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就你。”韩松说。
“好。”韩棠点头。她倒是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她一直有随手记东西的习惯,笔记本上除了记事和记账,也有她随时想起什么来写下的文字。有次艾黎帮她在记事本里找东西,正好那一页上有她记下来的母亲讲过的一段故事,看了连说好玩儿,也说让她有时间了,把那些写下来。艾黎说,单把奶奶讲过的那些故事记录下来,也很好玩。
“你来写,你来画,咱们自出版,搞成家族纪念册。”韩松说。
“总共加起来就不到十个人的‘家族’……”韩棠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有点痒痒的。
到吃饭的时候,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给想象中的出版物设计了好几套装帧了。
韩松不动声色,知道韩棠一定会当件事做的。
她这个妹妹,要做什么,除非不开始,否则一定会坚持到底……活了这么多年,大概没坚持到底的事,只有她的婚姻了。但这也意味着,很多人在这个年纪变得更固执,她却变得更灵活,甚至更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和观念了。这不能不说是件好事。
理应得一朵小红花……韩松暗笑。
韩棠吃过饭,午休一小时,就出门去上课了。
韩松把她送到画室楼下,带着一本书,去旁边咖啡馆等着了。
韩棠上了楼,发现自己又是第一个来的。
从小上学,她就常常是第一个到校。教室里很安静,也有点杂乱,可乱得并不碍眼,甚至那些随处可见的颜料,看起来还挺有趣。她走进教室,把画具和背包放到角落里自己那个座位上,刚要坐下来,就看到门边挂着的那本日记本。
她走过去,抽了只绿色的笔,取下日记本来,带上花镜,翻到最后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想了想,不知道该写什么。她往前翻了一页。
“今天画得不太好,很不满意,有点想放弃了。不过,我看到同学画的大橘猫了。她画得好开心啊。猫好像也很开心。我看得心情好多了。明天继续练习。我会进步的。Kevin。”
韩棠想了想,画猫的同学应该指的是她吧。Kevin?哦,是那个四十岁才开始学画的程序员,平时见她只是笑笑的。
她心一动,又往前翻了翻。翻到上周今天,有好几篇随笔。
“本班年龄最大的同学今天来上课了。快半年了,我们班终于人齐了。这可太好了。”
“今天特别冷,算不算倒春寒?这么冷的天我要用红色黄色咖啡色,好暖和点儿。”
“我今天没吃午饭,带了俩汉堡来上课。吃了一个,到时间上课了,苏老师说,很好,你剩下的这个汉堡给我们当素材吧。可是我画到一半,又想吃了,于是同学们的画里出现了,一个汉堡、四分之三个汉堡、半个汉堡……汉堡包装纸。哈哈……”
韩棠笑出声来。
同学们年龄相差很大,字也有好有差,可每一篇写得都很有意思。
她再往前翻了一页,刚好看到刘成思的。
“来画室学画,到今天正好满两年。记一笔。这两天有了新的目标,希望下回去球迷酒馆画警长,能画得更像它,到时候我再换头像。外孙女们的成绩最近有提高,比我画画水平提高得快多了,希望她们继续保持。以及,希望我体重能减去五斤。今早老母亲说我胖了好多,嫌弃我了。这个月我都不吃巧克力蛋糕了,除非开心和喜悦必须要我吃。”
韩棠把这段话看了两遍,无声地笑了。
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还有一阵笑语,她把日记本翻回去,写道:“今年第二次来上课,很高兴。希望今年缺课的次数不超过三次。韩小棠。”
她写完,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希望明天入院体检,结果会比上次好一点。这些要是都能做到的话,到了年底,应该有资格收到小红花吧。
韩棠笑着,把日记本挂回墙上,轻轻拍了拍。
有新目标,就很好啊。
第84章 番外四:海上花开
韩艾黎听到了汽笛声。
她睁开眼。
天还未亮。
黄浦江上行船,还会有汽笛吗?
她轻轻挪了一下,从被底滑下去,随手拿了件浴袍披上,走去钻进了窗帘的缝隙。
江上有船经过,缓慢地拖出长长的涟漪。
雾蒙蒙的,像是下了雨。她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晨风清凉而有湿意,并不太冷。这不太像印象里湿冷的上海冬日,有点暖。她趴在围栏上,俯瞰江景,看晨曦初露,灰蒙蒙的、蓝汪汪的江水和高大摩登的建筑,染上一层淡淡的金红色……今天的天气会好一点吗?如果天气好,不,天气不够好,今天也要出门去了。
她抬起手臂来,伸了个懒腰,笑。
行程总共三天,有两天呆在酒店里没出过客房的门,这未免有点过分了。
“韩艾黎!”屋子里一声大叫。
“嗯?”艾黎回头,窗帘“唰”地一下被拉开了,玻璃门后出现了一头差不多是光溜溜的长颈鹿。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转过身去背靠围栏,抬了抬下巴。“有本事你出来。我看这次被看光光的是谁……”
杜松子掐着腰站在那里,笑着原地跳了跳,作势要推门。
艾黎稳稳地勾了勾手指。
他仰头大笑,果然冲了出来,来到艾黎身前,迅速亲了她一下,又跑开了。
艾黎微笑。
时间太早了,不好笑出声,吵到熟睡的其他客人。
夜晚的市声可以掩盖一些嘈杂,清晨就不同了。
她转回身去,看着平缓的江面,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她站在这里,时间的流动似乎也慢了下来。
除了出差和开会,她只在童年时来过上海旅游。短暂的停留让她对这里的体验是浮皮潦草的,华丽,繁荣,浪漫,富足……有腔调。父亲年轻时跑船,有些年属于上远,经常从上海走。在他的体验和描述里,上海是另一个样子的。转来上海工作,家里最支持的人就是父亲了。她成年以后做的每一个选择几乎都完全靠自己,也几乎每次都与父亲的期许相反,这一次竟然获得了支持,不能不说是有那么些幽默在里面的。
艾黎笑。
她轻轻抽了下鼻子,咦,有咖啡香?还有清爽的薄荷味……那就不是幻觉了。她没有动,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香气四溢。她看着杯子里微漾的涟漪,往一旁移了半步,恰好靠在了松子的身上。他手臂环过来,拢住她的肩膀。
她微微侧了下脸,看到他只穿了一件 T 恤,笑问:“不觉得冷吗?”
她抬手轻轻摸了下他裸露的皮肤,温热而有弹性。她的手指向上爬了爬,掀起袖子来,看到他膊头的图案——这是她昨晚拿酒店的圆珠笔画上去的,是一只长颈鹿。她的画功,当然连凑合都称不上。这看起来更像只小狗儿……她伸手揉了揉。此时他的皮肤很干燥,不像昨晚,湿漉漉的……忽然有点儿心猿意马,她赶紧收手。手被他拉住,握在手心里,动不了了。她有一会儿没动,他也没有,拿着他那杯咖啡,慢慢喝着。她笑笑,空着的这只手去拿了杯子。
天几乎亮透了。
他们两个这城市的闯入者,一个胡乱穿着浴袍,一个穿着睡裤 T 恤,只有手里的咖啡和满面的笑意,配得上它的优雅和从容……艾黎轻轻叹了口气。
松子停了下,转头看看她。
他的下巴往她头顶一搁,轻轻蹭了蹭。
“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喝咖啡的。”他说着,将手臂收拢一点。“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快点适应,多交朋友,多出去玩、吃好吃的……你不光是有工作哎。”
艾黎抬抬下巴,他的下巴便蹭到了她额头。
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很光滑,她踮起脚来,亲了他一下。
他笑,低头吻她。
这吻有加深的趋势,身体的热度也在上升……艾黎忽然停下来,“喂,可以了!”
“哪里可以了,明明刚开始。”他的手扣在浴袍带子上,看着她。“每次都是你说可以了,这回换我说好吧……”
艾黎瞪他,“下回。现在不行……啊呀,今天一定要出门去了。约好了人看房子……”
“现在才七点钟,约了十点,还有三个钟头……”他轻轻把她抱起来。
“洗澡、梳头、吃早饭……三天了杜松子,总要正正经经吃一顿早饭吧……”她这抗议和建议的声量是不小,气势却越来越弱。
又是从阳台转战到室内,每次都是她放弃阵地。
可是……这里输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要紧吧……她的手扣在他手臂上,清醒的最后一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过很久之后,才有精神轻声说:“我要这个。”
他将她拥在怀里,正一动不动,听见这话,抬起头来,“要什么?”
她笑,推开他,指指锁骨处,打开手机,给他屏保——漂亮的大眼睛的长颈鹿,耀武扬威地看着屏幕外,神气极了。
“你帮我画在这里,我要去做个纹身。”她说。
“韩艾黎,”他缓慢地叫着她的名字,看着她的眼睛。“画上去容易,纹上去也不难,不过确实会疼,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你后悔,清洗会更疼……”
“你纹过吗?”艾黎侧了下身,手臂撑在枕头上,看着他。
“没有。”松子也侧过身。他抬起手来,在她锁骨处划了了划。
“那你有什么发言权。”艾黎笑。她揉揉他耳垂,靠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不会后悔的。就算有万一,我也不会把它洗掉。历史和记忆,不单只有正确的,也有错误和遗憾。如果是注定的,就配得上在这里留下痕迹。”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拍了拍他的心口窝。
松子有好一会儿没动,像变成了长颈鹿标本。
“傻瓜。”她微笑,脚趾在被下动了动,踢踢他。“我要去泡个澡……一起吗?”
“好呀!”标本突然复活了。
艾黎大笑出声。
她急忙从被底滑下去,跳下床尾,光着脚往浴室跑去,边跑边喊:“好了好了可以了!你都不累的嘛?好了我不开玩笑了……你赶快收拾下,等下我们去吃早饭然后去看房子……”她把浴室门关好,隔着门听着他也在大笑,心兀自怦怦跳。
不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接着,她听到他开始打电话。
对方应该是那位中介女士。因为昨天她家里临时有事情,把预约推到了今天。不然他们俩,哪能两天没走出酒店呢。
艾黎搓了下脸,把淋雨水温调低一点,让自己清醒一下。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她有点晕乎乎的……
她洗完澡出来,松子问她,中介女士有点不好意思,问可不可以带小孩一起陪他们看房。
“我觉得你应该会同意,不过还是跟她说我等下问过你,给她回电话。她女儿摔伤了手臂,这几天特别黏着她,总不让她离开视线。可是年后预约看房的人又特别多……”
“OK 呀,没问题的。你答应就好了呀。”艾黎说着,往脸上拍着护肤水。
松子看她莹润光洁的面庞,笑着说:“还是要问一下的。我去回电话。”
艾黎慢慢地揉着脸,笑。
松子有一样可真好,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很小的,只要他觉得不能替她做决定的,一定会问。她有时习惯了独断专行,反而做不到站在他的立场或者从他的视角想问题。要长久相处,或者说想要长久相处,她还是要跟他学一下这一样好习惯……
“再发呆下去,我要改主意了。”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故意粗着喉咙说。
艾黎抬眼看着他,笑。看他把 T 恤剥下来,露出上半身,她笑着躲出去,让空间给他洗澡。
“哪里是可爱的长颈鹿,简直分分钟变怪兽。”她咕哝着,把门关好。
浴室里传出水声,同时也传出了歌声。
她整理了下凌乱的床铺,换着衣服,听他唱歌。
他的嗓音实在是动听极了……
她微笑,翻了下手机里保存的资料。
这段时间她看了好多租房信息,看中的都很贵。公司有补贴,她北京的房子也租了出去,因此选择的余地大一些。不过她也不会太过奢侈。最终她选定了三处,第一处离酒店不算远,是栋老房子里的一居室,步行可至。
她看着资料里的彩色玻璃窗,浪漫又美丽,忍不住催促松子快一点。
他们约了中介女士十点钟,提早十分钟到了。两人站在路边,看着这漂亮的老房子,跟和气的看门大叔闲聊了两句。听说他们是来看房子的,大叔笑着说那就是三楼的房子喽,这里只空着那套房。
艾黎点头,抬眼看看法国梧桐繁密的树枝后那几扇彩色玻璃窗。她忽然像是看到了自己推开窗子,站在那里看街景的样子。
“很漂亮,是吧?”松子问。
“嗯。”艾黎应声。
路边停下一辆车,他们一起回头看。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停在路边,车门一开,一个打扮得体的年轻女子下了车,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随后说了声抱歉,打开后车门,从儿童座椅上抱下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女孩。
艾黎见她单手抱着孩子,挽着包,健步如飞地走了过来,同她和松子握了手,“叫我 Kathy 就好了。”她说着回身跟相熟的看门大叔用沪语愉快地交谈了几句,招呼他们一起进了大门。小女孩儿手臂上打着石膏,伏在妈妈肩膀上,好奇地看着她和松子。
杜松子从背包里拿出棒棒糖来,问 Kathy 可不可以给小朋友。艾黎笑。难怪刚才在餐厅里,他绕着糖果台子转了好一会儿,跟服务生嘀咕了半天,原来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谢谢。”Kathy 替女儿道谢。小朋友接了棒棒糖,肉嘟嘟的小圆脸上多了几分笑容,更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