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起来,眼睛却有点酸涩,几乎有了泪意。
韩棠指挥着小丁给她在书房空地上支起画架来,拍了视频发到画画班群组里,问大家这个位置和朝向可不可以,毕竟要考虑光线。好多同学出来给她意见,“军港之夜”说得最详细。韩棠笑着让小丁照着他们说的调整了位置,好好感谢了一番。小丁问她要不要去躺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不要。今天她感觉很不错,睡了一个好觉,早上睡到自然醒,这会儿虽然能感觉到药物的副作用,可不影响她活动。小丁见她情绪好,笑着出去准备午饭了。
韩棠站在书房里,摸摸画架,有点高兴。
这是韩松送给她的礼物,在海上漂了好几个月才到。韩松说“我自己驮着游回去也该到了,真的服了这两年的物流”……韩棠拍好照片发给韩松,谢谢她的礼物,想了想,没有再嘱咐她出门戴好口罩,免得又撞到枪口上,被大姐损一通。哪知道韩松还没休息,回复她说:“加强针都打了,不用担心我啦。我最近出门也有戴口罩的。”
韩棠笑了一会儿,听见门响,以为小丁出门了,没在意,把艾黎发过来的风眠比赛的照片转给韩松看。
韩松看了笑道:“这才是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样儿啊。我有时候周末看到本地的女孩子们踢球,那舒展奔跑的样子,看得开心得要命。你以前每次给我发你这小孙女儿学什么茶艺啊什么的,我都懒得多看一眼。运动多好啊,身体健康,意志坚强……”
“那是。”韩棠笑着说。
“我给你搞了两顶假发,回头给你。你想要什么发型来什么发型,可漂亮了——有一顶是金发!”韩松说。
韩棠一想自己顶着一头金毛儿那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时候小丁来敲门了。她转头看看,小丁说:“叔叔来了。”
韩棠“哦”了一声,点点头。
她给韩松发了一条消息,说:“早点睡,晚安。”
这会儿工夫,楚天阔走了进来。
韩棠一看楚天阔那脸色,心里头“嗯”了一声。她没出声,看着楚天阔走进来,坐在了那张舒服至极的按摩椅上,还没说话,先摸了摸一旁的画架子。韩棠忍住没有立即说“你别动我东西”,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那张单人沙发上,淡淡地说:“不是说晚上才过来吃饭吗?”
“现在我回自己家,还得挑时候啊?”楚天阔问。
韩棠转过头去跟小丁说:“杏梅,你给叔叔泡杯锡兰红茶,就端这儿来。”
楚天阔靠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扶手,“真跟对待客人似的了?”
“老楚,你得习惯这个新身份。”韩棠说。
第76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7)
楚天阔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撑扶手,从按摩椅上站了起来。
他伸手摸着面前的画架,看着上面雕刻的英文字母。画架带着新木头的香气,地上还有没有收拾起来的包装箱碎片,看包裹用的卷纸和运单信息,这是从美国来的。他转了下身,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空荡荡的书架。除了几样他之前搬过来“镇宅”的玉石雕件,书架上空荡荡的,没有几本书。他们家里,很多年,书架都是做百宝格展示贵重物品的,像玉雕石雕木雕瓷器这类既能显示品味又能保值的东西。书并不算多,就算用来装饰用,也只有金庸全集、资治通鉴和四大名著。家里要是有谁会看,也只有韩棠了。她的手边总会有那么一点带字的东西,有时电器说明书也可以翻很久。电子阅读器,人家说拿来压泡面碗盖最合适了,客户送给他一台,被她拿去,也有认真在用。此时他看着这些书架,忽然觉得像是看到了它们被各种各样的书塞得满满当当毫无缝隙的样子,反而这几件玉雕,显得局促而不合时宜。
就像他现在的样子。
楚天阔走到落地窗前,背着手站了下来。
雪下大了。
白茫茫一片。
原本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山也能看海,此时像落下了帷幕,除了白花花片的雪,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就连小区里的大楼和绿地,都像是堆了一层奶油的盘子,看久了,并不觉得美,反而显出邋遢和油腻来。
他皱了下眉,看着干净的玻璃窗——玻璃纤毫不染,能看到在他背后,韩棠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那样子,很富态。人家都说他太太只看面相都是很有福气的人。从前他觉得这是恭维他,近来说这话的人少了些,但他自己却经常会想起来。
“人家都说买房子如果什么都不懂,至少走进来觉得身心舒畅、神清气爽,就是八字相合,买下来应该错不了。可是这个地方,我回回来,回回犯晕,实在是说不上喜欢。不过买的时候,你就说这里不错。”楚天阔看看阳台上放置的藤编桌椅和遮阳伞,眉抬了抬。坐在这里喝喝茶、看看书,应该是韩棠会喜欢的生活。“这次觉得它离医院最近,收拾的时候来看看,还是觉得不舒服。可能我跟这,就是八字相克吧。”
韩棠笑了。
小丁敲门进来,把红茶放在桌上,给韩棠放了一杯柠檬水,轻声提醒她该喝点水了。
韩棠点头,叮嘱她别忘了把米饭早点焖上,“这个米多焖一会儿才好吃。”
小丁出去了,她端起杯子来,发现楚天阔转回身来,站在那里看着她。她从从容容地说:“中午我哥嫂和艾黎过来吃饭——你提前大半天过来,不是为了吃午饭吧?有什么话就说吧,绕那么大圈子,先批评这房子让你不舒服。”
“它是让我不舒服。”楚天阔说。
“是它让你不舒服,还是有人帮忙收拾了半天,最后没能住进来,这件事让你不舒服?”韩棠笑微微地把杯子放下,顺势摆了下手,“你不用解释。没错的,从买到装修,这儿一直都是我盯着。连登记车位和车牌,物业都是找我办。这里里外认得女主人,就只有我,有点事当然是要告诉我的。你这人,是办大事的,这些琐碎小事从来不管的——业主群里最近经常有人好奇 A6 栋 1701 的花隔天就换,太好看了,哪家订的……我就想,是挺好看,那人业务能力还是挺强的——当年花店是你帮忙开起来的吧?能花点你的钱,可是不容易的。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这么多年,她总算等到了。”
“你说什么呢……”
“四十年了,老楚。真长情啊,这一样我也是佩服你。你们一直有联络,我没揭穿你,是因为她也挺可怜。你帮人忙,又不是只帮她一个,不是不行。你们有来往,这是有迹可循的,我手里有证据。老楚咱们家的钱大部分都是我在管,银行里的关系,我不比你熊,不难打听点儿什么的。我不打听,是眼不见心不烦。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可以到时候跟法官说,看法官采信不采信,我犯不着从头追究了。我希望不至于那么麻烦,还要起诉。”
楚天阔看着韩棠,说:“快四十年的夫妻了,你这么防着我。”
“我防得没道理吗?”韩棠问。她身体毕竟不比从前,说话声气弱了很多,但这句话一问,仍似有千钧之力。
楚天阔没出声。
“你左一个主意,又一个计划,不是因为眼看着我这病拖得久了,短期之内还没有性命之忧,又因为前阵子提过离婚,生怕我有什么二心,想先下手为强转移财产吗?老楚,你好意思也跟我强调四十年夫妻?我只是自保。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们打算。我弱一点,别说风眠嘟嘟了,楚泽也得干瞪眼,我说得没错吧?”
“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帮她开店、帮忙牵线搭生意,我也有回扣拿的。这是双赢的事儿。”
“哦,那更好,撒出去的金子还带了回头钱儿了。你可真是算盘打得精刮,谁都别想轻易从你这儿拿走好处。”韩棠看看时间,“小阮来过了。”
楚天阔点头。
“她一来,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是谁提点她的。”韩棠斜了楚天阔一眼。
楚天阔没动。
“小阮懂事,非到不得已不会打扰我的。毕竟我现在是这么个情况。老楚,没记错的话,我应该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不管你做什么事,不要把楚沛给牵扯进来。你也差不多了,该退就退,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楚天阔回到按摩座椅上坐了下来,喝口红茶,半晌没言语。
韩棠看着他的脸色,很清楚对这个不管自己是对是错、嘴上从来不愿意认的人来说,这等于是他承认自己的失误了。
她冷笑了一声。楚天阔脸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就是贪,才走到这一步的。”
“大家是一个共同体,一损俱损……”
“别!别出了事,就是共同体,有好事的时候,就是干活出力的。这共同体可当不起。”
“棠棠,你是看着楚沛长大的。”
“这是没错儿。”
“这事儿怪我,没想到那老东西这么不谨慎,被查了嘴巴不但不紧,还乱咬人。楚沛是不愿意管他的,也没收他的好处。”
韩棠看着楚天阔,说:“这些话你跟说得着的人说去。我不关心,也没精力关心……”
“一个电话的事。”
“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这个容易。我几十年经营心血就折在这里头了,回头我有什么事,怎么好跟人张口?你不考虑这些吗?”韩棠右手握着左手腕,轻轻按摩着。
“楚沛不会忘了你的。我也不会忘。”楚天阔说。
韩棠喝了口水,“你还是忘了吧。以后我也不劳动你费心。该说的话,我昨天跟小阮都说了。我不会落井下石,可是也没能力帮什么忙。你们楚家的事,以后我也不管的。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提前上来了吗?”
“韩棠,你铁了心了?”楚天阔问。
韩棠点头。
“我这么低头,为了你治病,跑前跑后……”
“老楚,你等等。说实话,我想过维持现状。这个岁数了,各过各的,也不是不行。这段时间养病,我每天都在休息,有大把时间独处、考虑,我还是觉得分开对你我来说都好。不瞒你说,就你这个岁数仍然不服老、这里那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判断力开始下降还偏偏不听劝,我怕将来你连我那份都给折腾没了——我没开玩笑。你这次保楚沛,其实是保你自己。你和老方这次能把自己摘干净了就算是你们两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单娟一个劲儿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打量我不知道动什么心思呢?那口气词句全是老方授意,也有你的贡献——你们自己作下的业,自己去搞清爽,我没这个义务给你们擦屁股。退一万步说,我有退休金有保险,从这家净身出去我也没有什么怕的。苦日子谁没过过?我从小从物质匮乏时代过来的,跟你结婚以后也才慢慢儿好起来的,大不了我恢复原状。你就别想着这个时候还绑架我一个癌症晚期病人,我能活几天还不知道,犯不着……不过,婚我是一定要离的。我请了律师。具体的事律师会帮我处理。你最好也请个好律师。”韩棠慢慢地抚着胸口。“我心平气和地和你说的,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了。如果你不同意协议离婚,那就只有起诉了。到时候上庭,有些事可能要摊开来说……”
楚天阔身子摊开在座椅上,以一个非常舒适的姿势。
但韩棠知道,如果可以,他这会儿肯定是要跳起来破口大骂的。不过至少今天、到目前为止他还不会。
有求于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楚天阔如果这点都拎不清,也不是他了。
楚天阔沉默了好久,直起身来,靠近韩棠一些,说:“我想到了这个结果。我也想到了你会走这一步。你和我一起过了快四十年,你没看错我,我也没有看错你。可是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把我逼入绝境。”
“老楚,好合好散,好再相见——楚泽确实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好在没到没救的地步。你我还是他父母,将来少不了为他、为风眠嘟嘟的事坐下来,能不撕破脸,还是不撕破脸的好,你说呢?”
“到这个地步,我说什么都有点像笑话了。”楚天阔低了下头。
韩棠看着他的发顶。
接近头皮的位置,一截白发露了出来……他又没及时给发根补色了,这几天看样子是焦虑异常。
她当然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楚沛是他亲侄子,不说感情,也是他心里那个“共同体”上关键一环,着急是肯定的。就像当年他出事,她几日几夜都不睡,电话不敢乱打、生怕把更多人牵连进来,又没有他的消息,只能靠这里那里收集来的线索推断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能够用什么方帮他度过难关。
“我相信你,还是有能力保楚沛平安的。大伯虽然不在位,老人儿还是认得几个的。楚沛如果没有我们了解到的之外的问题,很快就没事了。我仍然是那个看法,楚沛好好干,前途会好的。他会超过你和大伯。至于你我,老楚,我们不然就律师事务所见,不然就法院见。”
“小阮回去说了你的意思。我考虑过了,答应你的条件。”
“不急。等你看过协议书再答应。这个真的不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眼下的条件不是当初我提离婚时候的了。”
“我答应。”楚天阔说,“除了咱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公司的大部分股权,其他的都可以给你。反正房产存款都在你名下,也不用麻烦切割过户了。”
“你心里应该清楚,就算是这么分割,我也没占你多大便宜。如果还有隐匿财产,我随时可以提告。”韩棠说。
“你算得这么清,我能藏得住多少?放心吧。我也同意可以尽快办手续。”
“你的条件呢?”韩棠问。楚天阔这么痛快,不会不留一手的。
“有个关键的人,欠你很大的人情,我知道。他说得上话。楚沛是否安全脱险,就在这了。”
“我说了这事儿我不管。”
“那也随你。”楚天阔说。
韩棠又看看时间,“我让律师重新起草协议。”
楚天阔伸直双腿,盯着脚尖,半晌才说:“我没想到,四十年夫妻,是这么个了局。最后,要勾心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