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在移民之后,回国的次数有限。每一次回来,精神上都像遭了劫,离开前就会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现在这么个形势,她是怎么一步步辗转着回来的呢?照时间算,她应该回来好久了。起码比她的画架子到得要早……
“集中隔离完了以后,大哥和大嫂把我塞进那套小房子里居家隔离,每天早晚跟社区报备、检测,今天正式可以出门。老天爷下了这么大一场雪欢迎我,我想给你惊喜,结果你给我这么大一惊吓。”韩松笑微微地说。
“骗人。”韩棠说。
韩松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妈说,要是你有麻烦,让我不要不管你。”
韩棠笑起来,“哦。”
她坐起来,举起手臂来,抱住姐姐。
梦里教她系红领巾的那个声音,是姐姐。
卧室门开了,韩艾黎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但没出声,只是看着两个姑姑。
“没走啊?”韩棠靠着韩松的肩膀,问。
“改签了车票。您退烧了,我再走。”艾黎过来,跟韩松嘀嘀咕咕几句,韩棠听着她们俩商量,要是她再发烧,就叫救护车、邓医生会安排她住院。
韩棠觉得身上松快多了,又想吃饭,马上喊饿,“倒是给口饭吃呀,净商量着怎么给我灌药!”
韩松跟艾黎说着话,伸手把她往后推了推,让她靠在床头上休息。
“等着!”她说。
卧室门又开大了些,小丁进来问:“阿姨,是不是把饭给您端过来,在床上吃?”
韩棠笑,摇头。
她坐起来。艾黎过来给她穿好鞋,扶她站稳。
她推开艾黎的手,慢慢往外走。
腿脚有点软,但应该是饿的。
她走出来,外面灯光明亮,亮得刺眼。她以为家里这么安静,是因为没有几个人在,哪里知道,走出来一看,客厅里韩柏夫妇带着嘟嘟在玩拼图、菲菲带着风眠在长桌上写作业、而楚泽……楚泽还是那个楚泽,坐在一边守着妻女,看起来有点入不了局,但好在没有捧着手机打游戏。
要过一会儿,大家才发现她出来了。
韩棠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的喜色,像春天枝头的花苞,次第开放。而那花苞,也被他们塞到她心里来。
看到风眠穿着她心爱的球服冲过来,拉着同样穿着球服的艾黎站在她面前,姑侄俩一人贡献出一条手臂,给她比了一个巨大的心。
“爱你哦,奶奶!”
“爱你哦,棠姑!”
韩棠大笑。
如果梦里的孤独和勇敢是真实的,此时被爱和温暖包围也是真实的。
她心里那朵巨大的花苞,在一点点地开放,终于开出了极绚丽的花。
第79章 尾声
因为反复发烧,韩棠到底还是去医院住了三天。
楚泽倒休陪她,出院那天办完手续,把她接回了家。出院手续楚泽是第一次办理,办得绊绊磕磕,走了不少冤枉路、挨了不少暗中的白眼,忙得满头大汗,才顺利把他的老母亲安全带回家。韩棠全程不动声色,看着楚泽笨拙地适应着他的角色。她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来,要是艾黎在这,甚至小丁,她怕是早就到家喝上热汤了。不过想归想,看着楚泽这样憨里憨气地做事,也还是挺有乐趣的。韩松知道了一定会说她这是“恶趣味”……唉,养儿养女,到这份儿上,不图什么,也图点儿乐子不是?
住院住得起腻,回家总是开心的。
家门口的台子上,那棵“八方来财”摆得端端正正,枝繁叶茂,像个得意洋洋的将军,守在门边等她。她每看一眼,都觉得精气神儿足了那么一两分。
小丁特别勤力,每天都给这棵小树擦拭灰尘。
韩棠进门前,看着绿油油泛着光的叶子,趁别人都不注意,低头闻闻植物那新鲜的气味,拉下口罩来亲了它一下。
没人发现,她很快活地进门换鞋。
韩松和小丁站在门厅里等她,看她气色不错,大大地放了心。
韩棠换好拖鞋,站在门厅里,忽然发现家里添了新玩意儿——门边柜上,那对白色瓷象中间的空白处,有一个漂亮的哑光金属牌,上面印着“单身女子俱乐部”七个字。她以为自己看错,说不定是像“光荣之家”、“五好家庭”那样的荣誉称号,像老刘就在朋友圈里开心地晒出来的那种。虽然她这里哪样也不挨着,也说不定居委会送错了地方。她把花镜戴上再仔细看,还是那七个字。
“这是韩艾黎干的吧?”她问。
韩松笑吟吟地问:“怎么就不能是我啊、小丁啊……或者别人干的?”
“别人谁能干出这种事儿来!”韩棠没好气地说。“那天在群里说,咱们这是一屋子单身女人,又说我的特长是保媒拉纤,挂这么个牌子刚合适,好么,这就正经给我送来了?瞧回头她来了我敲她狗头。”
韩棠说着往里走,边走边笑出来。
看到厅里堆了好些东西,她站下来,仔细看看,招手让楚泽来到身边儿。这些都是提早备好的年礼,送给她的至交好友和师长的。年年过节,她都亲自跑动,今年,是跑不动了,不过礼数不能缺。她从旁边拿了红纸条,分别贴在礼物上,交代给楚泽,让他这个周之内,把礼物都送到了。
楚泽不多话,答应着,逐一核对人名和地址。总共也没有多少人的,他还是怕弄错。这些人际关系的事,他很头疼,也怕弄错了惹母亲生气。他的老母亲,最近脾气见长。大姨说他母亲的脾气照着姥姥的样子去了,他还真有点儿害怕。毕竟韩家的老太君,那火爆性子是有点名气的。他母亲温驯温柔了大半辈子,性子一变,他还有点不适应。
待看到“苏教授”这里,他停了停,小声问母亲:“妈妈,这里我能不能不去?”
“你能偷懒就偷懒,是吧?”韩棠回过脸来看一眼,“啊,苏教授家……”
“韩艾黎腊月二十八回来,不耽误跑这一趟嘛。”楚泽笑嘻嘻地说。
“单会动这鬼心思。”韩棠倒没有一口否决,沉吟片刻,说:“你先送其他的,看看艾黎怎么说。”
“我看也别太热心。”韩松给母子俩端了汤水来,听见他们的话,笑道。“韩艾黎那小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如放着别理,让她自己消化去——话又说回来,要是她为了谈恋爱,放弃现在的工作……”
“不一定是二选一,说不定是二者兼得。”韩棠说。
韩松看着她,笑眯眯地说:“果然浪漫主义者,一辈子都怀着梦想啊!”
“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韩艾黎一定会转职去上海的。她都开始找房子了!”
“赌艾黎和松子会在一起。艾黎别说去上海,就是去纽约去伦敦去柏林去火星,他们俩也能成。大不了将来飞机票钱多花点嘛!”
“你说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恋爱还是结婚?”
“先恋爱,后结婚。”
“赌。赌什么?”韩松一巴掌拍在大理石茶几上,已经有了“随你押什么我都跟进”架势。
楚泽和小丁蹲下来,扒着茶几转头看韩棠。
韩棠想想,一时想不出。
“这么着吧。”韩松从茶几上抽出一张请柬来。
这是顾雅芬带着侄女夫妇送上来的,邀请韩棠出席婚宴。
“你整天看雅芬的新疆舞、草裙舞、各种各样的民族舞,要是艾黎和长颈鹿官宣,在婚宴……正月十六这天之前,你就戴上我送你的金发头套出席。怎么样?”韩松问。
“人家婚宴,我这么闪亮抢镜头不太好吧?”韩棠说。
“那你说怎么样?”
“我戴金发套、跳一段新疆舞,发到我同学群里面,行吧?”
“就这么定了。”韩松又拍了下茶几,问小丁和楚泽,“录下来了吗?”
两人点头。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太对劲……怎么里外里的,就我一个人的事儿啊,打赌有这样的吗?”韩棠问。
“因为你是最热切希望这俩孩子能甜甜蜜蜜的人啊!”韩松大笑。
韩棠想了想,笑出来。
千真万确。
“今年除夕,我们去大哥家过。”韩松扶起韩棠,让她回房间休息。
韩棠点头。
这么多年了,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回家过年。
她很期待。
“又下雪了。”她看着窗外,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今年又冷,雪水又多,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但愿。”韩松坐在她身边,轻声说。姐妹俩都斜着身子靠在榻上,出神地看着飞舞的雪花。
韩棠想起什么,拿过手机来,翻了下朋友圈,问:“今天是星期六吗?”
“对。”韩松随口应道。
“风眠昨天放寒假了,是吧?”
“是,今天一早开开心心地去踢球了,说终于盼到了假期,可以不用上学、专心踢球了。”韩松笑道。
“哦,是这样。”韩棠微微笑着,想了想,去翻了一下顾雅芬跟自己的对话记录。
关键词一搜索,出来无数的舞蹈视频。
她摘掉系在头顶的丝巾,拢了拢自己越来越稀疏柔软的头发。
韩松看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咱姐妹仨拍的照片吗,十几岁的时候?你那两条大辫子,可漂亮了。”
“咱们找照片看看去?在书房里。”韩棠来了精神。
“你不累啊?”
“在医院睡了好几天,还行。”韩棠说。
韩松让她在这等着,自己去书房找相册了。
韩棠靠在榻上,又翻了下艾黎的朋友圈,没有什么迹象,再翻翻杜松子的。
最近的一条动态还是前天的,只发了张照片——“老秦家糖球”那破旧门头和晒得发白了的结束营业通告,显得无比寂寥……她摇摇头。顶着金发跳舞,还要发到同学群里去,这种事这辈子还没干过呢,也不知道这机会大不大?
她看看表,快十一点了,韩艾黎这个家伙最近心情不好,周末肯定不出门在家里睡懒觉,不过这个时间也该醒了。她等下给她打个电话,随便聊两句也好。
韩棠笑笑,伸展一下手臂。
“北京下雪了吗?”她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此时韩艾黎的脑袋还拱在她的枕头下。
听见手机振动,她摸了一把,看到了棠姑姑的消息。
她发了会儿呆,转头看看窗外。
昨晚窗帘都没拉好,这会儿阳光投进来,刺得人眼疼。
她把头又拱进枕头下,眯缝着眼回复姑姑:“没有。”
她趴了一会儿,把屏幕往下拉了拉,看到了长颈鹿的头像。片刻之后,她揉了下眼睛,一下子来了精神,脱口冒出一个单词来……
昨晚百无聊赖,动手给公寓做清洁。跟棠姑姑通话,知道她在干嘛,姑姑说韩艾黎你坏事了。她说我哪里坏事了,姑姑原来最看不得人邋遢,厨房干净得像手术室,现在还不是东西随便丢……姑侄俩相互挤兑了半天才挂电话。姑姑挂断电话前和她说,很多的遗憾都是沟通不良的结果,我们艾黎是直来直去的性格,应该不会留这样的遗憾哦?
棠姑姑真的是聪明,且细心,还温柔。
她收拾完厨房,坐下来喝了半瓶酒,给杜松子发了一段语音和公寓里做完清洁以后的样子。
回来上班以后,他们俩的联络不能说不密切,可总觉得是哪里有点不对劲。就连她说会转职去上海,他干脆利落地说“很好”,她也觉得不对劲——她会去上海,那他们呢?
本来半瓶酒真不至于醉,她最近是太累了。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只记得最后自己在问“我们在一起好了,同意不?同意就说同意,过年回去见家长,不要啰里啰嗦的。”
艾黎仔细看着对话框里这语音消息,点开。
那凶狠的语调,听起来,恨不得把长颈鹿撕了……她“哎呀”一声,把枕头摁在后脑勺上。
门铃响起来,她气恼地踢着被子,跳下来抓起一件外袍来就往外跑。
站在门内,她看着电子屏幕里的人影。
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胸口遮住了半个屏幕……可是下一瞬间,她反应过来。
除了那个个子抬高,一往前凑就遮住镜头的人,还能是谁。
她搓了下脸,看到屏幕里的人影小了些,那张面孔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底,怎么看、怎么俊美。
她深吸了口气,打开了门。
一串红莹莹的糖球比人先到。
她接了过来,看着他笑微微地站在门外。
这样静静相对,有一会儿,谁也不出声。
“老秦家糖球不营业,老杜家糖球先凑合上……”他还没说完,她原地起跳,挂在了他身上。
他笑出来,紧紧拥抱她。
“同意。”他说。
“……”
“这句话,我最好当面跟你说。”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异地,没问题;三小时没问题,六七小时,也没问题;高铁距离没问题,飞机时间也没问题……我知道你爱你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做得开心,做得更好。小学老师的工作,我做得也很开心,很可能要做一辈子。我不能辞职迁就你,但我的假期全都给你。韩艾黎,可不可以?”
“可以。”她说。
她的脸,埋进他的肩窝。
是的,北京今天没有下雪,所以他身上全是阳光的味道……还有,酸酸甜甜的,糖球的味道,不,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