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保持稳定,时笺的左手抚住他颊边另一侧。
宋淮礼低敛下眼,深棕色的沉邃眼眸静静凝视着她。他眉眼很温和,五官英俊卓致, 长睫落下, 鼻梁很挺拔。
他身上好像还有一种莫名的清冽气息, 像是凉爽干净的海风, 时笺缓慢地刮掉泡沫, 视线却忍不住稍稍抬起, 去寻他的眼。
然而正对上, 时笺手一顿, 又迅速撇低。
“今天天气真好。”她佯装专注, 似是而非地说。
宋淮礼笑:“是。”
他们面对面吃完了早餐, 时笺练习自由撰稿,宋淮礼戴那副细边眼镜阅读书籍。阿明过来,听闻昨晚发生的事一阵后怕,说什么后面两夜也要和他们待在一起。
阿明私下找到时笺,听她讲述冰敷和开窗的举措,认可道:“是正常状况,你做得很好。”他叹息一声,“这样的时刻,先生最需要的是陪伴。谁也帮不了他。”
这回护理医师过来按摩的时候,时笺不再躲在上铺偷偷观察,而是下来在一旁仔细学习——在她的预设里,总有一天她要为他做这样的事,十足理所当然。
火车在周一抵达莫斯科。
原计划第二天就转乘至柏林,但时间还充裕,宋淮礼想带时笺在当地多玩两天。
第一站是卡洛明斯克庄园,曾经的皇家林苑和避暑山庄,风景如画,教堂和宫殿林立,绿草茵茵,小河潺潺流淌。
几人悠闲地喝了下午茶,沿着林径小道慢慢散步,途径一个俄罗斯老奶奶的零食铺,宋淮礼给时笺买了一只芝士玉米棒,还有一根长长的弯管糖果。
有两位画家在蓝色星星教堂前面写生,时笺一向佩服这种水彩笔触,站在旁边驻足片晌,偶尔用英语询问几句。恰逢对方快要画完一张,将这幅画赠予了她。
时笺把弯管糖果当拐杖,拿着画蹦蹦跳跳走在宋淮礼身侧。
广阔的碧绿草坪上都是三三两两的年轻人,有在野餐读书的,有闲聊的,也有弹吉他的。阵阵悠扬的俄罗斯民谣曲声传来,时笺扯了扯宋淮礼的袖子,期盼地说:“我可不可以在这里跟你合张影?”
她想做什么宋淮礼都无异议。
阿明和两位医生退到旁边给他们拍照,宋淮礼背对颜色如油画般浓郁的莫斯科河岸,微笑着同时笺留在取景框里。
快门响起的那个瞬间,时笺手指循近,握住他掌心,同样弯起双眼。
咔嚓一声,照片定格。
后来她就一直牵着他的手没放开。阿明推轮椅,时笺保持和他同频步调,拿小扇子悠闲地给宋淮礼扇风。
他们在某家地道的俄式餐厅解决了晚餐。
酒店订在莫斯科河岸边,一览无余的好视野,暮色降下,岸边灯火通明,星光璀璨。
时笺拥有自己独立的房间,但是她更想和宋淮礼待在一起,于是撒娇恳求他在他屋里加一张小床。
阿明手持监听传呼机睡在隔壁房,时笺怡然自得地躺在小床上,抱着她的小毯子陷入沉睡。
说不清什么原因,夜里她醒了一次,下意识望向旁边。
那里没有熟睡时那种轻而缓的气息声,室内很安静。
时笺撑着手臂爬起来,意识到宋淮礼还醒着。
“怎么了?你睡不着吗?”她担忧地问。
他轻咳了两声,嗓音压低,轻声回答:“嗯。”
时笺穿上拖鞋,伏在他床边,忧心忡忡:“是不舒服吗?喘不过来气?胸闷?”
宋淮礼气息微动,说:“有一点。”
“你等等,我给你开窗透气。”
哒哒的脚步声跑远,有微风拂过来,宋淮礼听到隐约的汽笛声。
凌晨两点。
时笺显然也听到那阵厚重的声音,步伐顿在原地。沉静的夜里晚风习习,汽笛的长鸣声很有力量感,他还没出声,她忽然说:“我有一个主意。”
“嗯?”
“你想不想,到外面去走一走?”她语气平缓,但说不上哪里有一丝狡黠,“我们暂时出逃一下。”
“出逃”——这个词还是他教会她的。
时笺叫来值班的俄罗斯小伙,帮助宋淮礼坐上轮椅。夏夜气温正舒适,十五度左右,时笺想给他备一件薄外套,却见他拿出一条毯子,深蓝色的海浪,恰是她给他织的那一条。
“你带了啊!”时笺很欣喜。
“嗯,我到哪里都带着。”
不知道他这话有没有夸张的成分,总之时笺笑眯眯,推着轮椅下楼。
这个时候的莫斯科河最为动人。
岸边灯火盛放,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着霓虹的影,一路沿过去,圣瓦西里主教堂、卢日尼基、克里姆林宫等建物光彩夺目,时笺脖子上系着宋淮礼的围巾,一呼一吸间吐出白色的热气。
她前倾凑过去,在他耳畔软声问:“你冷不冷呀?”
宋淮礼膝上搭着她暖融融的海浪,笑道:“不冷。”
宽阔的街道上空旷冷清,寥寥的行人,他们一同享受着这难能可贵的静谧。到了红场边上,有流浪歌手坐在长椅上弹奏孤独的小调乐曲。
Wish that I could be a little clever
希望我能够聪明一点
Find the words to tell you how I\'m feeling
可以用言语向你诉说我的感受
Come along let's take this walk together
让我们携手共同前行
We are together
让我们在一起
Tell me I'm not dreaming
告诉我我不是在做梦
Can\'t you see I'm happy that I found you
我很高兴我找到了你
Through the rain/Through the storming
穿越狂风暴雨
Through the fire
穿越烈焰
My darling won't you wait for me
亲爱的你能否为我等候
他们长久地驻足在那里,时笺转到宋淮礼的面前,垂眸看他。
男人仰面,抬起温和的眉目。他额际细碎的黑发随风轻动,一双眼也如漾起浪潮的海面,潜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沉。
时笺心里无法更加柔软。
她微俯下身,膝跪在座椅上,双臂环绕住他脖颈:“宋叔叔。”
“嗯。”
他的右手臂拢上来,近在咫尺的默默注视,过了一会儿,左臂也小心地抚上她脊背,将她全然迎进怀里。
时笺用视线一寸寸描摹他的轮廓,他的模样,心里也如潮涨般被填满,咸涩而温柔。
——这是她的海啊。
乐曲声依旧,一瞬间很多东西走马观花般在脑中回现,他们的四年。从她认识他的那一天,穿越漫长的时光,到如今,他们还陪伴在彼此身边。
时笺闭上眼睛,凑近他颊边,唇贴了上去。
是近乎无知觉的一个吻,虚幻如易碎的梦境。连同她情不自禁屏住的轻微气息,一同被浪潮声淹没。
宋淮礼的身体狠狠颤了一下。
时笺安静片刻,往后撤开,黑漉漉的眼睛又看他,其内隐约的湿意被暗昧的路灯映出浅光。
宋淮礼喉结滚动,眼里有什么东西在压抑着翻腾。然而终究汹涌,他用有力的右臂将她抱向自己,鼻尖相抵,安静而无声。
这一次吻在嘴角。
很久之后,时笺听到他涩然发紧的嗓音:“我会好起来的。”
“等等我。”
这一路上眺望过湖也见过河,唯独没看过海。宋淮礼搂紧她,低哑的呢喃隐忍于唇齿间,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等我好了,就带你去看海。”
-
火车到达柏林的时候,天上正下着阳光毛毛雨。灿烂的晴朗,空气中微微有些潮湿。
有专车来接送,他们在旅馆安顿下来,下午便驱车前往医疗中心。
这里环境很好,旁边就是新药研发的科研机构,门口是大大的草坪,伫立着西式雕花喷泉和医学泰斗古铜像。
在这里要待上三周到一月左右,私人医生推宋淮礼上楼,和这边的神经学专家沟通。
时笺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待,垂杨柳依依,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她白皙姣好的侧脸。
宋淮礼对医生说:“我想尝试一下新疗法。”
这种方法是一种全新的靶向技术,在脊髓注入电刺激电极,只做过一些临床测试,有几位半瘫患者在长达半年到一年的护理和训练下可以借助外物支撑直立行走。
神经专家谨慎地向他确认:“您确定吗,先生?”
“我们不能保证任何结果,您以往的意愿并不强烈,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想法?”
时笺不知道看见什么,笑了。她笑得很开怀,眉眼弯弯,领口的飘带也随风扬起,长发温软四散。光线跃动在她卷翘的睫毛,宋淮礼疑心自己看到一只蝴蝶停在她发端。
他浅笑,毫不遮掩自己的目光被她深深吸引。
“跟我想要活下来的理由一样。”
作者有话说:
歌词来自《Won't you wait for me》-Go For Howell
第22章 2018
九月初, 时笺入职报社,正式成为一名初级记者。
她向远在老家茂城的张妈汇报了此事,张玥很高兴, 让她在北京好好的,现在饭馆生意也兴隆, 一天能赚不少钱, 等她得空, 就找时间过来看时笺。
报道当天是宋淮礼亲自送她去的, 黑色轿车只停在商厦门口侧面, 并不招惹人注意。时笺站在车外面对着他甜甜说再见, 宋淮礼摸了摸她的脑袋, 弯唇:“囡囡加油。”
时笺为方便照顾他, 也为了能够更长时间与他待在一起, 搬进了宋淮礼在北京的家。是三平层,里面安装了电梯,方便他乘轮椅活动。
她的卧室在二层,就安排在主卧隔壁。
家里有一位管家,两个负责按摩和复健的理疗师, 一位厨师, 两位佣人, 还有阿明, 照顾他们二人的日常起居绰绰有余。
时笺很喜欢自己的这份工作, 团队里的前辈都很耐心, 愿意带新人。而且也是很权威的报社, 她所在的深度调查线, 平常能够接触到一些稀缺难得的新闻。
入职后一月, 老师带她去暗访一家给老人卖假冒保健品的公司。他们伪装成亲属参加推销会, 时笺负责伺机拍摄照片,老师则与推销员谈话,利用话术套取新闻。
从这位推销员的口中还真得到了不少有用信息,他们是一家庞大的机构,有完整的地下产业链,一旦网络铺开,就容易掉以轻心。
事后他们又去几位受害者家中采访,看到那些原本就有基础病的老人因为吃了这些保健品后病情加重,更有甚者,直接诱发心肌梗塞导致死亡。
这次采访对于时笺的冲击非常大,看到受害者家属垂泪痛苦,她心头也难受万分,不忍卒视。
这世上总有人为牟取利益不择手段,甚至罔顾伦理,漠视法律,践踏他人生命。时笺还年轻,猝然接触到这些社会潜藏的黑暗面,总忍不住唏嘘。
每当这时,时笺会想到茂城。想到当时她那样绝望的时候,也很渴望有人能够拉自己一把。现在角色转换,她所在的位置,能够帮助到更多的人,时笺愈发感觉到自己做的是对的事情。
只是唯一苦恼的是,这份工作占用消耗的精力太多,她经常需要跑各地去找新闻,一待就是好几天,也间歇性需要加班,通宵时直接睡在公司,这些都会大大缩减她陪在宋淮礼身边的时间。
而他对此并无任何微词。
宋淮礼总是鼓励她,正是立足的时候,年轻人要多出去闯荡,做让自己感到有价值的事业。且叫她放宽心,他有专业的人照顾,不会出什么问题。
自上次去欧洲治疗以后,他各方面状态明显改善,气色也很好。
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日常的工作也偶尔需要出差,时笺刚入职的前三个月,他们一周能和彼此相处的次数并不算频繁。
圣诞节平安夜他们约好要在一起度过。恰逢中午时笺有学生会文艺部的同学聚会,宋淮礼说等结束后他会过来接她。
她已经两天零十五个小时没有见他。比起跟老同学见面的那种紧张和期待感,时笺更在乎的是之后的晚餐。
她期盼过头,连这次聚会陆译年也会在场的事实都抛之脑后。
推开门进场,一桌人停下话头。都是熟悉的面孔,大家没什么变化,很快有关系同时笺亲近的女生叫道:“笺笺过来坐!”
时笺看到了陆译年。
他也没变。依旧穿着体面上档次,到哪里都是焦点。工作两年多,他看上去愈发成熟沉稳,接人待物也更加游刃有余。
时笺坐在了周愿旁边,看陆译年招呼众人吃菜,又交代服务员开酒。
“中午大家都方便吗?”他征求大家意愿。
“开吧!难得聚在一起!”
“是啊,今天高兴!”
红酒满上,大家漫无边际地闲聊,话题都围绕着以往一起共事的人——譬如谁谁一毕业就结婚啦;谁进了年薪百万的大公司;谁和谁居然拍拖,以前真没看出有擦出什么火花。
席间交谈很多,但都心照不宣地绕开了在座的两位主角。
陆译年和时笺恋爱的时候人尽皆知,他们并未刻意高调张扬,但是那种纯粹的喜欢是遮掩不了的。听说分手分得不好看,大家不了解内情,谁也不敢去问。
徐妙勤坐在陆译年旁边,时不时靠近和他聊两句,姿态仍颇为殷勤。
时笺抬睫注视的时候不经意碰上她的视线,对方唇角弧度稍压,笑意收敛。
徐妙勤是她的直系师姐,大她一届,现在和她在同单位工作。因为是不同支线,平常也很少能打照面,时笺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还觉得太巧。
然而这时有人发话,问陆译年:“年哥不是在申市?年前正忙,怎么有时间来北京聚餐?”
陆译年笑回:“想着是周末,飞过来也不要太久。”
问话的是原先的低级部员,见他态度和善,酒意上头,也有些失了分寸,开玩笑道:“原来不是出差?飞一趟也好麻烦的,我看是有什么特别想见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