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池总渣
时间:2022-08-18 07:28:36

  C城玉县多是老旧建筑物,基本不达标,导致震时大面积垮塌,同时灾区人口密集,截止今日16点四十分,已经造成了1.34万人受灾。这些消息是陈错从手机上的新闻速报看来的,她正坐在回往消防营地的车上,肖春在前方开车,满脸不情愿。
  刚刚他们已经在医院就这个问题争吵过了,肖春争不过陈错,只好气得面黑脸青,还要开车捎她一程,专门去看看那位蛊惑自家摄影师的消防兵。陈错换上了肖春带来的衣服,她把陆峥的外套好好地收进了衣袋里,这次她倒没有搞什么花样了。
  她觉得她以后的态度要端正一些,毕竟陆峥都同她这么掏心掏肺地说过自己的苦处,她不能再瞎撩撩,伤人心了。然而他们俩都没能够看到陆峥,其实也算看上了,是陈错看到的。她看到陆峥坐在军车上,带着帽子,脸朝她这边侧着,却没看她,而是蹙眉抿唇,很严肃的模样。
  明明只是一闪而过的人,两辆车交叉相错,车上也有许许多多其他消防兵,可陈错就和命中注定一样,从人群中将陆峥认了出来。就像陆峥在她眼里,是会发光似的。她下意识想降下车窗,呼喊的声音却卡在喉咙里,很尴尬。
  她想,她在做什么呢,跟演偶像剧一样,让人尴尬。她这样会给陆峥添麻烦的,明明陆峥已经说过,在人前,不要太放肆。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俩正走向小饭店。陈错闻言,侧眼挑眉,笑得有些妖:“那人后呢?”
  陆峥面无表情地答:“人后也老实一点。”陈错真是爱死陆峥这幅命令她的样子,很有吸引力。她乖乖点头,作听话状。陆峥看她垂下睫毛,一脸乖巧,唇边含笑,就知道陈错心里指不定在想什么歪点子。他却没再多言,只意味不明地略一勾唇。陈错没瞧见,她在忙着看地上一长一短的影子,他们俩呀,连影子都那么登对。
  陈错将车窗调上,对前方的肖春说:“开快一些,第一批救援队已经走了。”三年前她也经历过这样的灾难,当时她只是迷恋当地的景色,毕竟名导在那里拍过著名电影,那片湖是每一个摄影师,都必须来踩一趟的点。
  陈错预定了一家客栈,打算住上半个月。早上上山,晚上和客栈老板喝酒。而灾祸往往就是一瞬之间,当时还是中午,那天从早上开始,陈错就心慌难受,眼皮跳个不停。出门的时候,她调整镜头,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绳突然断裂,她忙着接手机,结果镜头也跟着手机一起碎了个整全。
  这下陈错什么上山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回到客栈二楼,披一条丝巾,靠在栏栅上抽烟。紧接着,便是强烈的地动山摇。她脚下一空,整个人便陷了下去。从明亮到漆黑,从坠落的失重感到浑身上下,无一不疼。她被许许多多东西埋在了下方,只有小小的一个,由破碎的建筑物,所构成的小空间,透出那么一点光来。
  地震了,而她被埋在下面,无处逃生。那真的是最漫长,难熬的时间了。刚开始,她要喊救命,后来她就不敢喊了,她怕人来了,她喊不出声来。从刚开始的惊慌劲熬过了,她就开始检查自己的身上有没有伤口,背很疼,也是麻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饿,很饿,她想起了以往的每一顿,她剩下的食物,如果这时候有人能将那些端到她面前,让她做什么都可以。被困在碎石堆的一个小空间里,她没办法挪动,她害怕她一动就导致那些本就不够结实的木桩石头通通往她身上招呼。
  不能动太难受了,她还渴,却不敢盼望着下雨。下雨容易山体滑坡,那她就真没命了。幸好不知地震时,哪里的水管被砸破了,还是有淅淅沥沥的水,顺着一块石头的纹路流进来。她舔着那块石头,水的滋味从她的舌尖散开,她甚至能产生一种这水是甜的幻觉。
  那是绝望又漫长的三天了,她时睡时醒,她太累了。梦里总是无数次看到有人撬开了石头,将她救了出去。然后她进了医院,肖春会唠唠叨叨的骂她,问她还敢不敢作,然后给她喂粥。陈错含着那口粥,就开始哭。肖春问她哭什么,陈错摇摇头,说太好吃了,以前怎么不知道。原来只是一碗粥,都那么好吃。
  她睁开了眼,病房里的一切明亮都如潮水褪去,四周还是那如囚牢一般的乱石堆。她身上有些痒,实际上她已经很难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了,睡眠不能缓解她身体的疲惫。只有胃里那股子饿得焦心的滋味,足够磨人。然后有虫子顺着她的脸爬了过去,她想到了粥的滋味。
  虫的味道很奇怪,也很恶心。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味道的。陈错不害怕虫子,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害怕极了,也怕黑,甚至没办法出门。再后来,她瞒着肖春,去了战时国家,一次次从死到生,脱了层皮,也成了人。不再是那被困在石牢中,无法见光的鬼。
  其实被救的记忆也不太清晰了,被困的时候,她经常出现幻觉,幻觉里太多次她被救出去了,而真正的救赎来时,她甚至无法分得清,到底是真是假。她当时已经没有太多办法出声了,只能非常微弱地,喊着救命。那声音大概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吧,她以为。
  可她还是被救了,从下面出来的那一瞬间,陈错甚至没办法睁开眼。她的视力模糊,只能感受到真正的真实,不是幻觉。是因为有人抱紧了她。她感觉四周都是轰隆隆的响,听不太清楚那个人在和她说什么。她感觉背上被人摸了一下,然后抱着她的那个人,搂住她的手更用力了些。而陈错,也抓紧了那人的衣服。
  突如其来的,一切杂音都消失了,她能够清晰地听见哪个人的声音。他让她别死,撑下去。陈错被放到担架上时,她非常费力地睁开眼,她的眼睛因为自己的勉强,而不断落泪。朦胧中,她只能看到一团红。逆着光,隐约能分出,那是个男人的背影。陈错的手指动了动,她哭了,却不是生理反应,而是心理。
  陈错没有在就近治疗点呆上多久,肖春紧急将她转移到正规医院。等她真正醒来时,她特别特别想见到那个人,抱着她的人。肖春让陈错别魔怔,那人只是公事公办,救死扶伤。可当时的陈错,却听不进去这些。她双眼恍惚地揪着那杯子:“我想找他。”谁也无法知道,那人对她的意义。
  而后来,她找的每一个人,背影都像他。
 
 
第19章 
  导演知道她同意了,也知道如今特殊情况,不可能整个剧组跟过去。就让制片带着摄影组和录音组的一起,取景一个礼拜。这次拍摄也因为这场地震被迫喊停,拍摄对象通通被调往灾区,留守在当地的也拨不出人给他们当演员。
  左右政府拨款,拖一天就要给多一天的钱。导演倒是不急,制片的脸色却没有很好看了。陈错轻装上阵,带着必须器材就上了开往灾区的车子。她这次本打算自己去,没想到许家竟然执拗起来,非得跟着。陈错点了烟,指头朝许家点了点,让人跟自己出来。
  避开旁人,她认真地看向这位大男孩。许家的心思,她大概猜得到一些,但她从不想给人误会和错觉。于公于私,她都不可能对许家有什么想法。陆峥是她的意外,而她喜欢这个意外。陈错给许家递烟,这孩子竟然不会抽。
  她将烟放下来,熄在墙上。许家看着她的动作,正出神,陈错抬眼,切入较为实际的一点:“许家,你知道我一天的工钱是你的几倍吗?”许家愣了半天,才点点头。陈错继续道:“你现在还是个学生吧,你的未来很长,也光明。你没必要现在就去强求一些东西,那地方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很危险。那你为什么非得要这些经验不可呢?”
  许家被她说得垂下头,却很快抬了起来。他深深地望着陈错:“错姐,我、我想要去。我不怕!”陈错看着许家那执着的眼神,也知道是劝不动了。她也不多废话,只让许家到时候别拖她后腿,自己注意安全。她是有保险的人,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还能够陪不少钱。
  去往C城玉县的路程不过几个小时,离灾区还有一段路的时候,普通的车子已经没办法进去了,只能下车步行。离第一次爆发的强震时间隔了不久,还有一波波的余震。陈错的靴子踩在那面千疮百孔的大地上,她甚至能够听见,那隐蔽又浩大,地的回响。
  许家显然第一次抵达灾区现场,但这种情况,他感觉他还是能够接受的。没有了车,所有器材就全靠手搬。陈错将自己的短袖袖子卷起,把长发一扎,把单反往脖子上一挂。她背着大包,两手都提着器材箱,就朝灾区的方向走。
  许家回神,立刻把剩下的器材都带上,步子有些蹒跚,他想和陈错说,可以将重物给他一些。然而他看着陈错比他还要利落的身姿,到底是把话咽了回去。
  不管是什么灾难,不管是怎么样的地方,都是非常触目惊心的。那些震前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全成废墟。那些干涸的血渍和残肢,沾满沙砾,死气沉沉。许家在无意间踩到一截断掉的手指时,他脸色就彻底变了。
  陈错对那些好似视若无睹,但她的表情和唇色,都比刚才更苍白。仔细一看,还能发现她额上的汗珠。她小声又快速地和许家说,不要拍小孩的脸,不要拍那些肢体残缺的人,不要拍军人。三个不要,许家虽然已经觉得很反胃了,但还是听了进去。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颜色不同的救援服。白黄橙绿,每个人都在配合着彼此忙碌。可这些忙碌,却盖不住那点零星的哭嚎声。有个妈妈趴在废墟里,手指头扒拉着那些石头,磨得鲜血淋漓。她哭不出来了,喉咙里只勉强吐出丁点声音。仔细听,她在喊囡囡,她的小女儿。
  她前方的废墟已经测不出有任何活体反应了,可作为母亲的,没有看到尸体,又怎么能够死心。陆峥咬着牙,离开那堆废墟,也不再去看那还在哀求,甚至朝他们磕头求助的母亲。白田红着眼,也不敢去看。如果按照那位母亲的说法,她的小孩还活着,生命探测仪不可能探测不到。
  搜救犬在不远处发生了人的气息,红外也显示那里还有人活着。他们不能够浪费时间,只能对那位母亲的呼喊视而不见。可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却不代表不被触动。那位母亲看着他们离开,几乎是撕心裂肺,从喉间泣出血来一般,哭嚎着:“我求求你们啊,我的囡囡还有救,我真的听到她叫妈妈了,我求求你们。”
  白田握紧拳头,他压抑极了,不由停下脚步:“陆哥。”陆峥头也不回:“走,还有要救的人,不许停下。”白田狠狠地用衣袖擦过眼窝,最后坚定地跟着陆峥的后方,继续救援。
  陈错举起摄像头,她的手却在抖,甚至连简单的聚焦都没办法弄好。地下还有接连不断地余震波动,已经破碎的建筑物仍有碎石砸落的声音传来。哭声、尖叫声,还有痛苦的呻吟,不断地充斥在耳边。许家彻底受不住了,他放下了器材,跑到不远处,一位混身脏污的中年男子身边,徒手跟他一起,搬挪石头。
  那中年男子在镇上工作,夷为平地的,再也看不出原样的平房里埋得是他一双父母和他妻儿。他一直在喊他们的名字,用家乡话。一个大男人,哭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求他家人应应他,说以后自己怎么活,一个人怎么都活不下去啊。
  许家被男人的伤心感染着,一起落下泪。陈错只觉得胸闷,呼吸也急促。她受不住这些声音,但她知道她必须该做什么。她将镜头对准了那些橙色身影的消防员,看他们互相吆喝打气,用器材,用肉躯将石头一一挪开。
  她也看到了陆峥,陆峥还是一贯的面无表情,神色认真,只是他紧绷的下颔骨,和锁死的眉头,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她的镜头晃得厉害,根本拍不清楚。陈错放下摄像头,狠狠给自己一耳光。她被恐惧占领了心神,这和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有什么区别。
  陈错不允许自己懦弱成这样,至少她活下来了,她得做些什么。来这里的目的除了拍摄纪录片和资料,也得如实传递真相。那些残忍的真实,和巨大悲哀中,盛开出人性的花。她没有去阻止许家帮那个中年男子,许家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并且不会被任何人或者事阻止,而她也一样。
  突然又是一阵强烈的震动,陈错几乎要站不稳了。她抱紧摄影机,就近找了个东西扶住了身体。然后她就听见了一声嘶吼,是白田,他在吼着陆峥的名字。
 
 
第20章 
  那一瞬间,陈错脑海里什么都闪过了了,唯独没有的,就是从踏上灾区的那一刻时,对地震的极大恐惧。她根本感受不到地的余震,等回过神,她已经跑到了距离陆峥落下地点非常近的位置,然后她就被人一把捞住,推出危险距离。他们根本不会让她过去,他们面无表情,身穿橙色衣服,像高大的神。
  而这神不过是肉体凡胎,人们总向他们求救,而他们又能向谁求救。陈错抱紧自己的摄影机,像个孩子一样无措,她眼眶泛红,看着那处裂缝。陆峥掉了下去,在再一次余波来临时,他只来得及推开了身边的白田,自己摔了进去。
  陈错朝着那道裂缝中喊着陆峥的名字,她声音颤抖,满含情绪。任谁也知道,她喊的那个人,她有多么在意。而围在那处的消防员们,早已聚在了刚刚陆峥掉下去的位置,进行营救。陈错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扛起摄影机,她怕拍到了陆峥最后的画面,却必须拍下来。
  她的视线不断模糊,她只能用力眨眼,将眼眶中的泪挤去。陈错将镜头对准着那处沦陷点,那是一个深且昏黑的洞口,尘埃在浮光中飘摇,工具和人力齐下,她听到了男人们用力挖开石头的呼喝,也听到了碎石不断下落的声音。她的心整个揪成一团,突然便发现自己没办法拍下去了。
  要是真拍到陆峥断气的画面,她怕自己一辈子都没办法再举起摄像头。可她却无法停下来,她需要记录这一切,记录这些人,这些职业,他们究竟为之献出了多少。陈错扶着摄像头,她的呼吸很重,一下一下,心里却在恳求,求陆峥活下去。
  没多久,陆峥就被从下方救了上来,他混身都是灰色尘土,浓烈的橙色都被盖得黯然无光。他紧闭双眼,生死不知。白田哭着跪了下去,给陆峥做心脏复苏,一边做一边哭,陈错死死盯着陆峥的脸,看那毫无血色,昏迷不醒的模样,她把唇肉都咬破了,自己却不知道。
  这时陆峥突然咳嗽一声,睁开眼。而他的第一件事,却是有气无力地拍了白田一耳光:“被困者还在下面呢,哭什么丧,赶紧去救。”白田喜极而泣,用力点头,他脏兮兮的袖子擦过脸上的泪,留下一道道黑色的沟痕,却不再似刚刚悲痛。他配合着其他消防员,继续进行营救。
  而陈错将摄影机的内容存了下来以后,她没办法过去,只能在外面看着陆峥。看陆峥故作轻松,哄好白田后,又痛得皱起来的眉眼。他似乎想要咳嗽,手捂着腹部,身体抽动着,却不敢用力。双唇中有一些鲜红渗出,这是伤到内脏了。
  医务人员到达的很快,陆峥被抬上了担架,经过陈错时,他的帽子掉在了地上,滚了几遭,落到一边,无人理会。陈错不想给消防员添麻烦,她捡起那帽子,抱在怀中,就跟着医务人员身后走。这种时候,她便是一个完全多余的人了,临时搭起来的手术棚她不能进,除了等待,她什么也没办法去做。陈错站在门口时,突然有护士走过,同她撞到,护士铁盘里的器具一阵哐啷作响。护士脸色本来就差,不由开口喝道:“闲杂人等,别挡在这里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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