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字字珠玑,伴着眼泪簌簌落下。
刘方华挽了下袖子,也落了泪,自嘲般地说:“我怀胎十月,生你,养你十八年,从来没要求过你什么,是吧?”
沈甜点头,抹了把眼泪反问:“所以,你生我是为了将来得到回报?”
“我想要什么回报?我都是为了这个家!”刘方华抹了把泪,指着门外的窗户,“你看看现在我们住的地方,你再看看这些亲人,你是冷血冷心肠的吗?”
沈海在旁边插嘴,“你跟孩子说这些干啥,她自己在外面也不容易。”
“呸!没你说话的份儿。”她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厮打这个男人,要不是当年瞎了眼嫁给她,现在能过这种糟心日子?
要是嫁给隔壁开矿的,现在就是个富家太太,十指不沾阳春水,何必在这和自己女儿扯头花。
生活的艰难都是他给的,他竟然还好意思跑这装好人。
挣不到钱的废物。
沈海被骂得多了,也早就习惯,闷声出去了。
厨房只剩母女两人。
沈甜左脸已经肿起,眼底通红,眼泪已经没了,看她的眼神不像刚才那样委屈,逐渐变得清明。
她挺着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房子已经买好了,我这边没办法帮家里了。”
刘方华悲哀地摇头,失望至极地看着沈甜,“希望你以后在新房里过舒服享受的时候,不要想起我们这一家老小的苦日子。”
沈甜深呼吸,哑着说:“你们一家老小的苦日子,不是我造成的。”
是懒散。
对此,沈甜没有任何抱歉。
从小到大,她花的钱屈指可数,大概是从哥哥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
她就是靠这一点点活下来的。
为什么她会一直受到霸凌?是穿到破洞的校服,是日日步行一个小时才能走到学校的路程,是矿泉水瓶里装着的自来水。
交费总在最后一个,最先欺负她的人是亲哥哥。
她刚开始时也会哭诉,抓着妈妈的衣角,缠在爸爸的身边,让他们评评理。
可答案总是:‘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只欺负你,找找自己的原因。’
那时的她为了不让自己受伤,只能装作粗神经,然后默默努力,希望出人头地再也不回来。
虽然她并没有做到一鸣惊人,却也靠自己的努力走到今天。
可现在,竟又遭到这样的诘问。
她承认她是个恋家的人,总觉得,就算再不美好,终究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回忆不光是痛苦的,还有美好。
她愿意为了那些美好不计前嫌,就像她对那些老同学一样。
可是,这层费尽心力构建起来的微弱光环,却这么轻易被打碎,她忽然觉得,这都是她自欺欺人的幻觉。
靠单方面的卑微维持关系终将走向灭亡。
她不想再说了。
陈方华也逐渐冷静,见沈甜脸上是陌生的沉静模样,心脏忽然抽痛。“你说什么?你是要跟这个家断绝关系吗?”
沈甜闭眼,疲惫到极点,“是你要和我断绝关系的。”
说到一半时忽然笑了,看着比记忆里老了很多的陈方华,“你要说话算数。”
话音刚落,陈方华的表情就从痛苦转变成尖利,她扯着嗓子,像泼妇似的指着她大骂,“沈甜!是你说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不孝女,我真是千辛万苦养出个白眼狼。”
沈甜挺直后背,一步一步转身离开。
身后依旧是刺耳的谩骂声。
“别人养女儿都是小棉袄,一辈子跟在身边,哪像我这苦命的,养了个黑心肝,刀刀扎亲妈的心窝啊!”
“你要是敢走出去就别回来,我们沈家没有你这样的!”
“我就让你侄女挂你户口,还没管你要钱呢就闹成这样,真是家门不幸,没有比我更命苦的了,老天爷啊你开开眼!”
声音被厨房门隔掉一半,越来越不真切。
沈甜眼泪糊了一脸,跌跌撞撞去柜台后拿包。楼上脚步声响,沈海匆匆下楼,探头看她已经背上包,吓了一跳。
“啧,你这孩子,大过年的闹什么?”
他一把夺过包,又弯腰放回原处。沈甜站着不动,身后有一双大手推着前进,目的地是厨房。那里在她心里已然是地狱模样,斑驳的门后依然传出模糊不清的咒骂和哭泣。
她抓着柜台,挣脱推她的手。
“爸。”她几乎发不出声音,“你不要再假装当和事佬了,我也一样讨厌你。”
多少次这样的时候,她被骂完,再由他慢声细语地叫她去道歉,转头送到陈方华面前,她会乖乖照做,直到气氛回归和谐。
如果她从陈方华身上学到的是在意金钱,吝啬,那在沈海这学到的,就是懦弱,讨好。
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以后的人生还长,她想丢弃这些缠绕她二十几年的诅咒。
沈海第一次听到她对于他这个当爸爸的评价,她竟然说讨厌。这让本就寡言的他更说不出话,嘴唇抖了几下,发出几声破碎的音节。
“你…这……唉。”
他皲裂的手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烟盒,从里拽出一根叼在嘴里,叹了口气。
沈甜不再看他,转身拎起包,向大门走去。
深冬腊月,一年的最后一天。寂静的小巷,地上残留的积雪被踩成灰黑色,又结成冰,上面零零散散地遍布红色纸屑,是喜庆的鞭炮残留。
她静静地踏上这条红色的路,一步又一步。
小巷很短,又很长,欢笑从围墙深处传过来,让从家里奔逃出来的沈甜显得很可怜。
身后没有人影,远远传来几声狗叫,呜咽着,又消失,像被肉骨头堵住了嘴。
沈甜拎着包,脸颊被寒风吹着,却慢慢肿起。一边冻得通红,一边烧得通红,她没理会,昂起头,看到巷口就在眼前。
那里停着一辆车。
她换了只手拿包,慢慢走过去。
车窗打开,露出顾逸之的侧脸,他比上次遇见疲惫了些,身上还穿着那身衣服,头发有些乱,眉骨边一块深红色的血痕。
已然结痂。
他们同时震惊,一起说:“你脸怎么了?”
沈甜忽然笑了,肿着的脸红红的,丑丑的。顾逸之目光不离她,伸手打开车门。
车里温暖如春,沈甜靠在椅背,不知为什么,这车她只坐过寥寥几次,却给她一种家的安全感。
顾逸之问:“想去哪?”
沈甜说:“回家。”
第36章
车窗外,蓝底白字的路牌迅速倒退。沈甜闭着眼,斜靠在椅背上,故意把肿起的左脸隐在发丝里。
谁都没说话。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
路过服务区的时候,顾逸之独自下车,回来时递给她一个冰袋,用软白色的手绢包裹着。
他说:“敷在脸上。”
沈甜的嗓子已经呈报废状态,她从鼻子里压出一声‘嗯’,轻轻把冰袋放在脸颊。
车继续行驶,又走了一段,前方开始拥堵。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只要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人,都会不惜代价,只为团圆。
他们却做了逆行者,狼狈不堪地从所谓的家里奔逃。
晚上九点,疲惫到极限的两人,终于看到巨大的红字:江城欢迎你。
一路奔波,终于抵达。
到家时沈甜几近脱力,顾逸之也没好到哪去,胡子长出来,头发也乱糟糟的,活像在天桥下的流浪汉。
她拉着他的手,走去卧室。
床上有些乱,还维持着临走时的状态。沈甜给他找了一身干净的睡衣,站在他旁边看他脱衣服。
顾逸之衣服掀到一半,露出紧致的小腹,磨磨蹭蹭的,见她还不走,终于绷不住,“我可要脱了。”
沈甜仗着自己不能说话,所以理直气壮地站在旁边继续看。
他不再坚持,直接把毛衣脱下。和沈甜想的一样,他不光脸上那一处伤,身上也有。
锁骨下的红痕深浅交错,后背上要严重些,渗出的血丝已成枷。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落在蜿蜒的红色上方。
却迟迟不敢触碰。
顾逸之匆匆穿上衣服,笑着说:“看着吓人,其实不疼。”
他背过身去,把裤子也换好,沈甜注意到,伤都在上半身,腿上没有。
窗外爆竹震天,吵闹的声音要维持到零点过后,才算是过了年。顾逸之躺在床上,眼神落在旁边的沈甜脸上。
他凑近了些,手掌想过去摸,却不得章法,那片红肿里并排三条紫红色红痕,他不敢想象当时的场面。
心脏抽痛,他搂紧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问:“是你妈打的?”
“嗯。”
沈甜搂着他的腰,疲惫地闭上眼睛。
两人都不再说话,就这样抱着。室内漆黑,窗外的烟花绽放,照亮狭窄的卧室,沈甜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眉角的伤。
是他爸爸打的。
她还记得那个走路迈正步的男人,脸上永远是严肃冷漠的表情,像个置不下其他情绪的机器人。
第一次见他时,是在教导处,他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鼻尖哼出一句:“我说的呢,是修车的女儿啊。”
也是那次,她才知道顾逸之家条件很好。
好到给老师塞红包的数额,都是她家两年的收入。
虽然在那个年代,这种贫富落差给她带来巨大的震撼,却依然挡不住顾逸之再受欺负时,她第一时间伸出的手。
他们相拥而眠。
直到第二天十点才醒,枕边没人,她睡眼惺忪,摇摇晃晃地下床。
顾逸之在厨房做饭,身上扎着卡通围裙,他精神好了很多,脸上的血痂上也盖着创可贴。
她摸着自己微肿的脸,虽然还有些疼,但不烧得难受了。
嗓子依旧失声。
所以顾逸之为她定下养身体计划,心情平稳,眼神交流,交流不明白的微信打字。
她无奈。
【仙女甜】:这个虾仁好像有点淡。
点击发送后,她指着盘里的虾仁炒百合瞪眼。
顾逸之夹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点头肯定,“我故意做淡,对你嗓子的痊愈有好处。”
沈甜气闷,又吃了一口没滋没味的饭。
吃完饭后,她就被推出厨房。昨晚睡得太久,不想再躺着了,所以她溜达到阳台。
姚远的东西都搬走了,她的东西又少,可怜巴巴地挤在一个抽屉里,她坐在椅子上,凑到镜子前看自己。
脸颊不那么肿了,只是三根指印越发清晰,还有扩散的趋势。
踌躇着从一堆瓶瓶罐罐里找到粉底液和遮瑕膏,一点一点小心涂抹,直到颜色浅淡。她想了想,又画了眉毛,涂了一层浅浅的唇釉。
这样看的话,气色变好很多。
心情也在渐渐晴朗。
她把头发随意挽起,又换了件连衣裙,走到厨房门口时,刚好顾逸之拎着垃圾出来。
他眼神触到她时愣了一下,伸手摸了下她脸。
沈甜本来就很久没化妆,冷不丁化了之后自己也不自在,又被他这样看着,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她踮脚,凑近他耳朵低语:“不好看吧?”
“好看。”顾逸之微微低头,笑着把他耳边的碎发掖到耳后,露出整个脸颊。
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却怀着欲言又止的情绪。
沈甜觉得,他们都在很小心地避开这个话题,明明见到对方最狼狈的一面,却都没有勇气倾诉和安慰。
只能如履薄冰似的试探,却掌握不好关心的尺度。
她回到卧室,点开手机,顺便钻进被窝。
【仙女甜】:你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门口脚步攒动,无声之后,手机震动。
【顾逸之】:我爱你。
【仙女甜】:……
【仙女甜】:如果是这句的话你可以进来亲口告诉我。
门开了,沈甜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明明是她主动的,此刻却忽然怂了。
顾逸之直奔她来,呼吸之间,他双臂撑在床头,低头轻吻她额头。
“我爱你。”
他的气息萦绕,不知从哪刻开始,他褪去孤傲清冷,柔软的让她想哭。
沈甜嘴唇翕动,用唇形说了一句:“我也爱你。”
四目相对,顾逸之的身体又压低了些,沈甜感觉到他的重量,忽然无措。
这种姿势的亲密不免让人多想。
所以她脱口而出:“避孕套在垃圾桶里。”
因为发不出声音,所以这更像是恋人之间的低语,空气瞬间凝固,周遭被暧昧气息填满。
眼前的男人身体一僵。
!
沈甜眨巴眨巴眼,大脑刚连接上理智,所以,她刚才说了什么?
啊!
怎么失声了也挡不住她的破嘴,情急之下,她又无声说:“我不是故意扔的……”
救命……
沈甜好想昏过去,但眼前的人不给她这个机会。被子被他拉下,瞬间唇被温热覆盖,鼻间是他的气息,带着和上次轻触试探不一样的意味。
他的温热烈绵长,带着不容反驳的占有,他的手扶着她侧脸,小心地托住下颚,微微承托,指引她迎合他的热烈。
沈甜喘不过气,下意识推着他前胸,只是力气薄弱,倒像是欲拒还迎。
深吻过后,顾逸之额头抵着她,呼吸逐渐沉重,他隐忍着身体变化,小心避开重要部位,哑声说:“我们结婚。”
“……”
沈甜被撂在半空,上不来下不去,陌生的情愫翻滚着,她有些急。
“不结婚也能做的。”
顾逸之愣住,喉结涌动,眼神晦暗不明,“这样不太好…毕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