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坐在陈骄阳斜対面的孙二姑娘忽然扬起调子道:“这不是骄阳郡主么, 许久未见,郡主依旧风姿绰约。”
陈骄阳懒得理她,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喝茶吃点。
伦玉却没她这样的耐性,直接就拉下脸来, 冷冷地瞪着孙二姑娘。
孙二姑娘心里憋气许久,当初那桶从天而降的粪便, 已经成了她心中过不去的阴影,以至于从那以后,她只要出府,不管天晴天阴,都会撑起一把油纸伞。
当时她虽然未寻到泼粪之人,但背后的黑手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因陈骄阳的身份,孙二姑娘只能吃瘪,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好不容易见到了陈骄阳,自然要好好羞辱一番才解气。
“郡主怎么不理人,只管低头吃东西?”孙二姑娘笑着道:“莫非离了永安侯府,便连顿饱饭都吃不着了?”
众人哄笑。
桌面下伦玉双拳紧握,他刚要出声,便听见上首传来了陈扶阳的声音。
“孙羽燕。”
陈扶阳撩开莲子,缓缓而出,身后跟着三个婢女,还有一个戴着半截面具的男子。
陈骄阳和伦玉看到他时,皆为一愣。
陈扶阳在上首站定,斜昵着孙羽燕。
孙羽燕便是孙家二姑娘,她一听陈扶阳唤她名字,赶忙就站起来,冲上首福了福身,极为恭敬地道:“大公主吉祥。”
陈扶阳冲她勾了勾手,“过来。”
孙羽燕提着裙子就走到跟前,“公主有何吩咐?”
咐的尾音还未彻底落下,便听“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了孙羽燕脸上。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孙羽燕一脸不可置信,要知道她父亲是京兆尹,去年在齐缙王造反时立了大功,如今正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她也跟着成为了众星捧月的対象,何曾想会当众受这般的羞辱。
孙羽燕眼泪瞬间流了出来,她捂住发烫的脸颊,対陈扶阳道:“公主这是作何?”
陈扶阳目光从她身上绕过,看着堂下众人道:“本宫许久未出席宴请,今日难得有兴致,摆了这么场生辰宴,却不知如今京中贵女竟这般不知礼数了?”
孙羽燕登时反应过来,她欲开口辩解,陈扶阳却根本不给她机会,一双冷眸甩在她脸上,“陈骄阳是我朝郡主,也是本宫的妹妹,你算个什么东西,在本宫的生辰宴上大放厥词?”
“来人!”陈扶阳沉声道:“将她拖下去仗责二十。”
堂下顿时骚动起来,有人站出来替孙羽燕辩解。
陈扶阳笑着看向那人道:“你若是觉得本宫哪里做得不妥,便直接入宫告状吧。”
那人自然不敢,只好看着孙羽燕哭闹着被拖了下去。
陈扶阳与陈骄阳対视一眼后,笑着落座,白净竟也坐在她身侧,两人有说有笑。
过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陈扶阳忽然対陈骄阳道:“骄阳,前几日父皇送了我几样西域来的东西,我瞧着着实有趣,你随后我去挑选一二。”
伦玉也觉出陈扶阳是有事要与陈骄阳说,便没有说话,放心的让陈骄阳去了。
一出大堂,陈骄阳便开口道谢,陈扶阳却是道:“有什么好谢的,你早已嫁人,你父亲做的事便与你无关,要是敢真的株连,那整个皇宫有一半的主子都得进去。”
走到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陈扶阳停下脚步,“我只是说了我该说的而已。”
陈骄阳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陈扶阳红着眼眶,抬手帮她拭泪,“傻丫头,快别哭了,不然白净该以为我欺负你了。”
陈扶阳指了指小院子,“进去吧,白净在里面。”
陈骄阳点了点头,抬袖将眼泪擦掉,转身走进院子。
她的确有一堆话想要问白净,可一见到白净,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过得可好?”
沉默了片刻后,白净先问道。
陈骄阳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那半截银色面具道:“那下面可是胎记?”
白净明显一顿后,摇头否认。
陈骄阳看着他,没再说话,心底却有个声音一直在说,白净就是哥哥,就是她一母的同胞,那个自幼和她分开的亲哥哥。
想着想着,陈骄阳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白净长叹一声,“不要参与任何事,不要相信任何人,安心做你的陈夫人。”
陈骄阳抽泣着低低问他:“哥哥,哥哥是么?”
白净再次摇头,“记住我方才说的话了么?”
陈骄阳细细想了想白净的话,忽然紧张道:“你要做什么,不要以卵击石!”
白净笑容温和,“放心,我自有分寸。”
陈骄阳没有从白净口中得到答案,却是从白净的反应中看到了回答。
若白净真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他不可能说那番话。
临走时,陈骄阳不安地対白净道:“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我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要欺瞒与伤害扶阳公主。”
白净温润地点了点头。
陈骄阳回到若水院后,将事情转述给刘嬷嬷还有青云两个,他们三个听后也一脸疑惑。
尤其是两个月后,陈扶阳与白净定亲的事传入耳中时,陈骄阳更是惊讶不已。
同时,他们也收到了伦绣写来的信,伦绣与刘之源定了亲事,年底完婚。
由于陈骄阳和伦玉现在的身份颇为尴尬,伦玉只是备了份厚礼,在大婚当日送到刘府,人便没有出席。
开春便迎来了一个坏消息,齐缙王在狱中疯了近半年,忽然将永安侯供出,说永安侯便是他在京中的内应。
皇贵妃跪在皇上面前哭求:“陛下,无凭无据,不能只听那疯人的话,便伤了臣子的心呐陛下!”
皇上沉着脸,一言不发。
接下来数日,众多大臣皆替永安侯说情,皇上均无表态,怀疑的种子在心底埋下,整整一月未查到一丝证据,皇上终于松口。
“永安侯与朕几十载,眼看年事已高,便不要在京中操劳了,不如去郫县吧。”
郫县山清水秀,远且安逸,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永安侯万分感谢,只用了三日,便带着郭氏前往郫县。
陈骄阳和伦玉因为分家的缘故,并未与他们一道前行,依旧在若水院中过着半软禁的日子。
一日晌午,陈骄阳与伦玉在院里消食散步,远远看到青儿身侧的人影时,二人皆是一愣,随后疾步上前。
伦绣挽着发髻,从前白嫩无邪的脸上满是愁云,她一见到哥嫂,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永安侯一走,刘家看伦绣没了靠山,便动了休妻的打算,伦绣找了好几次伦锦,伦锦一直避而不见,起初还用各种理由搪塞,后来一知是伦绣要见,干脆直接关门。
“我知道二姐处境也难,所以故意躲我,可是,可是我该怎么办?”当初那个小丫头哭得眼睛肿如核桃,“哥哥,嫂子,我知道你们也自顾不暇,所以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但是,整个上京,我实在不知道该去找谁了,我、我……呜呜呜……”
说着,伦绣又开始大哭起来,其实她早几天就寻到了若水院,她怕伦玉也像伦锦那样,便不敢上前来寻,直到今日被青儿撞见,青儿一听事情原由,自是知道陈骄阳不会躲她,赶紧就将她劝了进来。
见伦绣情绪逐渐稳定,陈骄阳这才开口问:“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休妻可不是他刘家想休便休的,凡事都要有个原由。”
“刘家半年来対我极为苛待,天未亮便要我去伺候婆母,有时候一整日连饭菜都顾不上吃,我小产后,身子本就虚弱,没撑多久便病倒了,他们家便说我是装病,不愿伺候婆母,以无子出和不孝为由,要休妻!”
伦绣满肚子委屈,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一听到伦绣还小产过,陈骄阳忙去拉她的手。
伦玉则拍桌跳起,“这狗日的刘之源!”
伦玉闹着要去刘府算账,伦绣自然之道刘府的为人处世,伦玉这样闹过去的话,肯定讨不到好处。
陈骄阳暗忖片刻后,対他们道:“当下最重要的,不是去算账,而是要刘府写和离书,”说着,她看向伦绣,“你想和离么?”
伦绣立即点头,“想,我一刻都在刘府待不下去了,可是刘府不愿意写和离书,他们说,我要是想走,便只得休妻。”
“哦?”陈骄阳冷笑起身,“时候还早,咱俩这就去趟刘府吧。”
陈骄阳怕伦玉沉不住气,便没叫他一道去,她带着伦绣和青云两个来到刘府。
正如伦绣所言,刘家只休妻,不和离。
刘侍郎今日不在,伦绣的婆母张氏坐在上首,扬着下巴冲堂下几人道:“你们伦家有什么脸面问我们要和离书,瞧我这手上的烫伤,便是伦绣做!”
伦绣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胡说,那是你自己烫的,关我什么事!”
“瞧瞧!”张氏气得指着伦绣道:“哪有这样和婆母说话的,半分礼教都不懂!今日你这儿媳,我们刘家休定了!”
刘之源也拍着桌子道:“你们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这儿谈,拿了休书便赶紧走人!”
伦绣还要说话,陈骄阳却是抬手将她止住,她清了清嗓,大声道:“刘侍郎这两年在朝中可好?”
张氏被陈骄阳莫名其妙的提问,问的有些发懵。
陈骄阳见他们没有回答,便笑着转身将门推开,笑着回头将刘府众人看了一圈,道:“既然刘家不愿意与我想谈,那明日我便进宫好了。”
刘之源起身道:“你进宫作何?”
陈骄阳莞尔一笑,“自然是有事与陛下说,我记得六七年前,我还在乡州时,便听爹爹时常提起刘侍郎……”
刘家众人脸色骤变,刘之源赶紧快步上前将门关紧,语气顿时也软了几分,“无凭无据,你、你休要胡。”
陈骄阳低头理着袖口,“细细算来,永安侯应当已经到郫县了。”
人人皆知当今圣上多疑,当初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将永安侯贬至了郫县,若陈骄阳亲自去说,刘府定不会好过。
张氏抖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得去看刘之源,刘之源抿着唇,还在做最后的抵抗,“骄阳郡主你若是真去说了,恐怕你自己也难逃关系吧?”
陈骄阳不由嗤笑,“我无所谓,反正我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
堂内顿时陷入沉默,片刻后,刘之源提起笔墨,写下一封和离书。
京城事多,陈骄阳不想留,也不敢留伦绣在若水院,伦绣短住了几日后,便收拾好行装去郫县寻永安侯夫妇。
就在陈骄阳和伦玉松了口气,以为可以安稳一段日子时,陈扶阳大婚的日子到了。
原本的喜事却变成了丧事。
陈扶阳大婚第二日,与白净一道入宫敬酒。
但凡会入口之物,都会提前有人给皇上试毒,陈扶阳手中的酒本也不例外。
可不知为何,这杯酒一入喉,皇上瞬间双唇发乌,口鼻鲜血直流。
陈扶阳含泪拔出侍卫的剑,转身刺入白净胸膛。
白净倒地,用最后的气力大笑着道:“母妃,儿子终究为您报仇了,也为千千万万乡州亡故的魂灵报仇了……”
皇上陷入昏迷,命垂一线。
皇后有心要保陈扶阳,自然不能将驸马毒杀皇上的这等丑闻泄露,便将毒酒一事推栽给了皇上身边的一个太监身上。
当夜,陈骄阳正在洗漱,屋顶上方忽然传来一声瓦片碰撞的声音,青儿立即推门而出。
屋顶已不见人影,却留下了一封信。
“寅时,躲避。”
“这谁写的信,莫名其妙啊……”伦玉费解地挠了挠头。
陈骄阳也蹙眉想了许久,忽道:“不好,宫内出事了。”
信上写着躲避,而不是逃跑,说明皇宫出了大事,要生变,如此皇城便要戒严,他们定是无法逃走,只能躲避。
而这信上的时间,便是门外侍卫松懈的时间。
如此看来,这信便是陈扶阳给他们的。
这信的确是陈扶阳写的,正如陈骄阳所猜测的那样,皇上最多不过几日的命数,但这几日対于陈骄阳来说,却是灭顶的灾难,只要皇上稍稍恢复意识,定不会放过陈骄阳。
只要陈骄阳能够躲避到皇上驾崩,太子登机后,陈扶阳就能让他们活命,他的弟弟,最听她的话。
第二日卯时,天色将亮,皇上便醒了,他抖着双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齐缙王,陈、陈骄阳,杀……”
一时间满上京涌出无数侍卫,挨家挨户搜寻着陈骄阳与伦玉的踪迹。
左彦的手下各个牵着狼犬,一面嗅着从若水院里搜到的陈骄阳的物品,一面四处寻找着陈骄阳。
狼犬们一会儿跑到上京最南,一会儿跑到上京最北,足足寻了三日,依旧一无所获。
第四日,皇上驾崩,当日太子登基。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街道上一扫前几日的阴霾,百姓们喜气洋洋的恭贺新帝登基。
陈扶阳坐着马车来到街上闲逛,她一路吃吃逛逛,接近黄昏时,走进了翠华胭脂铺。
迎上来的是绿竹,当年陈骄阳从郭氏手中救下的那个婢女。
她一眼就看出陈扶阳的与众不同,以及眉宇间与阁楼藏身那位的相似。
陈扶阳看着眼前的花红柳绿,兴致不高地问道:“就没有再好的了?”
绿竹忙笑着道:“若是客官不在乎价格的话,楼上便有本店当季新出的胭脂礼盒。”
“笑话,”陈扶阳朝楼上走去,“只管拿出来便可。”
绿竹将陈扶阳引上二楼,陈扶阳坐在隔间试妆时,陈骄阳忽然从帘子后走了出来。
她和伦玉换成陈扶阳婢女的装束后,几日钻入马车,向城外驶去。
马车上,陈扶阳神情低落地向陈骄阳转述白净生前的话,“他要我対你说一声,対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