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开玩笑,风轻云淡的。时笺其实最喜欢她这样的性格,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什么困难都能够克服。
这一年她从老师的身上也学习到很多,变得更加独立自主,坚强洒脱。临别时她们互道祝福,希望对方能够一切顺利,事事如意。
有阿明帮忙张罗,还有理疗师、私人医生和佣人随行,冰岛之行逐渐提上日程。
还是K3线,先到莫斯科,然后去圣彼得堡,再去芬兰。到这里会坐邮轮经过波罗的海,到达瑞典,再坐火车去挪威,最后坐船到达冰岛。
整个旅途算上来回应该会需要一个多月,时笺很早就开始收拾起要带的行李,不过临行前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宋淮礼不知怎么,夜里突然发了烧。
私人医生匆匆忙忙半夜赶过来,也瞧不出除风凉外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时笺见男人躺卧在床上,双眸紧闭,额际冒汗,心里也焦急如焚。
宋淮礼知道是因为什么,但他意识已有些昏沉,整个人好像被置于一座巨大的火炉之中。
是新疗法的副作用。
他一直都没有向她坦白。
就是为了快一点,再快一些,能够陪在她身边。
时笺拿浸过冷水的毛巾替宋淮礼擦脸,一只手紧攥着他屈起的指节。
高热病人的体温很烫,时笺滴在他枕边的眼泪也是烫的。
多么想要替他承受这些,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私人医生看着时笺喂他吃了退烧药,又运用一些物理方法为他降温,补充水分,促进机体新陈代谢。为避免打扰宋淮礼休息,整个房间中只余时笺一人。
她不忍地去摸他额头,还是很热。宋淮礼的面部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晕红,时笺看向一旁拉紧的窗帘,定了定神,重新跑到卫浴中将毛巾用冷水打湿。
黑暗中时笺一双眼盛着泪,鼻尖通红,眼底却有浅光。
她解开他领口第一颗扣子,低声说:“我替你擦身。”
宋淮礼咳了两声,低沉而喑哑。他指节动了下,抬臂摁住她的手,似有挣扎和无助——这些从来都是护工做的事情,宋淮礼每次都有意回避她,因为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么狼狈和不体面的模样。
难得的一个晴夜,屋外很安静。
他宽大修长的手掌心里有潮意,努力地扣紧她的手腕。
“宋叔叔。”时笺埋在宋淮礼胸口,眼泪将周围的空气也渲染得湿润,“我想为你做这样的事,不要推开我。”
“我很需要你的。”时笺一边掉眼泪一边呢喃。
时笺总有办法让宋淮礼缴械投降。
宋淮礼没有办法拒绝时笺提出的任何要求。
他的手指缓缓松开,是默许,是顺依,也是放弃抵抗。任由时笺将他被热汗浸湿的衣服褪去,用冷毛巾为他擦拭退温。
布料声窸窣间,两个人都很生涩,他的身体在月光照拂下近乎完美,只是那些陈年旧创让她看得心疼。
光是胸口的手术疤痕就有好几处,她几乎都不敢去看他的背部。
时笺的动作很缓慢,一边擦一边哭,到最尾,俯近颤抖着去亲吻他的伤疤。
宋淮礼的呼吸在一瞬间沉了下来,她能感觉到他的身躯在隐忍地起伏。
眼泪滴下来,到处都是湿热的潮意,几乎要把两人都灼伤,时笺的脊背低下去,用力地抱紧了他。
他们像是两株缠绕在一起的水草,不分你我,一同下沉坠落到海里。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时笺哭着问。
“会。”宋淮礼呼吸间的热气喷撒在她耳畔,像是什么浓烈到沸腾的东西燃烧起来,“我会带你去看海。”
“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第26章 2019
2019年晚秋, 宋淮礼养好身体。他们整装待发开启旅程,沿着K3线坐火车向目的地行进。
熟悉的风景,车厢里亲切的面孔, 时笺心情雀跃,愈发期待这趟旅行。
旅行不只是纯粹的欣赏美景, 更重要的是用心感受。
感受生活的不同风味, 感受世界各个角落的温度和美好。
经过贝加尔湖畔圣石“萨满岩”的时候, 时笺双手合十, 虔诚地在心底许愿。
宋淮礼见她认真的神态, 不由得笑问:“囡囡许了什么愿望?”
时笺眨了眨眼, 刻意卖了个关子:“秘密。”
——和初见时过生日许的愿望一样。这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变过。
她又想了想, 神秘道:“等实现了就告诉你。”
宋淮礼笑:“好。”
他们到餐车里吃午饭。这里富有鲜明的俄罗斯特色, 花纹繁复的暗红色桌布, 复古考究的真皮沙发,还有规则镂空的铁艺雕饰。
阿明什么都做,体力活也帮忙,因此吃饭胃口最好,总是大快朵颐。
宋淮礼慢条斯理, 吃相绅士优雅, 时笺则吃得最少, 细嚼慢咽, 没一会儿就放下碗筷。
宋淮礼看了她一会儿:“怎么总是吃得这么少?”
时笺顿一下, 抬起眼睫。
——以前在茂城, 姑父姑妈给她的饭菜分量从来不够, 她去张妈那里蹭饭也不好意思要太多, 久而久之就养成吃饭半饱的习惯, 往后再多吃反而吃不下了。
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 明目张胆地撒娇:“我这不是没工作了嘛,就想给宋叔叔省点钱。”
宋淮礼凝视她须臾,弯唇笑了。
他嗓音温和亲昵,琥珀色的双眸含笑注视着她:“我的钱拿来养一只小猪崽还是绰绰有余的。”
时笺的耳朵蓦地变红,瞥见一旁假装自己透明人的理疗师和医生,更觉赧然。
她确实是属猪没错,可是!怎么能当着阿明他们的面这么叫她啦!
时笺恨不得把头埋进饭碗里,羞愤之余又猛扒了几口,还跑去柜台买了一瓶酸奶,晃晃悠悠喝到快要打嗝才重新回到座位。
这时候闲杂人等都已经很识趣地离开了,只剩下宋淮礼依旧坐在原位等她。
窗外西伯利亚的白桦林金黄色一片,他英俊出尘的侧脸镌刻其中,就像是一幅好看的油画。
时笺被蛊惑,三两步跳了过去。
随她动作,胸口挂着的碧绿色玉石跳了出来,叶子形状,在阳光下透出清润漂亮的光泽。
这是宋淮礼今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时笺很喜欢,天天都戴着,寸不离身。
宋淮礼看着她,笑了笑,温柔地说:“囡囡过来。”
时笺听话地坐过去,挨着他,他们一起看窗外的风景。距离很近,她能闻见他身上那种沉香气息。心情很舒缓,看着看着,时笺脑袋靠向他肩头,宋淮礼揽臂将她拥进怀里,亲密到让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沉缓有力的声音让时笺安静地贴在他胸口,感到十足的安全感。
漫山遍野的金黄色,就像是艺术家无意中一挥笔,成就极其绚烂的美景。
微凉的秋天,车外是西伯利亚的冷风,是高悬的不妥协的圆日,车内是温暖,是馨谧,是她的海,是静默汹涌的爱。
时笺想——如果这趟列车永远没有尽头,那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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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挪威出发坐船去冰岛,需要两至三天的时间。他们乘坐巨大的渡轮,随处一望都是蔚蓝广阔的大海。
这边气温虽然零上,但也不过是个位数,大家都穿着厚实的棉大衣和羽绒服。医生说尽量不要让先生吹风受凉,所以时笺在船舱里看到海,没有缠着他去甲板上远眺——他们还有很多机会,不急于这一时。
为保持最好的状态航行,宋淮礼在船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休息。船上餐饮、购物、游戏和□□的功能一应俱全,时笺逛商店时看到有羊毛衫售卖,热情的挪威导购告诉她,这是冰岛的特产。
纯手工制作,吊牌上还写了Maker的名字。厚实又保暖,实用性很高。
阿明原本跟着她,照看她的安全,现下也在店中新奇地打量各种纪念品小玩意儿,时笺转头对导购说:“我想要一件。”
“好的,您自己穿吗?”
“不是。”价格很昂贵,三万冰岛克朗,换成人民币近1500元。她想用自己的钱给宋淮礼买一件。
时笺低下脑袋,赧然地走到成年男性的尺码区,善解人意的导购姐姐笑了笑,为她推荐不同风格和款式。
时笺选了一件纯白色的,摸起来料子很扎实,是真羊毛。她觉得这个颜色很符合他的气质,付了钱,细心将衣服用袋子包好,跟着阿明回了船舱。
宋淮礼正坐在窗边打电话,嗓音低磁醇郁,是工作上的一些沟通事项。他面前摆放着一本摊开的书,刚看到一半。
时笺在他对面坐下,一眼就认出书页间夹着的东西其实是自己某条裙子领口的系带。
——早上他需要书签,她便把蝴蝶结拆散了给他一用。现在粉红色的带子亲昵地贴着米白色的纸张,不知为什么,时笺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外面就是海,时笺看到一潮一潮的蓝色浪花涌起,船身荡开细碎的白色泡沫。远距离俯视也许轻描淡写,可只有真正循近了感受才知道有多么波澜壮阔。
她靠近玻璃去看,脸几乎贴上去,憧憬而期盼。
每当这种时候就会觉得心灵安静纯粹。没有纷争和喧闹,像是在读一首诗,或者看一场老电影。
宋淮礼打完电话,时笺挨过去坐在他身边:“宋叔叔。”
他们偎在一起看了《飞屋环游记》。
居然是2009年的电影,感觉上次看仿佛还在昨日,却是一晃十年过去。
无数只五彩气球在空中飘荡,小房子慢慢上升,看到繁华都市,瀑布河川,险峻峡谷。各个地方不同的独特景象。
年逾古稀的卡尔为履行和妻子曾经的约定,一个人带着他们的房子环游世界旅行。是一则很浪漫的童话故事。
时笺还没倒过来时差,看着看着就不知不觉靠墙睡着了,宋淮礼将电影按下暂停键,小心地将枕头竖起来垫到她身侧。
时笺无意识地哼唧两声,像小动物一样。她手旁边的购物袋子翻下床来,白色的毛衣露出一角,宋淮礼垂眸瞥见,神色更加柔和。阿明走过来,蹑手蹑脚将购物袋捡起来挂在一边。
次日游轮经过大西洋和挪威海交界的法罗群岛,到达冰岛东部的塞济斯菲厄泽。
1号公路环岛而建,全程一千多公里。他们租了车,沿着东南部自驾。
天朗气清,蓝色的天空,远处是漂亮的雪山,视野中只有一条蜿蜒宽敞的柏油公路。他们被广阔无边际的平原环绕,仿佛陷入无人之境。
先去了钻石沙滩,这里的沙子都是细腻的砂黑色,巨大的奇形冰块晶莹剔透,在阳光的折射下就好像是钻石一般。
然后又去看了壮丽磅礴的斯科加瀑布,迎面而来的新鲜水汽,仿佛整个人从头到尾都被涤荡。
宋淮礼要给时笺拍照,一直很专注地凝视着她,时笺望着他深邃的眼睛而不是镜头,有点害羞拘谨,照片咔嚓定格的时候,她抬头看见了几只漂亮的蝴蝶徘徊飞过。
晚上他们住进一户三层民宿。
空间很宽敞,家具摆放都是北欧风,极具艺术风情。地上铺着图案精美复杂的地毯,墙上有挂画,木质衣柜和书架简约而有格调。
房东热情好客,是位很慈祥的老奶奶,见到宋淮礼坐着轮椅进来还细心地将厚度不一的地毯边缘卷起。
时笺刚一进来就看到迎面撒开脚跑来一只萨摩耶,通体毛发雪白光亮,蓬松柔顺,前爪抬起扒拉她的裤脚,还向宋淮礼摇尾巴。
他们一伙人浩浩荡荡安顿下来,宋淮礼住在楼梯下面的主卧。时笺和他一起。
时笺刚刚刷新新闻,发现她和老师之前写的那篇有关于保健品的跟踪深度报道终于在网上刊载出来。也不知为什么等了这么久,也许因为时效性并不是那么急,所以排期在后面。
她们的报道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甫一发出就有成千上万条评论转发,这个世界上伸张正义的人还是大多数,时笺定了定神,转头去看宋淮礼。
他正低着头在叠她的衣服,侧颜清隽柔和,时笺的心跳平缓,愈发感到安心踏实。
趁着还没入夜,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摇曳的烛火点上,房东端来新鲜出炉的烤点心给客人吃。
气氛很温馨,时笺盘腿坐在羊毛毯上面,开朗爱玩的小萨摩耶扑了她一身的毛,整个室内都是笑闹声。
房东的六岁软萌小孙女跑了出来,抱着狗狗的脖子要“骑大马”。
可怜的萨摩耶被她指挥着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房东奶奶看不过眼,扬声叫萝莉的名字:“Luna!”
小姑娘这才消停。
然而注意力又被宋淮礼的轮椅吸引过去,跑过来对着轮子以及扶手上的遥控按钮看看摸摸,模样十分好奇。
萨摩耶又过来蹭蹭时笺的小腿,此刻她却稍微有些紧张,坐直身体,生怕小孩子不懂事,下一秒就会做些什么,或者对宋淮礼讲些什么话。
然而Luna只是兴奋地欢呼一声:“好酷哦!”
她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扬起笑容说:“我喜欢叔叔的这个玩具。”
宋淮礼也笑,笑得很好看。他抬手摸了摸Luna的脑袋,什么也没说。而一旁的萨摩耶旁观片刻,也一头拱过来,争抢着要被摸摸。
小狗尾巴快摇上天,亮晶晶的眼把人心都融化了。
次日早上天光大亮,一行人起床收拾东西。房东为他们准备了暖胃的热牛奶,还有牛油鲑鱼三明治和烤羊肉。
吃饱喝足继续赶路,他们选择从岛内直穿过去,先去胡萨维克看鲸鱼。
这里是观鲸圣地,宋淮礼带时笺乘坐橡木大船,向海的深处行驶。船行很稳,时笺的发尾随着微风扬起,她紧挨在宋淮礼的旁边,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
终于近距离地看到大海,真切地听到涌动的海潮声,时笺完完全全沉浸在这片无垠的蓝色里。
正望得出神的时候,旁边传来轻轻一道咔嚓声。时笺侧过脸,正对上单反的镜头。
“宋叔叔。”她有些微窘——他怎么一声不吭就偷拍自己。
宋淮礼放下相机。
照片里的时笺微仰着白净的小脸,满眼希冀地看着大海,侧颜姣好明媚。宋淮礼抬起睫,时笺发现他的耳廓竟也笼罩上一层淡淡的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