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间空气稍凝滞,片晌,陆译年点点头:“是啊。”
“很想见大家。”他从容地转向周愿,“还有我的老战友,好久不见。”
周愿反应很快,笑骂:“一年没两条消息的人说什么惦记我,骗子。”
大家都笑,起哄两个部长一起喝一杯。先前那一丝微妙很快被粉碎稀释,消失得无影无踪。
话题兜兜转转来到徐妙勤身上,她活泼又爱漂亮,原先在部门里就很受欢迎,曾经的某位追求者关心道:“妙妙现在在哪里工作?”
徐妙勤回答某权威日报的名字。
“哇,好厉害!”对方稍微懂点行,“我听说这种很难考的。”
徐妙勤表情略微得意,这时有人搭腔:“诶,笺笺不是也在那里?”
众人目光都投注过来,时笺原本在和盘子里那只螃蟹钳子做斗争,闻声抬起睫。
时笺点点头:“嗯,我和师姐是同事。”
徐妙勤读了两年的硕士才工作,现在和她职级一样。大家又都看向徐妙勤,可她没有接时笺这句话,时笺不太在意地笑了笑,继续道:“我们这一桌里面,好像从事新闻的不多吧?”
一句话巧妙将话题引向大家的职业选择,稍有点暗潮汹涌的态势再度平息。一桌人开始热烈地吐槽自己悲催的996加班脱发、天杀的老板以及事儿逼的甲方。
作为同事,时笺的原意是尽量不和徐妙勤产生冲突,更何况她现在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都没有意愿和立场。
然而徐妙勤心里显然没有过那个坎。在大家开始聊别的之后,她盯着时笺,挑衅般地用公筷给陆译年夹菜。
陆译年好声向她道谢,却也下意识也看向时笺。
这是今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他漆黑的眸中似有想说的话,时笺顿了一瞬,安静地撇开目光。
众人该喝茶喝茶,该交谈的交谈,恍若未曾发觉。
时笺低头喝汤,过了会儿,拿出手机,给宋淮礼发微信消息。
阿午:【这里没什么意思,想回家[哭哭.jpg]】
他很快回复。
「海」:【好,我现在来接你。】
「海」:【马上就到。】
时笺起身,同旁边耳语:“不好意思,我去上个厕所。”
她走到卫生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妆容和出门前一样细致靓丽。
在座所有人中,其实她的变化是最大的。她变得更加自信,也更有生活的底气。和陆译年对视的那一眼,时笺接收到了他的情绪,很复杂,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时笺想,大概是惊诧吧。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对方的消息,时笺也不清楚他如今拥有什么样的生活,不过她想在同龄人中一定出类拔萃。他有那样的家世背景和学识经历,平庸才显得奇怪。
今天想见的人也差不多都见过聊过,时笺得知周愿刚刚跳槽去了一家待遇很好的公司,心里替她感到高兴。反正都在北京,她们约好之后常联络,有空再一起出来逛街。
擦干净手出去的时候,时笺心里想的还是宋淮礼的事。
她近日在学做菜,今天这家餐厅的虫草乌鸡汤炖得很鲜,鲫鱼豆腐也入口即化,时笺寻思着等回家之后煲汤给他喝,他也许会喜欢。
想得出神,没留意被人拦住。
时笺抬头,看到陆译年沉默清俊的脸庞。
走廊上来往的人不多,他们又站在包间出来的拐角处,时笺立定,想了想,还是跟他打了声招呼。
“好久不见。”
比起周愿,他们才是真的好久不见。她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焕然一新。
陆译年垂下眼睛,回应:“好久不见,笺笺。”
“我现在还能这样叫你吗?”他问。
时笺抿唇,不偏不倚地回答:“都可以。”
她没有划清界限,对待他的态度也和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陆译年静了须臾,才再度开口。
“坦白说,我工作很忙,笺笺。今天是特地抽出来的时间。”
时笺很惊讶,听他继续。
“我这两年一直在拼事业。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需要一些真本事,优胜劣汰,一直是这个道理。”陆译年心平气和地说,“不过我还好,前不久刚升职,我在考虑要不要调来北京。”
时笺踌躇一瞬,没有问什么,只是道恭喜:“那挺好的。”
她想了想,也分享自己的经历:“其实我们做记者的也一样,天天加班,没有哪一行是轻松的。”
“嗯。听说你也很忙,常出差。”
不知他从哪里听说,时笺应:“是啊。”
陆译年道:“不要太累着了自己。”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为他这句有些过分亲近的关心,时笺沉默片刻,又提起气,笑道:“嗯,你也是。”
她指指包厢的方向:“刚说什么好玩的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去——”
“我这两年想了很多。”
陆译年突然冷不丁出声,打断她的圆场。时笺怔住,听见他说:“当初是我太懦弱,也太年轻,没有为你争取,更没有保护好你,你心里一定很难过。”
他的话题跳跃得太快,时笺感到有些猝不及防。
她指尖微蜷,暗自呼吸几度,才缓声道:“当初我也有错,没能很好地和你沟通。”她顿了下,“不过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不必放在心上。”
“是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陆译年垂眸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时笺愣了愣,迟疑地开口:“你……”
-
宋淮礼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时笺恰好拎着包包从餐厅出来。
其他人还在包厢里喝酒,她找了个借口先行告退。
只是两天多没见面,时笺却觉得仿似已过了好久。宋淮礼坐轮椅在离门口比较远的地方等待,她小碎步跑过去,朝他打招呼:“宋叔叔!”
他穿着正式的衬衫,颈处却裹着她今年生日送他的浅灰色围巾。双腿修长,脊背挺拔,英俊而绅士。
宋淮礼浅笑着看她,过了会儿温声问:“同学聚会玩得不开心吗?”
见到他时笺心情都放晴了,摇摇头:“还好啦。”顿了下欢快道:“不过见到你才是最开心的!”
待回到家里,时笺还在同宋淮礼分享同学聚会的所见所闻。倒也不是今日经历有多么与众不同,只是她在用这种近乎孩童般的方式矜持地对他表达想念。
“大家都变得成熟了,我认识的一对学长学姐已经结婚了。还没有摆酒,不过大家都觉得他们很甜蜜。”
“有人在银行工作,有人在体制内,有人去日化公司……”时笺嘟嘴,还是很大气地把徐妙勤涵括进来,“还有人和我一样在报社。”
宋淮礼一直耐心地听她说话。正是冬日下午,顶楼玻璃花房的光线很好,并不过分刺眼。他们坐在园子中央的沙发椅上晒太阳,视野十分开阔。
时笺像只小猫咪一样,摊开柔软的小肚皮,舒适惬意地伸懒腰。她对他非常坦诚,也无防备,一股脑把想说的话都倒出来,连同和前男友的那一部分。
“他说自己现在在申市也有一定的基础,同时也接手了家里部分生意,”时笺在宋淮礼面前没有遮掩,像以前一样跟他讲这些事情,“我想他还是不甘心,觉得我们当初不明不白地分手。不过我在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感觉还挺意外的。”
“阿午。”听到这里,宋淮礼才出声。
“嗯?”时笺掐住话头,乖乖看他。
他垂下琥珀色的眸,好看的薄唇微抿,镇静道:“讲了这么久的话,你想不想喝点鲜果汁?我让厨师去榨。”
时笺意识到什么,将身体转过来正对他,仔细打量两眼。她歪过脑袋,嘴角弯起似想笑:“宋叔叔不高兴啦?”
她没说因什么而不高兴,宋淮礼也没回答,默默地望向远处。
时笺笑眯眯地挨近他身边,去攀他肩头:“那你不想知道我给他回了什么吗?”
宋淮礼没有看她,但手臂还是诚实地将她环抱住,问:“什么?”
时笺小小一只伏在他耳畔,软声私语:“我告诉他,我有我自己好喜欢的人。”
第23章 2019
宋淮礼皮肤很白, 所以时笺说完那句话以后清晰地看到,他耳朵竟然红了。
只是微微有些发红,他刻意没有看她, 但是手臂却不动声色收拢,抱她更紧, 任她将脸颊埋在自己肩颈。
时笺看不到, 但是能嗅到他身上好闻的清冽气息, 如同海风一样暖融缱绻。她蹭了两下, 感觉到一个温柔克制的吻落在自己发端。
他的力道很轻柔也很小心, 像是害怕惊扰这个易醒的美梦。近黄昏, 窗外圆日落下, 几只晚雁归途。
宋淮礼低唤她:“阿午……”
“嗯?”
他似有些难以启齿, 好久才开口:“其实我, 从很早以前,就不是很想再听到你和他的事。”
时笺倏忽怔住。
宋淮礼缓慢道:“我私心希望,你更加需要我。”
“虽然我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是哪怕,”他闭上眼喃喃, “哪怕我能为你带来一点点的欢乐, 也是有价值的。”
是什么有价值?他没说。
时笺窝在他怀里半晌没动。过了片刻爬起来, 一双黑亮的杏眸已盛满水意。
在他身边, 她真的很爱哭。
见不得他痛苦、难过, 更听不得他这样妄自菲薄。
“什么叫, 能做的事不多?”时笺的心皱巴巴的, 在发疼, “你明明做了好多有意义的事情, 为我, 为那个孩子,为那些可怜的人……怎么会没有价值?”
小姑娘一改往日常态,变得很霸道,她气鼓鼓的伏回他肩头:“不准你再讲这样的话了。”
宋淮礼喉结微动,低应道:“嗯。”
时笺能感觉到他还是有些失落。不仅仅因为她无意中提到陆译年,更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陪伴她。就像陆译年曾经那般。
因此而自惭形愧。
时笺在心里懊恼,方才没有很好地体恤他的心情。
她巴巴地扯他的袖子:“宋叔叔,有件事我可能还是要和你商量一下。”
宋淮礼抬眼,默默望着她:“什么?”
“阿明、志成,还有季先生他们都很需要你,”时笺侧脸贴在他心口,小声如蚊咛,“但是,全世界我最需要你。”
“所以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在我身边。”
晚霞在这一刻倾如油彩,漂亮的橙红色席卷天空,宋淮礼哑着嗓子低声应好。
他指腹覆上来,小心替她擦拭眼泪,时笺吸了吸鼻子,一声不吭地靠在他怀里,听他逐渐变得安静舒缓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宋淮礼紧了紧手臂。
“天色好美。”他轻声哄,“囡囡要不要看看?”
时笺支起脑袋,看到瞬息万变的霞光。薄薄的云彩映在空中,远处是烈焰般的橘色,近处的高空则是浅紫色,再仔细看似乎还有一道弯弯的彩虹,是五彩斑斓的颜色。
宋淮礼清隽好看的眉目近在咫尺,好像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漂亮的浅金色光。
时笺心头微动:“宋叔叔。”
“嗯?”
“抱一下。”
已经抱着了。
宋淮礼微怔,还没说话,她就飞快凑过去,在他脸上吧唧落下一口。
-
年前是最忙的时候。时笺的老师要跟一条房地产强拆的选题——是某个旧改拆迁项目,暴力强拆害死了人,这件事最近正风口浪尖,被强压下来,连带着当初的那栋钉子户居民楼也有人暗中盯梢。
老师带她去做深度调查,低调打扮,和受害者家属碰面。
他的女儿才五岁大,怀里抱着布娃娃怯生生地躲在房门后,露出一双惊慌不安的眼。她还太小,对近日家中氛围尚且无法理解。
时笺默默收起相机,不给小姑娘看到。
他还有一个刚成年的儿子,供着在外省上学。他的妻子腿脚不太好,是个幼教老师。他在工地干活,每天搬重物,打灰砌墙,加工钢筋。
他的妻子在哭,老师在一旁温声哄慰,小姑娘踟蹰地后退两步,稚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窄小的房间中只余妇人声嘶力竭的啼哭。
桌子上还放着一沓红色的钱,她激动之余全挥散到地下,尖声发泄:“谁要他们的烂钱!谁要他们这样来羞辱我!”
不问不知道,原来这次事件严重至极,受害者不止一个。时笺和老师决定在当地休息一天,第二天再走访另外两户人家。
时笺离开的时候还是觉得心情很沉重。
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想到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也会和曾经的她一样,与至亲再不能相见。
——如果人可以永远不长大,也是一件幸事吧。
因为人生地不熟,出来的时候天色将晚,时笺和老师好不容易才打上的士,司机话不多,车里一股烟味,老师颦眉扇了扇风,开了窗。
从小巷转角出来,车底突然发出一声闷响,司机愣了下,很快下车检查,借昏黄路灯看清状况后咒骂一声:“操!”
“怎么了?”老师问。
“车胎爆了。”
这地儿偏僻,这车还是等了好久才拦上的。司机也骂骂咧咧,呸一声真晦气,打电话找维修公司。
不知得等多久,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老师带时笺站在路边继续叫车。软件上一直持续排队,供不应求,过了会儿,有一辆小轿车停在她们面前。
车窗摇下来,是一位憨态可掬的大叔:“走不走?我这车也拉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