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话时那股楚楚可怜轻声软语的样子,让露凝大为震撼。
清河郡主是她比较熟悉的人了,温家鼎盛时期她出席闺秀之间的花宴常能遇上她,两人的位置也很靠近,在露凝的记忆里,清河郡主总是张扬霸道随性自在的,她现在看着白绸之后的幽怨眼神真的太违和了。
白绸后,解离尘在一众朱砂手印里找到了有问题的一张。
他两指并拢夹起来轻轻一震,那纸张便自己烧了起来。
这个时候清河郡主还在说话,变故也就在此刻发生。
刚才还明亮的大殿中突然黑了下来,紧闭的窗户猛地打开,刺骨的冷风从外吹进来,娇弱的贵女们差点被吹跑。
露凝也顾不得自己的秘密,一手一个护住了身边的两个姑娘,让她们不至于吹到墙上受伤。
至于其他的,她就两只手,也帮不上忙了。
夜舞跟着夜长渡练过点拳脚功夫,还算有些身手,及时抓住了一旁的柱子。
可怜清河郡主坐在最前,周边无依无靠,婢女护卫也都不在,只能被风吹到台阶处,和几个姑娘撞在一起,三个抱成一团勉强稳住身形。
大殿里唯一没被吹动的,就是仍然低头跪坐的燕卿卿。
她气息大变,和从前很不一样,露凝抱着怀里的两个姑娘往后躲,因为着急并未注意后面有矮几,后背险些就要撞上,幸好有一双手抵住了她的背。
她先是吓了一跳,回头一看那矮几又松了口气道谢,但是……
望向抵着自己后背的手臂,白色的斗篷滑落,露出里面同色的锦袍广袖,黑暗中广袖上银线刺绣流光溢彩,是……
“大人?”露凝超小声地唤了一声。
解离尘并未言语,只轻扬衣袖,殿内阴风顿止,黑暗被驱散,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燕卿卿身上。
唯独露凝没有。
她松开护下的两个姑娘,那俩姑娘吓坏了,本能地往露凝身后躲了躲,倒是没发现就在一旁的解离尘。
好像除了她,根本没人看得见他。
露凝带着疑惑去看解离尘的脸,他的身影却在下一瞬消失,出现在燕卿卿背后。
这次所有人都看见了他,他披着白色的斗篷,戴着兜帽,霜发飘动,修长如玉的手摊开,于燕卿卿头顶单手结印,很快就有黑色的东西从她身体里出来。
是蛇的形状,黑影狰狞扭动,十分恐怖,吓得殿内贵女止不住的尖叫。
露凝身后的两个姑娘瞬时抱紧了她,她下意识拍拍她们后背,明明自己吓得脸色苍白,眼睛都红了,还声音颤颤巍巍地安慰别人:“别、别怕!不用害怕!”
解离尘转眸看她,蒙眼白绸垂下的两端伴着雪色发丝微微晃动。
他站得很稳,无论那黑色扭曲的妖物如何嘶吼挣扎都不动毫厘,于重新亮起的华灯下修长而立,从容不迫,气质清疎。
不知为何,这样的他总让人有种——他本能轻易灭杀那妖孽,却故意戏弄它的厌暗漠虐之感。
这感觉稍纵即逝,很快他又变回露凝熟悉的样子,冷清却不高高在上,给人浓浓的安全感。
露凝见他看过来,那妖孽趁他转头更放肆地挣扎,蛇牙龇起,快要咬到他了!
“大人小心!”
她当时真没想那么多,她自小就没接触过什么奇幻仙术,与解离尘也算不上熟悉,第一反应并不是他有多稳操胜券,绝不会被那妖物伤到。
她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是明晃晃的刀刃和刺目的鲜血。
是外翻的皮肉和腐烂的尸体。
有那么一瞬间,解离尘的身影与父兄重合。
她想起自己与母亲随父兄出征,看到父兄草草卷起的、不完整的尸首被带回来。
仗打胜了,外面人人欢喜,再不必担心被侵犯,日子可以逐渐平顺,只有露凝和母亲,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亲手为父兄收敛遗体。
那时的她一边颤着手认真整理,一边一遍遍联想着遗体上每道伤口是如何形成的,那些兵刃是以何种角度砍在她至亲身上的。
自那以后,曾经也会用剑的露凝再也不愿接近兵刃。
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受伤。
至少在她眼前,不想再看见那样的伤口。
她全凭本能行事,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殿内已然风平浪静,她急促地喘息着,缓缓放下手臂,低低地吐出一口气。
没事了。
那妖孽大约也没想到一个凡人女子竟有如此大的力量,完全没将她放在眼里,它存有力量不多,只一心对付解离尘,所以给了她机会,被她一拳击穿胸口,心脏碎裂,当场去世。
蛇孽现身,并已死去,万寿节之事如何发生已经不言而喻。
这妖孽模样与圣上围猎那日所遇相似,应是燕卿卿在那时就染上的。
至于她是如何与对方抗衡,又为何在万寿那日放出蛇来,究竟意欲何为,就得等她醒来再说了。
在场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这一幕,露凝退了一步,回眸睨向解离尘,结结巴巴道:“它,它想咬人。”
她后面的声音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大人没被它咬到吧?”
解离尘静静看着她。
她此刻泪盈于睫,脸色煞白,手不断颤抖,却还关心别人有没有事。
她明明怕的要死,但出现危险时,总会护着别人。
护着她的婢女尚可理解,还护着那两个萍水相逢的姑娘。
甚至还来保护他。
竟然有人想要保护他。
真是稀奇。
他从来没有被人保护过。
他永远在被掠夺,等被抢得一丝不剩时,便被毫不留情地丢弃,奄奄一息,恍若蛆虫。
从未曾有人保护过他。
露凝不知他出神地在想些什么,有些不安地望向周围。
她使劲甩了甩手臂,小臂连着手布满血污,她冲动了,但不后悔,只是有些烦恼隐藏已久的秘密恐怕还是要暴露了。
不过她很快发现,她好像不用担心。
她和解离尘身边有一层淡淡的光,她记得这光,它拦住过姬婴,如今其他人在薄光之外,脸上只有惊惧并无意外,应该是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不见。”
果然,身后传来国师大人的声音印证了她的猜测。
露凝一笑,抹掉快要掉下的眼泪,由衷地感谢:“谢谢大人。”
解离尘戴着兜帽,他不低头时,因为身高问题,露凝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瘦削如玉的下巴。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有些遥远,但他的人就在她身边,在她道谢之后,甚至执起她的手,认认真真地替她一点点清理干净上面的血污。
白色的流光温柔地绕着她的手指,露凝注视着这神奇的一幕,听到解离尘声音轻冷低缓地说:“是我要谢你。”
“你保护了我。”
他说这五个字的时候语气明明没什么变化,但就是让人听出了一丝不寻常。
露凝用干净的手尴尬地摸了摸脸:“不不不,是臣女给大人添乱了,方才臣女不来捣乱,大人肯定能处理得更好,大人不但不怪罪臣女,还布这个光光的东西帮臣女隐瞒,是臣女要谢谢大人!”
她仰起头,笑得没心没肺,非常灿烂,又一次道:“谢谢大人!”
解离尘看了她几息,转身离开。
一团鹅黄的光明晃晃地刺人眼,看得人温澜潮生。
真是可爱。
不能再看。
再看就不能只是欣赏。
会想要得到。
作者有话说:
我是土狗
我喜欢小太阳救赎美强惨!
第九章
露凝终于从皇宫里出来了。
从马车的窗户回望紧闭的宫门,她深深地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再有机会进去。
视线飘向登天楼的方向,不进宫就代表着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国师大人,这大概是她唯一觉得有些可惜的地方。
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那样的神仙人物,看着不用吃菜都能下三碗饭,以后再也不见到,着实有一些可惜。
但也没什么。
露凝落下窗帘,打开马车里的暗格抓了一捧松仁,一边吃一边想,下饭的人和物有很多,国师大人太遥远了,见得着也没用,还不如不看,免得心里长草。
她拍了一把心口,让里面的东西别瞎乱跳了。
一回府里,露凝就被包围了。
吴嬷嬷拉着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红着眼圈心疼道:“小姐受苦了,您看您都瘦了,这几天在宫里一定受委屈了!”
她有些责怪地望向池云:“定是你没将小姐照顾好,早便知你不妥帖,就不该心软答应让你陪小姐进宫,合该我亲自去。”
池云不由睁大眼睛:“嬷嬷可真是冤枉奴婢了,您看小姐那饱满的小脸蛋,那可都是奴婢伺候的,奴婢绝对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的!”
露凝也赶紧说:“对对对,池云将我照顾得很好,嬷嬷别担心,我一点都没瘦,你看我这腰上的肉,甚至还胖了些许。”
吴嬷嬷是露凝的奶嬷嬷,将军、夫人和少将军死后她便是露凝最亲近的人,难免关心则乱,尽管露凝一直安慰,也还是心里不稳当。
“都怪我,下次再不会劝着小姐进宫了。”吴嬷嬷抹了抹眼泪,“那等虎狼之地,小姐心性单纯,如何住得?若真是出了什么事,我要如何向将军和夫人交代。”
她牵着露凝的手:“快让嬷嬷再好好看看。”
露凝任她摆弄,柔声安抚:“嬷嬷快别哭,其实宫里也还挺好的。”
“小姐就是安慰我罢了。”
“不是不是。”露凝掰着手指头,“您听我说呀,我说得可都是实话,御膳房的手艺极好,住的地方也是高床软枕,睡起来很舒服,景色也很美。”
吴嬷嬷擦擦眼角:“还有呢?”
“还有?哦哦,还有宫里的宫婢,一个赛一个漂亮,护卫一个比一个身手好!”
吴嬷嬷听着听着表情古怪起来:“……小姐就记着这些?”
“……我还要记得什么?”露凝迟疑地思索着,自己是不是还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说。
吴嬷嬷恨铁不成钢道:“宫里的事呢?万寿节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皇上皇后和太子那里……”
“啊这。”露凝如临大敌,“他们啊,这个,我,我没注意。”
“……”吴嬷嬷表情一言难尽。
露凝试图挽尊:“就,饭真的还挺好吃的。”
“……算了,都回来了就过去了。”
上面对温家的态度可以从别处再打听,小姐无忧无虑一些也很好。
吴嬷嬷舒了口气,温声道:“小姐快去换洗一下,这几日在宫里被拘着,得好好去去晦气。”
这要是宫里人听见吴嬷嬷胆敢说从皇宫内院出来得去晦气,一定会被治大不敬之罪。
但这里是镇国将军府,多年过去,这里还能留下的都是对温家忠心耿耿的人,在这儿说什么都不用担心出事。
露凝很快被塞进了浴桶。
吴嬷嬷一边安排人给她沐浴,一边想到什么似的说:“对了,明日老奴得去护口寺还愿,小姐便在府里好好休息,小厨房那准备了今晨才到的挂绿,小姐记得吃。”
露凝在袅袅热气里舒服地半闭着眼,她趴在浴桶边说:“一会儿就吃。嬷嬷去还愿,是为我许愿了吗?”
“小姐被关在宫里,老奴做不了别的,便只能求神拜佛。”
露凝睁开眼,握住她的手说:“那我和嬷嬷一起去。”
“小姐才回来,应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嬷嬷为我许愿,我也该去给佛祖还愿才是,这样才圆满。”
吴嬷嬷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劝说,笑着应下来。
镇国将军府里温情笑语,燕国公府则截然相反。
燕卿卿是燕国公最看重的嫡长女,出了这等事既忧心燕家也忧心女儿。
妻子日日在耳边哭诉不能没有女儿,他又何尝不想把女儿救出来?
可出了这等大事,不连累九族已是天家恩典,想让女儿得救,除非国师开口。
皇宫里,皇帝恰好问起解离尘此事。
哪怕身为九五之尊,要见解离尘也得亲自到登天楼来。
皇帝端坐着,听解离尘身边的小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燕小姐在围场时就已被附身,回京以来只偶尔保持清醒,大部分时间都没有身体的控制权。那妖物迷惑她,故意扰乱万寿节,幸未得逞,不曾酿成大祸。如今妖孽已除,宫中安宁,再无戾气,陛下尽可放心。”
小童其实有些内情没有说。
比如那妖孽是如何诱导燕卿卿服从它的。
它在猎场元气大伤,仅存的一缕神魂钻入她的身体才得以逃脱,如今还需要她日日蕴养着。
妖孽天生贪婪,它还想着进宫寻解离尘,找机会一口吃个大的,又担心一现身便被看穿,所以花言巧语哄得燕卿卿心甘情愿与它合谋。
它帮她以凡人难探之法得到那个露脸的位置,她替它隐藏气息。
燕卿卿其实根本没有拒绝的资本,那东西在她身体里不出去,她若不应它很可能玉石俱焚,她来不来得及找国师求救都不一定。
在不能拒绝的情况下,若能得到些好处也算是补偿。
再者,有了这个在国师面前露脸的机会,才能更好地去求救,不必担心动手不及,连累她自己死于妖孽手下。
第一次没能成功坐到那个位置给出讯号,那就再找机会。
是以那日被带往登天楼时,她就已经做好了暴露一切的准备。
当时解离尘可比在万寿节上离得还要近,她可能会受伤,但肯定不会死。
结果也正如她所想的那般,醒来后她就将一切告知小童,小童又告知解离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