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我要结婚啦!”她说。
张玥曾经从时笺的口中听过宋淮礼的名字,也听过他的故事。
她是乡下人,没什么文化,不懂那些家世背景如何衡量,也从不用世俗的眼光加以评判,只希望阿午能找到一个对她真心相待的人。
张玥听到这个消息万分高兴,甚至有些喜极而泣。
“阿午啊……”张玥话语间哽咽,“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
“就这个周末,”时笺听见她的声音也有些鼻酸,“我想带他一起回去看你,可以吗?”
“当然没问题!我等你们回来,我要和老胡做一桌子好吃的饭菜!”张玥已经想到怎么张罗,“红烧鱼,醋溜排骨,你不是最喜欢吃牛肉了吗?我给你做一道杭椒牛柳……哦对了,宋先生是什么口味,你也得跟我说一下……”
时笺想起得知自己能去北京那天,张妈也是这样给自己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有关于茂城的很多细节她都不记得了,但是记忆里那碗白米饭真的很香很香。
远程旅途比较耗费精力,严寒的情况下护理条件也不够好,宋淮礼的意思是直接回茂城,但是时笺想让他多休息几天。
现在他的衣食住行通通交到她手上,包括早上穿衣,晨起剃胡须,按摩复健等等,时笺旁观学习了一整年,照顾他愈发得心应手,凡是能够自己做的,绝不假借他人。
时笺很喜欢这种感觉。
不只是通过索取依赖来表达爱,他也无需通过被她需要来一遍遍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每一天她都惊喜于他身体的康复状况,双腿拥有知觉,能够短暂地控制抬动,说不定过些时日会有更大的进展。
“张妈对我很好很好的,我高中在她那里打工,她每天都会多给我十块钱,给我做午饭吃。后来又给我几千块让我来北京,还给我买了新手机。”
在去茂城的火车上,时笺对宋淮礼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她省略了在袁家不怎么愉快的部分,只讲张玥夫妇的好,讲她在学校里的经历。
其实说真的,能讲的部分不多,时笺和宿舍的同学关系不佳,她们看不起她,言语尖酸刻薄,背地里闲话连篇。
她是好学生,是那种乖到老师也觉得不起眼的人,恍恍惚惚十八年这样跌跌撞撞走过来。乏善可陈的青春里,只有过两件最美好的事情——
一件是有幸得张妈照拂,还有一件,就是认识宋淮礼。
在当下的这个时刻,时笺由衷地感到幸福。
从北京去茂城的火车要六个小时,窗外景色飞逝,宋淮礼闭眼小憩,时笺挨在他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有些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手机在震动。
时笺拿起来一看,是个陌生号码,被运营商标注成诈骗电话。
她抬手摁掉,但是过了一会儿,铃声再度响了起来。
眼看宋淮礼要被吵醒了,时笺颦起眉,将这个号码直接拉黑,手机扔在一旁。
车厢内终于重归寂静。
已经入冬,茂城天气也转寒凉,时笺穿宋淮礼给她买的棉外套,推着他的轮椅走在小巷上。阿明和医生拎着行李和礼品跟在后面,略显好奇地四处打量。
五年过去,这个地方还是能够一瞬间唤起时笺的思乡之情。
虽然在这里的回忆并不都是美好,但毕竟是她从小出生、长大的地方。听到江畔涛声,看到石板上的青苔,依旧觉得无比亲切想念。
张玥住的那栋居民楼装了电梯,方便他们上去。
时笺敲门的时候心里就很紧张了,胸口跳得飞快,反而是宋淮礼坐在轮椅上,不执一词地牵住她的手。
他掌心温热,指节也修长分明,时笺定了定心,坚定地回握了他。
吱呀,轴转动,是胡叔开的门。
一瞧见是他们,黝黑的脸上就冒出笑意,眼角生细纹,迎上来:“阿午来了!”
张玥在里屋忙着做菜,迎接他们到来。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进了屋。张玥听到外面动静,围裙都没来得及解下就跑出来。
“阿午!”
时笺被她用力地抱进怀里,这时候才忽然想到,其实张妈已经有五十多岁了。她也有了丝丝细密白发,刚才过来的时候腿脚都有些颠簸不便。
时笺闭上眼睛,将酸意屏住,弯唇撒娇道:“张妈,我好想你。”
张玥松开她,低头抹泪,过一会儿又看着一屋子的人笑:“瞧我,这把年纪了还矫情。”
她抚了抚时笺耳边的发,千言万语道不出,全留在心里:“来,让张妈看看。”
二十四岁,长成大姑娘了,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记得时笺刚来餐厅做工的时候,还是瘦瘦小小的模样,张玥一开始还不敢用,但是时笺恳求说真的缺钱,张玥见小姑娘也着实可怜,就让她负责做些端盘打下手的轻活。
一晃眼这么多年过来了。
张玥看得很仔细,见时笺气色好也就放心,又转向宋淮礼。
按照这里的习俗,结婚要给彩礼,张玥夫妇是时笺的长辈,如同亲父母,宋淮礼带了不少东西过来,有滋补保健的名贵食材,花胶辽参鹿茸虫草等,还有品相上好的茶叶。
老妇人看到他的腿,什么也没问,热切地迎着他和时笺到客厅里歇下,给他们倒茶喝。
胡叔陪几人聊天,张玥又去炒菜,没过一刻钟,就在厨房里吆喝一声:“老胡来端菜!”
时笺跟在胡叔后面,帮忙张罗,阿明也热情地拿碗筷盛饭,很快桌子上就摆满了香喷喷的佳肴。
大家围坐在一起。张玥和时笺叙旧,胡叔开了一瓶酒。宋淮礼不能喝,阿明和私人医生替他,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
饭后时笺陪宋淮礼出去,到她高中的学校里看一看。
这里和以前也不太一样了,建筑翻修,跑道换新,时笺的视线下意识去寻榕树下的校园墙,看清之后松了一口气。
幸好还在。
只是上面的海报早就已经更换了,成了校园十佳展示板,上面是一张张青春活力的笑脸。
时笺看着那块片刻,也没能止住笑。
宋淮礼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
——我就是在这里找到你的。
时笺双手背后,绕到他跟前,扬唇甜甜地叫道:“宋叔叔。”
“嗯?”他抬起下颚,深棕色的眸清隽好看。
时笺弯下腰,习惯性地搂住他的脖颈,叹息一声:“我好喜欢你。”
他们在冠幅广展的榕树下接了吻,风轻轻吹过,宋淮礼气息温热,很低很低地回道:“我也是。”
-
时笺和宋淮礼在茂城待了将近一周,又到了德国神经专家过来治疗的日子。几人告别张玥夫妇,回到北京。
通常治疗的过程时笺是不敢看的。她不愿见到他身上那些嶙峋的疤,所以一般都等在房间外,自己写点东西。
这回疗程到一半,门内传来动静,是阿明的声音,时笺心里一下子提起来,没忍住凑到门口,犹豫要不要敲门。
“小姐!小姐!”
门还没打开,阿明的声音就已经隔着木板蹦了出来:“——先生能够站起来了!”
哗啦啦如潮水汹涌,时笺先是愕住,而后很快掩唇。里头开了门,她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视线锁定屋子里的景象。
宋淮礼借助固定在地面的两排横杠,稳稳地站在原地。
电流刺激下,他可以移动步伐,不过太久没有做出这样的动作,腿部肌肉尚且不太适应。
时笺看着他一点点扶着横栏往前走,虽然行动无比缓慢,但是一直没有停下。
潮意裹挟了她,时笺捂着嘴,一直一直看着他,直至泪眼模糊。
今天只是试探性训练,医生让宋淮礼不要操之过急。他没有异议,安静地重新坐下来休息。
专家离开房间,时笺跑进去,紧张兮兮地伏在他膝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累吗?不疼吧?”
宋淮礼低敛着眼凝视她半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温柔道:“不疼。”
时笺吸了吸鼻子,将脸贴在他的腿上,呢喃道:“那就好。”
不规则的光线落在窗沿,时间静静流淌,这样一个值得铭记的午后。
他能够走路了,不知为什么,明明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时笺却始终有种不安感。
果然没过多久灵验。
——到了晚上,宋淮礼又开始无缘无故地发烧,就像是之前一样,体温高热,意识模糊而昏沉。
上次还能解释说是受风凉,这回却再没有什么别的理由,时笺终于察觉出不对劲,去问阿明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阿明答应了先生,一开始不肯说,眼看小姐要急哭了才不得不磕磕巴巴地道出实情。
最激烈的治疗方法,宋淮礼需要承受较常态时数倍的痛苦,才能达到今天这样的效果。怪不得他能够恢复得这么快,时笺又气又难过,也心疼得要命。
宋淮礼躺在床上咳嗽,这时哑着嗓音,有些艰难地开口:“囡囡……不要怪阿明,是我自己的主意。”
都这样了还有空去管别人。时笺趴在床头,红着眼道:“你这个笨蛋。”
“对不起。”宋淮礼低声道歉。
她能怎么办呢?
时笺拿宋淮礼没有任何办法。
她用冷水浸湿毛巾,一边哭一边替他擦拭脸颊、脖颈。指尖的温度好像要燃烧起来,时笺褪去他的衣衫,为他擦身降温。
宋淮礼顺从地闭上眼睛,重复说对不起。
爱是折磨人的东西。他的卑微,他的自惭形愧,他零落一地的尊严都深深刺痛了她。
时笺把毛巾放下,面对着他,一件件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
——现在他们是一样的了。
“宋淮礼。”时笺低身,紧紧抱住他,湿润而滚烫的眼泪落在彼此颈间,“我们明天就去结婚。”
-
这天是个好日子。宜婚娶,天气晴朗。
宋淮礼在正午时退烧,精神恢复了许多。司机载两人去离家最近的民政局。时笺精心打扮过,心情非常紧张。
半途中接到老师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之前采访的那个受害者联系她说有一些新消息要报告,她和师兄在外地赶不回来,要得很急,请时笺方便的话,下午代自己去一趟。
“可能是得知什么重要的线索了,我听着他电话里情绪好像不太对。小笺你可不可以尽快去一趟,新闻不等人。”
老师对时笺有恩,时笺于情于理都应该帮忙,只是这样的话就得推迟原来的计划。
放下手机,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宋淮礼,生怕他心里会失落。
宋淮礼却了然,宽慰道:“没关系,一直到五点半都开门,我们晚些再去也不迟。”
车子改道,去了受害者李先生的住址。在郊区偏僻的居民楼,之前来过两次,时笺已经熟门熟路。
之前的报道闹出一阵水花后又不知怎的销声匿迹,时笺知道以老师的脾性来讲,这个系列跟踪报告可能还要出第三期。如果该受害者的新消息是比较关键的证据,会对调查有很大帮助。
车子停在楼下,分岔路口边上。时笺也不知需要多久,只让宋淮礼在车上等自己。
但他还是跟着下来,要在楼下亲眼看着她上去。还派阿明一起。
正当头建物顶上,有一块巨大的旧广告牌,上面的印图已经风化模糊了,隐约可以辨认出“欢乐嘉年华”几个大字。
时笺说:“宋叔叔,你在这里等我。”
宋淮礼坐在轮椅上,浅笑着看她:“好。”
时笺刚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楼顶传来咔嚓的轻微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被挪移。
风声很大,先是铁架发出难听的吱呀声,时笺抬头,高楼顶上有人影一闪而过,而头顶乌云蔽日,巨大的阴影顷刻间将她笼罩其内,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反应。
——砰!!!
震耳欲聋的重物撞地声响彻大地,那块广告牌从顶楼坠落下来,径直砸到地面。
时笺的视野在剧烈震荡,刻在记忆里最后那个画面,是宋淮礼扑过来,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将她死死地护在双臂之下。
“阿午!”
轰鸣灵魂的巨响。
他只来得及最后再叫一遍她的名字。
第29章 尾声
凌晨六点, 时笺突然从梦里惊醒。
她睁大眼睛,凝视雪白的天花板,胸口有些剧烈地起伏喘息着。
怎么又做这个噩梦了?医院, 消毒水气味,救护车笛声不断鸣响, 嘈杂晃动的人群, 阵阵声嘶力竭的哭喊……
床头柜有药瓶, 时笺侧转身体, 遵循本能反应伸手去捞, 她惊魂未定地爬起身, 身上全是细密的汗, 就着一旁杯中冷水咽下两粒具有镇定功能的药丸。
干他们这行就是这样, 压力大的时候容易诱发一些心理和精神上的问题。
又是一年同学聚会, 在盛夏,宋淮礼的生日附近。自他双腿康复之后就开始接手宋氏更多的工作,这些天在国外出差,去了好久,她想他想得要命。
问他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是这次的事情比较棘手, 也没个确切的归期。时笺心里盘算, 实在不行, 她就飞过去陪他。
窗外的鸟儿在嘲啾啼鸣, 时笺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半晌才爬起身来。
近些天她总有些头疼, 失眠,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是因为最近有个大案子,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性质又太恶劣,影响了她的情绪。
她的床头总是放着安眠药的小白瓶,昨晚没忍住吃了两粒,没让宋淮礼知道,不然他一定会生气。
床上有一件他的旧衣服,是米色衬衫,棉麻料子,每次他离开她太久的时候,时笺就会拿出来,晚上睡觉的时候抱在怀里,这样就好像他一直都在她身边。
时笺起床,去洗漱刷牙。
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瞬间看到自己二十几岁刚毕业时候的模样。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青春活泼,不谙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