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眨眼,面前还是一位已经三十、成熟干练的职业女性。
时笺拍拍自己的脸,在心中无声地笑了笑。
今天是同学聚会,他们这些人,进入社会以后就各奔东西,当年约定的一年一度再也没有实现,将近七八年过去,这么长的时间,终于能够再次齐聚一堂。
时笺穿过马路,在路口等司机来接送。
繁华的街市,市中心最大的购物商场,墙壁上挂着巨幅广告牌。
时笺突然感觉红绿灯的光晕晃动一瞬,待她仔细看清,周围人来人往,和刚才没什么两样。
“呋塞米静脉滴注。”
时笺坐上车,习惯性打开无线电广播,听取最近发生的新闻。
司机志成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在宋淮礼身边。时笺下车之后,在门外同他挥手作别。
志成看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时笺笑了笑:“我这边好了就给您电话。”
车开走了。
时笺上楼,按照导航找到学生会那帮人定的餐厅。她的方向感一直不怎么好,要是宋淮礼在的话,肯定不需要找这么久。
明明预留了四十分钟的时间,结果找到包房的时候竟然刚刚踩上点。
房间里觥筹交错,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了酒,一张张笑脸充斥在视野里。
时笺又看到了陆译年,他近日刚刚结婚,带来自己的新婚妻子,是个柔婉端庄的女人,并不是徐妙勤。女人小鸟依人地挽着陆译年的手臂,众人皆称羡。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都变了许多。
褪去青涩,衣着光鲜,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有从事新闻业的后辈看到时笺,神情蓦地闪烁,然后小心而紧张地叫一声:“时老师!”
对方端着酒过来,说自己非常崇拜她。
时老师可是鼎鼎有名的自由撰稿人,她对新闻的敏锐度和对记者这个职业的坚守令人敬佩。她从来只为真相说话,为最弱势的群体发声,尽自己最大可能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
时笺并不认识学生会里的每一个人,却非常亲近地与这位后辈碰杯。
等人差不多到齐了,大家围成几桌坐了下来。时笺被迎到主桌,安排在陆译年的旁边。
他们与彼此对视,释然一笑。
仿佛学生时代还在昨日,在座的人都感慨万千。
席间可聊的话题有很多,聊到自己的伴侣,有人起哄说,要大家轮流介绍,带了家属的要当众交杯,没带家属的要自觉罚酒。
众人轮了一圈,终于到时笺。
“我啊。”时笺神情很温柔,“我先生,他是做企业的。最近总是在外面出差,所以不能过来和大家见面。”
“下次吧。下次有机会,我带他一起。”
这话一说出来,在座有人调侃着接腔。
饮醉酒头有些晕,时笺熬了几个大夜,没有听清对方说话。反而眼前一张张面孔模糊摇晃,看不太清晰。
时笺心里下意识一窒,又听到周愿声音清脆地问道:“给我们多介绍一下吧,他是什么样性格的人?”
“他呀。”
时笺想了想,不自觉唇边就带了笑,羞赧而甜蜜:“他是个很温柔的人,我十九岁认识他,二十三岁正式在一起,二一年我们结的婚。”
在座的同学们神情艳羡,举起酒杯。他们互相碰杯,觥筹交错,敬不朽的爱情,敬友谊,敬崭新的明天。
一片欢声笑语中,时笺无意中对上陆译年的视线。
出乎她意料,陆译年的神情很复杂,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有什么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那种表情很奇怪,令时笺心跳如擂鼓,却不知发生了什么。
“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
“阿午。”陆译年的声音和什么同时响起。时笺感到一阵不适——红酒喝得太多,想吐,她突然站起来,捂着嘴跑了出去。
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到空旷的宴会大堂,那里被封锁,她找了个小门钻了进去。
她和宋淮礼的婚礼并不是在这样封闭的室内举行的,而是在室外,在草地上举行的露天婚礼。宋淮礼知道她不喜欢这种禁锢压抑的感觉,当时漫山遍野都是鲜花。
是她喜欢的郁金香和向日葵,都是他亲手种的。
他们定居在京郊,买了一栋独墅,还有一个好大的后院,院子里可以荡秋千。天晴的时候,他们养的小狗会在碧绿的草坪上跑来跑去。
这时候窗外下了雨,时笺站在落地窗前,怔忡地抬起掌心,观察上面错落的纹路。
她看了很久很久,几乎迷失在其中,身后却有很轻的脚步声响起。
时笺转过身,是陆译年。
他已经而立,正是事业有成的时候。一身笔挺衬衫,从头到尾精致奢贵。
时笺终于有机会恭喜他,单独对他道一声“新婚快乐”。
陆译年没有应声,却是一步步走近她。
“我没有结婚,笺笺,你记错了。”他微笑着看着她。
怎么会没有结婚?刚刚她还看到他的妻子,是他一起长大的那位青梅竹马,世交家的千金。
陆译年看着她疑惑的神色,表情突然变得很悲哀,时笺觉得自己仿似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自从今早起床好像很多事情都不对劲。
“心肺复苏。”
楼顶突然传来一声重响,时笺吓了一跳,转头一看,落地窗上生出一丝裂纹,她惊愕地转头,陆译年止步在她面前几米外,遥遥看着她。
如果在梦里,没有看清某人的脸,证明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对方。这句话宋淮礼曾经告诉过她。
陆译年的脸笼罩在一片光晕里,什么都看不见,像是沉在一片茫茫的雾霭,时笺听到他深深地叹息。
“这么多年了,阿午。”
“你还是忘不掉他。”
心脏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时笺如坠寒窖。
落地窗上的裂纹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蔓延,他们所在的楼层突然疯狂下坠,砰的一声,整面玻璃破碎坍塌,玻璃碎屑溅了时笺一脸,刮出细微的血痕。
随之而来的是响彻耳边巨大的撞击声。
连灵魂都在震颤,所有的感官、情绪,刹那间灰飞烟灭。
时笺站在一片看不见摸不着的光晕里,极其鼎盛的光亮照耀了她,她不知为何开始一刻不停地掉眼泪,哭到肝胆俱颤。
——时笺看过宋淮礼早年的采访。
天子骄子,宋氏未来的掌门人,一朝却落到这步境地。有道德低下的记者故意戳他的痛点,问他救人是否感到后悔。
记忆里宋淮礼坐在轮椅上,看着记者。
“我后悔过。”
“我也是凡夫俗子。”
“我曾经想过,如果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就不会经历这么多的痛苦。”
时笺以为这就是全部,但是视频中长长的一段静默过后,宋淮礼很轻很轻地笑了,“但是如果一切再重来一遍,还是那样的情景,也许我依然会选择冲上去救人。”
很多记忆片段来回闪现,时笺如同坠落深海,无法控制它们通通泻闸般向自己涌来。
老居民房。时笺和老师采访完受害者,宋淮礼在路边车上等她。
宋淮礼牵住时笺的手,指节紧了紧,时笺直起身转头看他,发现他好像有心事的样子,低垂着睫羽,侧颜很安静。
她抱住他手臂,唇边弧度稍敛:“怎么了?”
宋淮礼稍顿一瞬,抬眸,缓声和她解释:“刚才我在礼节上应该跟你的老师和同事多聊几句,但是怕他们对你有看法,所以没有下车。”
时笺愣了愣,心里忽地有些涩然。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沉甸甸的。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无论是在哪里见她,总是尽可能地等在偏僻人少的角落里。也很少主动要求和她的朋友或同事们打照面,除非时笺自己提出——宋淮礼好像默认,和他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会有损她的形象。
时笺眼眶微微泛潮,她说:“可是我……”
她话都没说完,宋淮礼就低应:“嗯,我知道。”
他面色平静,甚至还宽慰地笑了笑,时笺指尖按紧在掌心,禁不住一阵难捱的鼻酸。
他知道。
知道她不在乎。知她对他赤诚。
可他做不到轻描淡写。
因她而葆有自尊心,因她而想要维持早已残缺的体面。
他不在乎旁人会如何看他,但他在乎旁人会因他而如何看她。
雨声在这个时刻变大。在这个浑浊的世界,涤荡,洗刷掉一切脏污。
病房门外,时笺躺在床上,因为从工地建筑上摔下,伤了腿。
徐妙勤过来看她,实际上只是想折损一番。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选择,谁知道你拒绝和陆译年复合,居然跑去跟一个残疾人在一起?”
“可你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你是不是也觉得他上不了台面?不会就是图人家的钱吧?”
空调遥控器被时笺狠狠摔在门口,她没有看到,房间外宋淮礼黯然落寞的表情。他生病没好全,坚持着要过来看她,但是好像没有选对合适的时机。
宋淮礼默默调转轮椅,离开了病房门口。
这一幕如同褪去颜色的影像,是黑白的默片。记忆被不断修正,时笺头痛欲裂。
那篇保健品的新闻报告本没有延期,而是在时笺即将踏上冰岛旅程的时候预备发布,老师打电话过来,说她在外地赶不回来,请时笺代自己去一趟受害者家里。
那时她恰好和宋淮礼在一起。宋淮礼便亲自送她过去。因为不放心,还跟着她下了车。
隔着几米的距离,他还不能够自如行走,却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扑过来牢牢将她护在身下。
时笺的泪一直流一直流,她溺了水,而他是那片海。
广告牌砸下来,宋淮礼第七节 脊椎被彻底碾碎,再也不能够站起来。甚至连他的右手,都完全失去了知觉。
他们没能去成冰岛。
他们没能去看海。
她没能继续撰稿。
也没有和他结成婚。
“以后的每天都跟之前一样,好不好?”时笺抚摸他的脸颊,颤着睫说,“我替你擦身,我们去世界各地旅行。我们坐火车,我们吃各种牌子的糖。”
宋淮礼看着她笑。
他笑起来一直这么好看。
“那等我们老了呢。”
时笺把脑袋埋在他颈间,湿热的泪水浸透了皮肤淡而细的纹路:“老了我也会陪在你的身边。”
宋淮礼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声,安静得几乎像是了无气息,时笺心慌,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什么击中。
宋淮礼的眼睛如同深秋的海,满是刻骨的潮意,抖落到灵魂深处,也是一地落寞。
“阿午,你要好好生活。”宋淮礼说。
“宋淮礼……”
时笺近乎恳求地看着他,眼中全是泪光:“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没说他要去哪里,只是紧紧攥着他的手,尚还温热的、宽大的右手,握到指骨泛青白:“宋淮礼,我求求你,留下来。”
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做记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意外,事情就不会落到这样不可挽回的境地。
如果那一天,她在接到威胁电话的时候没有挂断,是否能够多几分警醒,是否一切还有转机。
“不要走,求求你了,不要离开我。”时笺红着眼哀求。
滚烫的泪水流入彼此紧扣的指缝,几乎灼伤了她。然而宋淮礼的生命在迅速消逝,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只是闭上双眼。
“阿午……”渐沒一声低叹。
“我不是海。不是你喜欢的海。”
他一直都想贪婪地握住这束光,但每时每刻心里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她从来不属于我。
你所看到的这些体面,是我费尽心力保留的残缺,它们只是轻薄而脆弱的表皮,表皮背后,是我一无所有、仅剩的廉价自尊。
——从来都不是海。
他说:“我只是一艘快要沉没的船。”
时笺哭得泣不成声,视野里他离她越来越远了,她伸出手想要拽紧他,却只是徒劳。
白光越来越盛,雨声越来越大,她什么都留不住,指尖是冰凉的泪。
“阿午,往前走,别回头。别来寻我。”
说好要带你去看海,可惜做不到了。
好可惜。
但凡能够苟延残喘地活,宋淮礼都不会轻易放弃,可惜船行到终点,他们都别无选择。
他躺在病床之上,气息越来越微弱,但英挺的眉眼还是带笑,温柔之至,一如曾经初相见。
“这样也好,不用再做自私的人,拖着你一辈子。”
“囡囡,你忘了我吧。”
第30章 终章
仿佛又回到了七年之前, 那时候的深海。
时笺哭到喘不过来气,她看着自己从船上跳下去,潮水渐渐淹没了她的口鼻。
时笺因为溺水而挣扎, 身体却不由分说地沉了下去。
一个自己沉入海底,另一个却在海上漂浮, 重度昏迷, 被救护车送到医院, 她看到好多好多人, 阿明、私人医生、张妈、大学室友、报社的老师还有师兄……
他们神色悲戚, 病床上的时笺脸色苍白, 嘴唇干裂, 整个人毫无血色生机, 唯有心跳机械的跳动还能证明她的生命迹象。
“怎么会失足掉进海里——”
“医生, 求求您再想想办法行吗?难道一辈子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关于宋淮礼的死讯,时笺一直拒绝相信。
他们的房子变得冷冷清清,少了人气,时笺心想总有一天他会再回来, 所有的摆件都维持着之前的样子没有挪动位置, 连他放在桌面翻开的那本书都还停留在当时的页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