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海颂礼——浮瑾
时间:2022-08-18 07:34:55

  时笺的老师是资深记者,总在各地跑,对这种黑车分外警惕,摇头婉拒:“谢谢您,我们先不用。”
  大叔看了她们一眼,没说什么:“好嘞。”
  周围的空气有点湿冷,时笺缩了缩脖子,给宋淮礼发消息汇报:【今晚还要在这边待一天。】
  为了不让他担心,她什么也没有说:【现在在回旅馆的路上。】
  「海」:【好,注意安全。】
  时笺出差的经验已经非常丰富,之前也有叫不到车的情况,但是最终都顺利解决,今天她们的运气显然不如以往,一辆车都没有,最后还是要坐原来的的士。
  等了一个多小时,维修公司过来换了个轮胎,终于再度启程。
  一路上老师始终望窗外缄默不言,等回到房间,她才告诉时笺:“这很有可能是蓄意报复。”
  “什么?”时笺惊讶。
  “车胎。”
  老师冷静地思考:“我们已经被他们注意到,如果明天还去采访,我不能保证不出现任何问题。”
  时笺很聪明,很快想通一切,禁不住一阵心悸。
  深度调查会遇上一些危险的事情,记者被辱骂被殴打,摄像机被损毁,或者人身安全受威胁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老师当机立断:“明天我们不去,隔两天再去。”
  时笺没有任何异议,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难免有些六神无主。
  老师看她紧张发慌,表情和缓下来,安抚道:“不要担心,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不少。”
  譬如短信威胁啦,半夜有人在家门口徘徊,或被跟踪,还有一次遇上两个带刀的小混混。时笺听得胆战心惊:“您不会感到害怕吗?”
  “害怕啊。”老师风轻云淡,“刚入行那会儿特别怕。现在好啦,算是千锤百炼了。”
  “这个社会有坏人,但是好人更多。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遇上半夜狂敲我家门的,我吼一声,邻居大妈是会抄家伙出来打人的,隔壁大爷也会喊众人出来围观报警。”
  她还有心思开玩笑,时笺的心情也没原先那样紧绷。
  只是当夜她还有些辗转反侧,不忍心吵醒宋淮礼,便在黑暗的被窝里偷偷看他们曾经的聊天记录。
  ——无论他以什么形式存在她身边,她都会感觉到安心而踏实。
  -
  中间间隔的两天,老师带时笺去挖了当地另外一条小新闻。待到第三天,她们乔装打扮,再次按照线人给的地址上门。
  这回比想象中顺利很多,也不知是对方放松了警惕还是如何,一整天都未生出什么波澜。
  拿到足够的新闻回北京,时笺加班撰稿。
  一月份,恰好又赶上宋淮礼去德国的日子。时笺忙得抽不开身,和领导请假但不给批,她心里很是着急。
  宋淮礼让她不要担心。K3这条线他走过很多次,有阿明和两个医生陪着,不会有任何问题。
  只是这一去又是一个多月,连过年也要在国外,时笺依依不舍:“等我放假,马上就飞过来陪你。”
  宋淮礼只朝她温柔宽慰地笑:“好,我等你。”
  还没到除夕夜,时笺就赶上第二次远距离出差。
  是去某县采访几位索求赔偿无门的尘肺民工。沿途都是蜿蜒曲折的山路,不好开车,她们请了一位当地的司机。
  花了两天的时间结束采访,沿着同样的土路回程,还有一天就到年三十,路上时笺在发消息,老师见状和她闲聊:“是男友吗?”
  时笺抬头,下意识否认:“不是。”
  老师诧异,笑道:“我看你老抱着个手机,以为跟谁聊呢。”
  时笺抿唇,有点赧然。老师知道小女孩脸皮薄,只打趣地瞥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时笺看向窗外。
  外面刚落了雨,蒙起了一层轻薄的雾,连绵的山脉匍匐于层层绿意之中,她捏紧衣角,思绪回想起刚才的话题。
  宋淮礼对她来说是什么呢?
  家人,爱人,亲人。时笺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去定义他。
  不是任何角色。
  只是她的海。
  时笺忽地有些眼眶湿润,给他发:【好想你啊。】
  他还没有回复,山区信号不太好,时笺刷新了两遍,显示无网络,就收起了手机。
  雨开始下大了,在车窗玻璃上一遍遍冲刷,啪嗒啪嗒的震声,她们好像被包裹在一片无人之境。老师探头去看路况,让司机慢一些。
  开了几公里,突然暴雨如注。雨刮器刚划过,视野顿时又再度模糊。
  这时候信号恢复了一格,屏幕上显示来电,时笺心里一喜,赶紧接起来。
  道路很颠簸,雨声大到听不见外界的任何声音,她捂着耳朵扬声道:“宋叔叔!”
  听筒中宋淮礼的声音断断续续:“囡囡到哪了?回去了吗?刚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时笺听得不是很清楚:“嗯!已经结束啦,我提前请了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坐飞机走!”
  “注意安全。”宋淮礼听到下雨轰隆作响的声音,担忧问,“那边天气不好吗?”
  “还好……”时笺还在想着说什么让他安心,前方的视野忽然被一片深棕色淹没,有碎石子砸在车玻璃上,顷刻间出现裂痕。
  “啊——”
  整个汽车像一旁倾斜,手机脱手滚到座椅底下,时笺尖叫一声,胡乱撑住车门才稳住自己。
  车轮在路上打了个滑,重心下坠,颤巍巍落回地面。
  是暴雨引发的小型泥石流。幸亏他们卡在一桩老树根上,才没有往悬崖侧翻。
  时笺深呼吸几秒钟才平复自己,转头去看老师,也是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司机比较有经验,仍然保持着镇定:“冲过这段泥路就好,前面地势好很多。”
  时笺捡起地上的手机,发现屏幕摔裂了,已经自动关闭,怎么也打不开。她找老师借手机,但是信号似乎又不太通畅,一直无法拨打电话。
  没法联系上宋淮礼,她心里很着急,同时置于这样的环境之中,天然又有一种不安全感。
  雨下得太大了,时笺有点害怕。
  斜前方眼看着两次山体滑坡,差点波及到她们的车。一直不时有碎石子掉在车顶盖,发出砰砰的剧烈响声,让人心惊胆战。
  时笺保持着神经高度紧张,一眼不眨地盯着前路。
  路面泥泞不堪,地上有许多积水,汽车经过飞溅起泥浆。大概过了十几分钟,绕过转弯,道路变成简易柏油路,悬崖边也建立了围栏。
  时笺松了一口气,看看手机,还是没有信号。
  天气太差,她们在路上困了四个小时,在中间的一个小村庄歇脚,等雨停。
  很有可能误了今晚回京的飞机,时笺愈发心急如焚。就连刚才车体仄歪时不小心被锐物划破膝盖也无知觉。
  这场雨来势汹汹,打乱了一切计划。
  等雨势稍微小一点的时候,老师看她实在着急,让司机继续马不停蹄往机场赶。
  半途中信号终于恢复正常,时笺赶紧输入宋淮礼的号码拨打。
  嘟嘟响了两声——打不通。
  她心里一滞,又给阿明打电话。仍旧是占线。
  打好几遍都不通,也不知他们怎么了。时笺后悔自己没有保存私人医生的联系方式。
  她们拎着行李一路奔跑,终于赶在机舱关闭之前登机。马上要起飞,时笺用老师的手机给宋淮礼留言,解释了下午遇到暴雨的突发状况,说没什么事,今晚就回家,让他不要担心。
  她淋了雨又受了伤,头发乱糟糟,衣服也染污了脏泥,双腿灌了铅一样沉重,实在太狼狈。飞机上同座都不想和她挨得太近。
  手机坏了,时笺一身疲累地回了家,顾不上洗澡,又拿家里的座机给宋淮礼打电话。
  这时她听到门铃响。
  时笺过去开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她什么也没想,脑袋近乎空白。
  ——宋淮礼此刻的状态,非常、非常糟糕。
  脸色虚弱苍白,额际有冷汗,手背青筋迭起,似乎在承受着什么难言的疼痛。然而他只是看着她,一双眼泛着如海般刻骨的厚重潮意。
  阿明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跑过来:“小姐……”
  “下午您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又定位不到,先生就直接从德国坐小客机回来了。幸好看到您信息,不然还要跑去山区。”
  时笺张唇,眼泪却径直掉下来,宋淮礼忽然伸手抱住她,呼吸低声抖动几秒,嗓音如同被砾石碾过般沙哑:“你吓死我了。”
 
 
第24章 2019
  2019年的除夕夜, 他们是在医院度过的。
  宋淮礼有肺部病史,再加上下肢瘫痪,坐飞机风险很大。小型客机的稳定力不强, 条件也差,一遇上强气流整个机身都在颤抖, 铁甲互相碰撞击损, 发出沉闷难听的嘈杂声音。
  ——刚注入电刺激电极, 宋淮礼的后背还有没愈合的创口。疗程猝然中断, 如同化学反应, 各种疑难杂症纠缠在一起, 给予机体重创。
  阿明只听到先生在不断咳嗽, 有一段时间机舱内氧气特别稀薄, 他进入了一种轻微无意识的状态。
  时笺还记得自己问过他:【为什么不坐飞机呀?不是更快吗?】
  那时候他回答:【我不喜欢飞机的气流颠簸。】
  宋淮礼的喜恶从不强烈, 那是他第一次明确表示出来。其实不是不喜欢,只是在用所谓的偏好骗她。
  现在仔细想想,他还骗过她好多。
  比如说自己坐游轮的时候,电话卡掉进水里,他失联了近一周。那时候他并非出差, 而是躺在手术床上, 意识已陷入昏迷。
  还有每一次联系到最后, 他忽然不再回复, 是因为那时候他的状况已经不能够支撑再用手机。
  难捱的十余年, 到现在。时笺坐在病床旁边, 脸颊贴在宋淮礼尚存余温的手背上。
  ——好像回到了初次相遇的时候。
  那时房间内也是像现在这么安静, 只闻她偶尔泄露出一两声抽噎的哭音。
  也许对于在乎的人容易关心则乱, 宋淮礼的身体情况并没有时笺想象中那样糟糕, 只是每一天的治疗他都需要承受比以往数倍更甚的痛苦, 时笺有时候甚至不愿作为旁观者待在病房中,因为不想看到他那个模样。
  但是他状态很好。
  这种好指的是他的心态。
  有时笺陪着他,宋淮礼坚信自己能够再次站起来——在上一周刚开始借助外力训练的时候,他已经可以感受到来自腿部的触感。
  治疗只是意外被打断了,如若继续长时间地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成功。
  爱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曾经在顶楼阳光玻璃花房里,时笺窝着宋淮礼的怀里笑眯眯地说:“宋叔叔,我近日悟出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爱是不分你我。爱是光明正大的索取。”她说。
  时笺只向宋淮礼索取,宋淮礼也只需要她的索取。
  而现在。
  对于时笺来说,爱是在他感到痛的时候,她比他痛得更厉害。
  爱情和溺水的感觉一模一样。他是海,她是溺亡其中的浪,无论如何都甘之如饴。
  对于宋淮礼来说,爱是有她陪在身边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漫长的岁月中,时笺学习爱,是宋淮礼教会了她。
  有时候夜里睡不着,听到传呼监听机里他呼吸的声音,她都觉得安心。
  时笺把所有的年假都一次性休掉,只为更好地照顾他。有时他醒来,她会兴致勃勃地同她讲自己方才在网络上看到的别人拍的风景。
  “极光好美!”她把照片给他看,星星眼,“好浪漫!我也想去!”
  宋淮礼对时笺说:“等到了秋天,我带你去冰岛。”
  过年的时候,她随口一提想看萤火虫,他就说这个夏天要带她去日本松尾峡。而现在,他们又许下和对方的一个约定——时笺很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一直携手前行,人生的计划里都包含了彼此。
  她一直待到单位不断催促才回去工作,这时宋淮礼已经基本恢复如初。初入行是最主要劳力,各方面的压力都需要担负承受。冬去春来,时间的流逝速度也超乎人想象。
  时笺在自己的职位上飞速成长,从老师的小跟班渐渐变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初级记者。
  能拿到好的、有价值的新闻,她们的报道能够为更多社会底层无依无靠、没有话语权的人发声,时笺总觉得自己在做的事情是有价值的。
  这是一种投射,也是一种心愿,更是一种执念——时笺总觉得曾经的自己不够幸运,如果可以像宋淮礼拯救她那样去帮助别人,也算是为他积德行善。
  一切都在轨道上顺利前进,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她出差的时候总是会磕磕绊绊受点小伤,就像上回下暴雨走山路,白皙的小腿肚划出好长一条血痕。
  有一回去工地,时笺不小心踩空从边沿摔下来,还造成骨裂短暂住了几天院。
  时笺跟宋淮礼说自己还在外采,实际上人已经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后来他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又生气又心疼,但刚刚试验了一种新疗法,需要保持卧床,不能够前来看她,于是就拜托阿明。
  阿明给她送来新鲜的果篮,又在床头正对着的柜子上添了一束盛放的橘色郁金香。
  “小姐,这是先生想要送您的花,让我代他向您问早。”每天都有,宋淮礼变着花样哄她高兴。
  时笺在公司的人缘不错,前辈和同事们陆续前来表示关心。
  最后一天,连徐妙勤都来了。
  坐在她床边,见她还在用电脑写稿,语意不明地道:“你真的很拼。”
  一发力就会腿部疼痛,时笺躺回床上,有一瞬间也能体会到宋淮礼的那种心情。她没说话,转过脸,淡淡地望着外面的蓝天白云。
  “时笺,有时候我觉得真有点弄不懂你。”徐妙勤说。
  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去工作,和为了一份事业、一份热忱去奋斗,当然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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