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绍两字一出,舒似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顿时浑身僵直。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一把温柔如潺潺流水的男声把她的怀疑打得粉碎。
男声温和,略带无奈:“我不要。”
舒似蓦地抬头,循声望去。
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男人,灰色衬衫,袖口折到肘关节,黑色西裤,鞋子是白色阿迪,两条腿微微屈张着向外展开。
一如他穿着一身大褂时的模样,儒雅又清隽。
瞬间而已,边绍与她投过去的目光交错,接着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移开视线,落在苏游身上。
他的神情自然而温和,并没有因为在这种场合见到她而表现出讶异或者其他情绪,就宛如他们从未谋面过一样。
边绍的态度无疑化解了舒似内心突如其来的尴尬和慌乱,她甚至有点儿感谢他。
但那一刹那,舒似真想天上劈道天雷把自己轰得灰飞烟灭,或者——天花板上那几万块一盏的吊灯砸下来给她脑袋开个瓢都行。
她的内心感受五味杂陈,说不清又道不明地糅成一团。
舒似愣着神,脑袋就跟被胶水固定似得移不回来。
苏游在旁边嚷:“那不行,你今天非要挑一个,上回你就没来。”
边绍眉间蹙了一瞬,并不明显,他拿指尖摁了摁眉心 ,无奈道:“真不要。”
舒似神虚魂散地想起上回苏游在包厢外面打的那个电话,原来她没听错的,真的就是边绍。
她认识的那个边医生。
这样也能撞见,她是不是运气也太衰了点?
何佳左看右看,赶忙道:“要不我多带几个进来让你们选选?”
苏游刚想应声,那边的边绍微笑看着他截了话头,语气还是温和的。
“你要是非要为难我,那我现在就走了?”
舒似不敢再看那边,转回头抽了口烟平复心情。
“诶——别啊,你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趣?”苏游翻了个白眼,朝何佳摆摆手,“算了算了,他要当和尚就让他当吧。”
何佳面上没有半点的不悦,拿着酒杯又回去接着打了个通关酒,打了声招呼出去忙了。
苏游的注意力回到舒似身上,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略带关心地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看你脸色挺差。”
舒似强打着精神给了他一个笑脸,“有吗?可能是今天粉底打厚了吧。”
苏游看了她两秒,也不拆穿她,鼻间哼出声笑:“可能?那行吧。”
说完话他兴致不高地把舒似晾在一边,起身去了别处跟朋友说话。
舒似本来想端着酒杯跟着去,看着苏游跟别人聊得挺嗨也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就把念头给打消了。
她默默地把手里的一根烟抽完,摁在了烟灰缸里。
接着就跟个木头人似的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一副神游太虚的模样,屁股都没挪一下。
目光偶尔散开去,粗粗扫向其他人,有意地跳开了那个角落。
她总觉得那里有一道探究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她身上招呼过来,让人如坐针毡。
但她又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听到苏游喊她过去喝酒,她定了定神,如以往一样戴上恰到好处的微笑面具,拿着自己的酒杯过去坐下,得心应手地融入那推杯换盏的玩乐中。
*
边绍推了两杯敬酒,换了个姿势坐着,拿着手机低头看。
有人要拉他游戏,他也微笑着拒了。
其他人看他没什么玩乐的意头,也不再扰他。
有个男人点了首《放纵》,感情充沛地嚎天嚎地,包厢里全是加大音量地伴奏和他撕裂的声音。
边绍看了会儿手机,抬眼去看那男人,忍不住伸手按了按有点疼痛的太阳穴。
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声色犬马的场合,看似喧嚣热闹实则压根没有什么意义。
他更喜欢在安静的氛围里一个人呆着。
朋友没少说过他佛得像个老头子。
但边绍并不这么觉得,每个人生活方式和性格爱好都不相同,没有必要放在一块儿相互比较。
他一圈朋友里也就苏游最热衷于这种玩乐,平日里苏游组局他是能推就推。
今天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上回苏游打电话来就不依不饶,今天苏游就上医院来捞人了。
那时候他还没下班,苏游就到办公室催他,连拉带拽地把他拉出去组饭局,吃完饭拽着他死不放手硬是给拉到“朗悦”来了。
边绍不着痕迹地瞥向舒似,她双颊嫣红地支着一只胳膊靠在苏游的肩上,嘴边的笑明丽又动人。
他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舒似,他们俩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舒似来打最后一针疫苗的时候。
舒似进包厢时站在门口,他第一眼打过去的时候,却马上就认出来了。
距离那天到现在过了多久,边绍记不清了。
但他记得,之前来医院打疫苗的时候她基本都是素颜,穿着也随意,但今天的舒似并不一样,妆容艳丽,身装清凉。
妆容着装都是其次,不一样的是她的神态和气质,先前冷冷清清,仿佛什么都不在乎;而此刻她眉眼舒展,嘴角挂笑,那双拿人的丹凤眼亮而有神。
怎么说呢……此刻的舒似身上带了点世故的风尘气息。
给他带来的感觉就是——
她冷漠的棱角在这里里像是被磨掉了,变得圆润又亲切。
他当时在角落里看着包厢门口的舒似,莫名就想起那天她打完最后一针,在办公室门口清淡问他的那句话——
“边医生,请问这一针打完什么时候才能喝酒?”
瞬间而已,他猜到了她的职业,但是这与他无关,他只是有一点惊讶,心里没再泛起别的涟漪。
她似乎没看到自己,姗姗从容地坐在了苏游的身边。
后来发现了他的存在,她那副表情好像不小心吞了苍蝇一样的难看,眼里还带着不可置信。
边绍想,她多半不会跟自己打招呼。
猜的也没错,从刚才到现在,她不仅没打招呼,连个眼神都没丢给他过,就仿佛他俩素未谋面过一样。
边绍并无不悦,反而觉得舒似这样的行径态度颇为有趣生动。
先前他见的是冷清带刺的舒似,而在这里,她简直判若两人。
那边的舒似像对他的目光有所察觉,终于舍得侧头看过来。
边绍及时地移开眼,低下头去看手机。
*
时间太难熬了,舒似心神不宁地坐了一会儿,就觉得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她注意力总会不由自主地时不时悄悄移到边绍身上。
他在人堆里显得格格不入,话不多,也不喝酒。
只有苏游偶尔朝他嚎两嗓,他才会开腔应声。
其他人都喝得脸红眼直,唯独他双眼清明,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酒过三巡,苏游喊来公主点了第二次的酒。
舒似今晚喝得很多,她和别人单挑玩骰子时有些心不在焉,输了不少;后来苏游玩游戏时,她又替了大部分的酒。
包厢里喝的是没兑东西的纯洋酒。
舒似这会儿酒劲儿上头,在旁边像滩泥似地倚在沙发上,满头金星,胃里灼烧,洋酒的气味恶心地翻上喉头。
舒似咽了咽嗓子,起身扶着苏游的肩头,跟他咬耳朵:“我去一下卫生间啊。”
苏游正玩骰子玩得兴起,随便应了一声。
舒似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往卫生间走。
*
卫生间在包厢大厅的右侧,靠包厢进门的位置,照明比外面要暗,与大厅之间以一道深紫色的流苏珠帘隔开。
舒似头重脚轻地进了卫生间,关门反锁,扑在马桶上压着声音吐得泪眼模糊。
等把胃里倒空,她低咳着去抽了几张纸巾,折成平坦的一小张,用边缘去小心翼翼地吸眼眶里的眼泪,再抽几张往嘴上轻摁。
大牌口红不掉色,但她也不敢用力地抹。
她刚下海的那会儿,酒量奇差,喝不下就经常去卫生间吐。
每回吐完出来,那些客人见她红着眼眶,口红花了,就更变本加厉地灌她酒,醉得飞快。
有一回她喝多了差点就被客人带走,还是何佳不断点头哈腰地道歉,才把她从客人手里扒拉回来。
从那以后舒似就懂了,那些客人就是故意的要把她灌醉的。
她酒量不好,每回上班都只能装着海量,回头进了卫生间偷偷摸摸地吐,出来还得装没事人一样。
舒似把纸巾丢进马桶里,揿下冲水开关,虚虚晃晃地站起来到洗手台洗了个手,脑袋晕乎乎地在转。
她抬头看着镜子整理头发,甚至看到自己有两个脑袋。
她似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么醉过了。
她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喝醉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哪怕她再怎么小心掩饰,也藏不住那欲盖弥彰的狼狈。
舒似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打开门走出去,脚下踉跄了下,她扶住卫生间的门边框堪堪站住,努力稳住身形。
“还好吗?”有人这样问她。
舒似迟钝地抬眸去看,眼前灯光和场景混成模糊的一片。
流苏珠帘旁是大理石的隔断台,对面还有一方洗手台。
隔断台边上倚着一个身型清矍修长的男人,灰衣黑裤,双手插在裤兜里。
第19章
边绍靠着隔断台,笑容温和而明朗。
在一片模糊的光景里,他的整个人就好似被聚了焦,连眼边嘴角的笑意都被无限细化。
清晰地让舒似感觉无端耳鸣了几秒,接踵而来的是短暂的失聪感。
周身所有的声音瞬间都沉寂下去了,只剩她胸腔里那颗心脏扑通跳动的声响。
她似乎每一次见他,他都是这副模样,温润又沉静。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
她在一片温柔又宁静的湖泊上悠悠然地泛着一叶小舟。
无风无雨,安稳无波。
*
包厢大厅里正在开火车,场面打得火热,无人注意到卫生间这边的情况。
舒似愣愣地盯着边绍,刚吐过的嘴里泛着隐隐酸意。
模糊之间,舒似觉得已经被她甩在脑后不知道多少天的戚济南又蹦了出来,活灵活现地在她的眼前与那人慢慢叠合。
不是现在的戚济南,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眉眼温柔,笑容清朗的戚济南。
在卫生间门口和她一见钟情的戚济南。
舒似嚅了嚅嘴唇,有一刹那的恍惚——
有些片段从记忆匣子里迸发而出,强行挤进了她此刻的脑海。
那些片段里全是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戚济南,邋遢颓废,眉目疲倦。
牵动着她想起这几年来,她都是怎样的一再容忍,把自己的生活过成了一滩压抑又沉闷的死水。
她感觉自己被那些排山倒海的记忆挤压得头痛欲裂,那种感觉简直令她窒息。
舒似目光空洞地就那么傻站着,脸上阴郁愈来愈深。
边绍的视线停在她发红的眼眶上两秒,移开去。
他在卫生间门口站了有一会儿,他听到了。
虽然舒似脸色难看,但他觉得她这样其实比在包厢里笑脸逢迎时的她要更真实一些。
具体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说不定是因为前几次看惯了她冷脸相迎的样子,所以才觉得不适应。
边绍站直身子,走到洗手台旁边,打开水龙头洗手。
他低头看着被水流冲洗的手,开口道:“舒小姐,你很讨厌我吗?”
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却把舒似从回忆里拉回现实。
她迅速整理好心情,声音干涩地回他:“你想多了。”
“是吗?”他抬头看她,神情依旧和煦,黑白分明的双眸有一种直视人心的力量。
舒似沉了脸,“不然呢?”
“我觉得,你似乎很讨厌我。”边绍甩了甩手上的水,抽下两张纸巾仔细地擦拭,“舒小姐,我在这里会让你很不自在吗?”
“……”舒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边绍只是那个边医生,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是。
但很明显,能和苏游成为朋友并且如此熟稔的人,身份不容她置喙。
所以她没吭声。
边绍把纸巾丢进一旁的垃圾桶,转头依旧微笑地看着她,“我也不想多管闲事,但作为医生的忠告,在疫苗产生抗体之前最好不要像这样过度饮酒。”
嘴上说着他不管闲事,话里话外却都是指责她的意思。
舒似气闷地抿了抿唇,干巴巴地回道:“知道了。”
边绍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
跟上回一样,又是一双银色的细跟高跟鞋。
“嘴上说知道了,要改啊。”边绍无奈道。
出于医生的职业道德,他希望他的病人能遵循医嘱,爱惜自己的身体。
但他真觉得舒似像一个不听大人话的小孩,光嘴上说知道了,回头就抛在脑后,怎么教都不会。
不遵医嘱,任意妄为。
舒似被他一通说教其实早就恼了,因为身份强压着没反驳,这会儿听见他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有点炸了。
“边医生,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是有时候过度的关心反而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你觉得呢?”
舒似飞快甩下一句话,直接踩着高跟鞋蹬蹬地回到包厢大厅里。
边绍被她的话堵得一愣,站在原地半晌没回神。
*
舒似坐回沙发上,余光瞥见边绍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那边走出来,脸色如常地又坐回角落里。
她的心情简直糟透了。
一边玩骰子的苏游暂停休息,扭头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大概是喝晕乎了。
“喝多了?”他问。
“还行吧,头有点晕。”舒似老老实实地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