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蕙继续说: “我不知道村里在传我什么, 不过我不在乎。我这辈子都是靠着我这双手养活自己,而不是别人的嘴。别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日子。”
这别人自然也包括她的继子,她的继子说什么都不会影响她的日子。老大再傻也能听出明蕙的言外之意, 明蕙在直白地告诉他,他说什么都对明蕙毫无影响。
“您不为自己想, 也得为您的子女想想……”
“想什么?”明蕙打断了儿媳的话,“你们莫非嫌我给你丢脸了?我行得正坐得直, 一根针的便宜都没占过, 我从来都不觉得我丢脸, 就算我丢脸,也丢不到你们头上去。你们都有亲爸亲妈。明白人都知道,你们管不着我,我的事也牵连不到你们。要真是有那糊涂的,把我的事扯到你们身上,你就说你们姓曾,我姓明,咱们连血缘关系都没有。你们要是还嫌扯不清楚,就直接登报跟我断绝关系,我也绝对不拦着。”
“您这话说的,我们不是……”
明蕙继续说:“我知道你们是明理懂法的人。从法律上讲,你们只有一条可以管我,就是管我养老。我以后要是把卖房子的钱花光了,没钱养老了,告到法院,你每个月多少得给我点儿赡养费,还得让我去你们家住。其他的,你们一律都管不着我。维持这关系对你们是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你们要是不想维持了,就给我写个断绝关系的协议,不管法律上认不认可,我都认。我能挣就挣,不能挣就把这房子卖了,钱花完了也不找你们要。你们放心,我就算饿死也不吃你们一粒米。”
明蕙的话不好听,可句句都在法理上。她的话把老大夫妻给点醒了。在法律上,他们只有赡养明蕙的义务,而无干涉明蕙的权利。做父母的把子女放在心上,子女的意见才重要;要是不放在心上,那子女的意见就是个屁。他们的意见对明蕙就是个屁。
但无论如何是不能断绝关系的。真写了协议,被人戳脊梁骨不说,关键法律也不承认。明蕙完全可以单方面撕毁协议。老大媳妇因为明蕙没有帮她带孩子,并不认为自己有赡养明蕙的义务,可法律摆在那儿,明蕙要是老了没经济来源,起诉到法院,管她家要赡养费,她不得不给。最坏的可能是,明蕙的房子他们得不着,还得付明蕙几十年的抚养费。
老大夫妻为了维持表面的和平,一起表示明蕙想多了,他们是绝不会和明蕙断绝关系的。
大儿媳马上转换了思路,既然她的后婆婆一定要找个男的,当然要找个经济条件不错的,肯为她花钱的。否则明蕙不拿工资白白照顾了老头,老头儿两腿一蹬,老头儿的孩子把明蕙赶了出来,明蕙的养老还得让他们负责。
“那男的……您朋友多大了?听老三说他在大学当老师,是不是该退休了?他的孩子知道你们关系吗?现在有些老头儿结婚就是为了找个不花钱的保姆,您可得当心……”
“谢谢你这么提醒我,不过我没结婚的打算。”
明蕙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马上换了一个话题。她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他们现在把她当成了一个不愿为他们的幸福生活发挥余热的包袱,这个包袱未来还可能伸手管他们要钱,于是他们想找个男人把她抛出去,在她六十岁的时候。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明蕙为他们提供了另一个方案。
“我这里也做婚宴礼服,要是找你们办婚礼的客户有这方面需求,可以让她们加我微信。”
明蕙从抽屉里拿出几张明蕙制衣铺的名片给老大夫妻,“店里要是生意好的话,我可以给自己赚个养老本。要是生意不好,我只能把房子卖了去你们家里住了,我要是活得太长,这卖房子的钱恐怕不够花。”
所有能成功干涉老人的子女,无非都是利用了老人的爱和恐惧,但明蕙既不爱他们,也不恐惧他们,她不怕和他们断绝关系,也不怕养老威胁。于是变成了继子和儿媳们怕她,怕明蕙卖掉房子再住到他们家里管他们要抚养费。
出了明蕙的家门,大儿媳嘲讽道:“你后妈可真是人老心不老。这么大年纪了,还离不了男人。”这种话她当着明蕙的面是不敢说的。她能理解两个六十岁的人结婚,男的图女的照顾,女的图一个经济保障。她也能理解一对二十来岁乃至四十岁的男女没名没分地短暂同居,虽然她并不支持。六十岁了还这样,至少应该捂得结结实实不让人知道,但明蕙好像怕他们不知道。明蕙做的事,她不仅不支持,更不能理解。
这对夫妻带着不理解和明蕙的名片离开了明蕙的家。无论如何,他们都希望明蕙的生意好一点儿。
明蕙把偏见和不理解关到了门外,打开手机,她看到了林宁山发给她的云,很白很胖。下午五点,林宁山又发来了新的云,他告诉她,他开始往回赶,最晚十二点就会到家。不同时间不同地方的云看上去还是不一样的,明蕙抬头看院子上方的云,拿出手机也拍了一张,发给林宁山。
夜里十二点,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后窗,明蕙在一片嘈杂的雨声中努力听门开的声音,这急雨推迟了林宁山回家的时间。明蕙睡不着,靠在床头看过期的旧杂志,偶尔拿笔在空白处画上几笔。最终落在纸上的是一个人影,不是四十年前的林宁山,而是现在的,更确切地说是她今天在视频里见到的。四十年前的林宁山和明蕙几乎可以管现在的她叫奶奶,从前几年开始,她就竭力避免想起年轻时的事,虽然四十年前的明蕙也是她,但仿佛蝉蜕下的皮,和她彻底没了关系。一个要老的人总是回想十几二十岁时的脸红心跳,不光别人觉得是个笑话,就连她自己也觉得可笑。而现在,六十岁的她在夜里思念着另一个六十岁的人,在纸上画他的像,仿佛是件更值得笑话的事。她毫不芥蒂地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就像接受脸上的皱纹一样自然。
过了十二点,每一秒对明蕙都是煎熬。她越来越不放心林宁山,他这几天行程这么赶,又在夜雨里连续开车。她给他发微信,问他在路上是否顺利。过了五分钟,她等来了林宁山的回复,他很顺利,只是雨夜不能不开得慢一些,早点儿休息,不必等,他带了明蕙他给的钥匙。明蕙披了衣服走到阳台,门灯亮着,在等林宁山回来。
林宁山到明蕙家的时间比他预计的晚了一个小时十二分钟,等他的车停在门口,在嘈杂的雨声和狗叫声中,他听见了门开的声音。手电筒的光照进他眼里,明蕙打着伞从门内走了出来。当狗叫声此起彼伏,明蕙就知道林宁山应该回来了。
打伞的人从明蕙换成了林宁山。一进门,便看见客厅的灯亮着。一瞬间他觉得有些恍惚,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人等他回家,也没人给他留灯。他也从没因为有人在家里等他,冒着大雨也要在夜里赶回来。
雨夜在室外待久了,两个人的手都有些凉。明蕙接过林宁山手里的伞合上,转身进屋倒了一杯牛奶送到他手里:“喝完了赶快睡吧。”
“能不能把我介绍给你的亲人?即使不结婚,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也可以介绍吧。”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没必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虽然她已经向她的继子宣告了她和林宁山的关系,但把林宁山以一种特定的身份介绍给家人是另一回事。以现实的眼光看,他们无疑会认定她高攀了林宁山,如果林宁山愿意结婚,而她拒绝了留在村子里守着小店,他们便会认为她不识好歹得了失心疯,为了她的幸福,她每天都会收获一大堆劝她结婚的劝告。她二十岁可以忍受这种所谓的善意,但到了六十岁,她一点儿都不想听到,有这时间,她只愿意和林宁山多相处一会儿。
明蕙看出了林宁山眼里流露的失望,她主动用手指去勾勒林宁山的脸,每一笔都认真又细致,她很郑重地告诉他:“我喜欢你,比谁都喜欢。”她没想到她六十岁还能如此喜欢一个人,还能毫不犹豫地告诉对方,一点儿都不觉得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