲欢离合。
夜里苏酥和江以北走到车外面去看星空,没想到天气说变就变,傍晚时还蓝天白云的,此时却乌云压顶,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了。
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个人正要回车里,却看到远处有一束亮光朝他们这边缓缓靠近,被浓稠的黑暗将吞未吞,在乍起的狂风呼号里显得有些诡异。
苏酥本能地紧张起来,抓住江以北的胳膊小声问:“那是什么啊?”
江以北朝光的方向看了看,不甚在意地说:“没事,应该是露营的人。”
两个人没有回车里,等着远处的光越来越近,渐渐看到黑暗里一团庞然大物朝他们这边移动过来,等那庞然大物再靠近一些,苏酥隐约看清了对方的轮廓。
原来是一个人推着一辆负重满满的自行车在朝她们这边走过来。
这两天苏酥时不时看到沿途骑行的牛人,原本不会感到惊讶了,可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到独自骑行的人,又是这样山雨欲来的天气,苏酥还是震惊到了。
那人终于推着车子走到他们面前,声音有些沙哑地开了口。
“你们好,我今晚帐篷搭在你们房车边上吧。”
江以北朝他点点头,“好啊。”
那人就停稳自行车,开始麻利地从车上卸装备,江以北和苏酥走过去帮忙,谁知道刚刚卸了一地东西,冰雹便噼里啪啦从天而降。
三个人连忙抓起地上大大小小的包,躲进了车里。
借着车里的灯光,苏酥这才看清了那人的样子。
他个子不高,体型很精壮,皮肤被晒得黝黑,大概是为了方便打理,头发剃得很短,贴着头皮只有一层短短的毛寸。
苏酥看到他嘴唇上起了一层干皮,忙拿了瓶纯净水给他。
男人接过水,说声谢谢,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
苏酥问他:“你吃饭了吗?”
他摇摇头,有些腼腆地笑了笑说:“今天走得有点赶,还没顾上吃。”
苏酥便去给他烧水煮面。
这个人也不推辞,在川藏线上不管你是开车,骑行还是徒步,相互之间都会很自然地搭把手,帮忙和被帮的都一样坦然。
苏酥煮面的时候,江以北和这个人就坐在餐桌前聊上了。
这人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陈淮,广西人,一年前开始骑行的,最开始是在广西骑行,然后是云贵和四川,接着是川藏线,走得地方越多,骑行的瘾头就越大,现在根本就停不下来了。
苏酥前两天还好奇路边骑行的人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路上,一日三餐是怎么解决的,江以北当时跟她解释说,负重骑行的人装备都带得很全,别看骑的是自行车,车上有帐篷,有煤气罐和锅碗瓢盆,有菜有肉还有柴米油盐,但是这些家当装卸都很麻烦,所以骑行穿过荒郊野外时,他们一般都是早上一顿饱饭,晚上扎下帐篷之后再做一顿晚饭吃。
苏酥想到他现在应该是饥肠辘辘的,于是煮了两包方便面,里面卧了四个荷包蛋,车上没青菜了,苏酥把胡萝卜切成丝煮了进去,又打开一盒午餐肉罐头,一盒茄汁沙丁鱼。
陈淮果然吃得风卷残云,连口汤都没剩下,吃饱了之后脸上的颜色好多了,整个人也舒展了些。
江以北又拿来几瓶冰镇啤酒,三个人边喝边聊,陈淮讲起骑行途中很多有趣的经历,有些在苏酥看来已经超出有趣的范畴,直奔惊悚去了,陈淮却浑然不觉,好像那些跟死神擦肩而过的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陈淮:“我在羌塘的时候,有一天推着车走路,突然发现前面有几只狼,离我就不到十米远,我赶紧从兜里掏出打火机点燃,死死盯住离我最近的那只狼,那几只狼也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还冲我龇牙咧嘴的,喉咙里嗷嗷地低吼,我当时就觉得这条命有可能要交代在狼肚子里了。”
苏酥紧张地问:“那后来呢?”
陈淮笑着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僵持了一会儿之后,那几只狼掉头走了,刚开始还慢悠悠的,走出去一段之后就撒丫子跑了,其实我怕它们,它们也怕我。”
外面的冰雹下了一阵就变成了大雨,狂风吹得车身摇摇晃晃,苏酥听到陈淮的自行车好像倒在了地上。
苏酥好奇地问陈淮:“你做自媒体吗?”
陈淮摇摇头。
苏酥挺吃惊的,因为这年头专职出来玩的基本上都会做自媒体。
一旁的江以北也忍不住认真看了陈淮一眼。
苏酥忍不住问道:“骑行又苦又累还很危险,你又不靠这个做自媒体赚钱,为什么能坚持这么久呢?”
陈淮笑了笑说:“因为我想出家,跑到庙里呆了几天就跑了,我不适合在庙里修行,还是跑到自由天地间修行吧,好山好水的,也是佛法无边。”
苏酥和江以北都知趣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一个人想要出家,不管是基于什么原因,都是不想再继续从前的生活了,想来也是一段并不愉快的往事。
大雨下了一会儿就停了,陈淮下车去搭帐篷,苏酥和江以北也下车去帮忙。
陈淮的自行车果然被大风刮倒了,车上的行李被雨浇得湿淋淋的,苏酥都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陈淮不紧不慢地扶起车子,笑了笑说:“这种雨不算大,有一次我帐篷搭了一半开始下暴雨,那次可真麻烦。”
他一边说一边卸下帐篷,在房车旁找了块比较平整的地方将帐篷搭了起来,然后一件件检查地上的其他行李。
苏酥和江以北跟他一起把浇湿的家当摆在石头上晾起来,锅碗瓢盆里进了雨水,苏酥拿到房车上冲了冲,然后再抱下车,帮他摆在石头上。
她把一棵湿淋淋的白菜晾在石头上,无意间一抬眼,整个人就被头顶的星空震撼住了。
她蹲在地上,呆呆望向夜空。
江以北和陈淮也抬头望向夜空,都不约而同呆住了。
水洗过的夜空澄澈得没有一丝尘埃,星河灿烂得难以言喻。
苏酥不禁联想起史前这片星空的样子,或许和他们此刻看到的是一个样子吧。
天文学家说我们所看到的星光是几万年前的光,甚至是几亿年前的光,苏酥都忘了自己在晨昏莫辨的城市里几曾看到过星星了,她此刻却觉得头顶的繁星里一定会有那些几亿年前的星星,穿越了浩瀚无边的时空,照进了她的眼睛里。
第二天早上苏酥没有做早饭,因为陈淮昨晚说他带的那小半袋面粉进水了,没办法再放,早上摊煎饼请他们吃。
苏酥欣然同意,能蹭一顿川藏线上骑友的饭,也是不小的造化。
他们约好了早晨七点钟开饭,苏酥把闹铃定在了六点钟,准备帮陈淮收拾一下行李,没想到从房车里出来时,陈淮基本上已经把行李打包好了。
地上一个小煤气灶上架着口万能小锅,陈淮正蹲在锅前摊煎饼,旁边一个不锈钢盘子里放着几张已经摊好的,香味在早晨清冽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苏酥热了三盒奶,又洗切了几个橙子,切了一盒午餐肉,江以北在车外面支起便携桌椅,三个人看着霞光万道的雪山,一起吃了顿悠闲的早餐。
吃完早饭,苏酥去车上帮陈淮洗了锅盆,又从车上拿了些泡面和午餐肉给他带上,江以北帮陈淮把剩下的东西打包装车。
收拾停当,陈淮没急着出发,而是开始从地上捡石头。
他捡的很仔细,看形状,看大小,看颜色,看花纹,每块被他捡到手上的石头都像宝贝似的,被他抱在怀里,搬运到正对贡嘎雪山的一块旷地上。
日照金山的光芒落在他逐渐垒起的黑石堆上,将他一块块精心挑选的石头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
苏酥渐渐明白了,他是在垒一个玛尼堆,以虔诚无比的态度。
江以北走过去要帮忙,被陈淮摇头制止了。
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抱着石头的双臂在重压下微微抖着,他朝江以北笑笑说:“我听说黑石城的经石都是早年在当地修行的喇嘛背过来的,我自己动手,用这些石头给我老婆垒个玛尼堆。”
苏酥闻言心头一酸,她终于明白陈淮眼睛里那丝遗世独立的孤单源自何处了。
她和江以北对望一眼,然后站在原地,看陈淮把一块块石头搬到空地上,最后垒成一个很美的玛尼堆。
然后他盘着腿坐在玛尼堆旁,对着神山唱起歌来。
他用的应该是广西方言,低低的,没什么旋律,几乎没有一句在调上。
歌声在旷野里回荡,被晚秋的寒风吹散在四面八方,苏酥一句都听不懂,却听得泪流满面。
金碧辉煌的雪峰像一双洞彻人间的神目,慈悲地遥望着人世间渺小的悲欢离合。
第八十七章 可是和你一起做无聊的事怎么这么好玩呢?
在清晨的寒风里告别了陈淮,苏酥和江以北继续踏上了旅程,今天的目的地是香格里拉镇,他们准备在镇上住一晚,给房车做补给,第二天去十公里外的稻城亚丁玩。
这一路要翻过三座大山,海拔一直会很高。
出发前江以北准备了好几罐氧气,一路开得小心翼翼,车开到高尔寺山脚下时,江以北就让苏酥用上了氧气瓶。
车里放着郑钧的歌,苏酥坐在副驾驶上,一边吸着氧,一边看着窗外的草原和雪山,还有阳光下随风猎猎舞动的经幡,不知不觉就翻过了第一座高山,竟然没有太大的高原反应。
江以北不敢大意,上山的时候车速始终控制得很慢,翻越剪子湾山时,有一段天路十八弯,爬到山顶时有个观景台,苏酥不听江以北的话,非要下车去远眺刚刚走过的十八弯。
山风猎猎作响,千沟万壑的瑰丽色彩尽收眼底,苏酥兴奋地朝着千回百转的山路和蓝天下五颜六色的风马旗挥了挥手,想要朝山谷里喊一嗓子,被江以北煞风景地一把捂住嘴,拖回车里吸氧去了。
没想到就下车这么一小会儿,苏酥还真嘚瑟大劲儿了,回到车上不一会儿就开始头晕胸闷,抱着氧气罐难受成了一棵打了蔫儿的小白菜。
江以北又好气又好笑,翻过剪子湾山,苏酥渐渐适应了高反,又开始啧啧地赞叹起窗外的风景来。
江以北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翻卡子拉山时遇到了交通管制,足足堵了四个小时,好在他们是堵在山脚下,海拔没那么高。
堵车很无聊,江以北让苏酥去后面睡觉,苏酥觉得让他一个人守着方向盘有点不仗义,于是她盘腿坐在副驾驶座上,撕开一袋鱼皮花生,自己吃一颗,喂江以北吃一颗,等着车子过一会儿像蜗牛似的向前爬一点。
不到半个小时苏酥就快无聊死了,于是提议玩游戏。
江以北一只胳膊搭在方向盘上,懒洋洋问:“怎么玩?”
苏酥想了想说:“猜时间吧,距离下一次车往前挪有多长时间,谁猜的接近谁就有鱼皮花生吃。”
江以北:“……”
这游戏,还真是无聊得别出心裁。
神奇的是他玩着玩着还较上真了。
前面几轮双方各有胜负,接着苏酥猜十五分钟,江以北猜二十一分钟,结果十八分钟的时候车动了。
两个人都无语了,感觉天上有个神仙大概闲得蛋疼,偷偷在他们背后出老千。
于是两个人为了一颗鱼皮花生,开始一秒一秒地掰扯。
江以北手机连着车载监控视频,可以随时调阅,他打开刚刚那段监控视频,听两个人闲极无聊的对话,将游戏开始时间锁定在下午两点二十三分零五秒,游戏结束时间锁定在下午两点四十一分零三十四秒,也就是从游戏开始到车子启动用了十八分二十九秒。
最后江以北以两分三十一秒比三分二十九秒的微弱优势胜出,获得了一颗宝贵的鱼皮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