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海颂礼——浮瑾
时间:2022-08-18 07:34:55

  哪怕并没有见过面,他在她心里却是有样子的。有温度的。
  隔了一天他才回复。
  时笺没忍住弯起嘴角——但他到底还是回复了:【恭喜囡囡得偿所愿。】
  -
  茂城这样的小城,每年能出一两个清大学生就已经很不错了,可是时笺这次的分数一骑绝尘,考取了整个省的前50名,市里状元,被清大和京大两所名校招生办的老师抢着联系。
  这件事一时之间轰动全市,她的母校将之作为重点表彰事迹进行宣传,新闻媒体也络绎不绝登门拜访,时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时笺家长,时笺成绩这么好,您在她学习中有给予过什么样的指导吗?”
  时夏兰在媒体前倒是一副端庄模样,微笑答:“我常督促她向老师们和优秀的同学们多多请教,这孩子也确实听话刻苦,平常没少下功夫。”
  “别的经验?”
  “哎,就是衣食住行上要照顾到位,多让孩子吃点好的,补补身体。高中三年是持久战,只有身体健康了才能学得好。”
  姑父袁志诚在旁边入镜插话,笑意堆得满脸褶子都出来:“对孩子就是要要求严格,不然容易懒散。我们家时笺,我们可是要求每个月月考都是至少全校前三的。”
  “那时笺考得这么好,以后打算选择去清大还是京大读书呢?”
  时笺被锁在卧室里,背靠着门,听到袁志诚的回答模糊传来:“哈哈,我们家里还没具体商量过这个问题,不过看小笺的意思还是比较恋家,也许会留在省里读大学也说不定。”
  记者当他在说玩笑话,附和道:“这么优秀,不去清大京大可惜啦。”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客套话,记者起身:“好,谢谢时笺家长的配合。不过时笺有空的时候,麻烦您再通知我一声,我再过来。”
  时夏兰笑:“不客气。不过时笺的时间我们说不准的。您也知道她最近很忙。”
  她的话说了一半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记者回:“那您和时笺方便的时候我再登门拜访,麻烦您了。”
  记者招呼摄影收拾装备的时候,顺带笑着提一句:“时笺是不是还有个哥哥?学习一定也很厉害吧?”
  时夏兰唇角略僵,打哈哈:“她哥就比不上她啦,小孩子就是顽皮。”
  记者也没多说什么,两人恭敬将人送走之后,袁志诚这才打开时笺的房门,将人放了出来。
  因为各色人马吹捧骤增的虚荣得意这会儿已经消化得所剩无几,袁志诚在饭桌上板着一张脸,斥责时笺:“你说你也真是的,考这么好干什么,害我们家受多少关注,还要请客吃饭。”
  他心疼地说:“你算算这几天摆酒请客的钱就花了多少。”
  时笺埋头吃饭,一言不发。见她不回应,袁志诚的声音骤然拔高:“我跟你讲话你没听到?我告诉你,你别以为考了个状元就可以去北京读书,我们不会给你这个钱的。”
  马上要填报志愿了,袁志诚警告她:“你最好不要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安安心心地给我待在这里,毕业了踏踏实实地找份工……”
  北京。
  指甲戳进掌心,时笺紧绷着咬肌,用痛感将自己的委屈全部打碎了咽下去。
  晚上她回到卧室,蜷在被窝里点开「海」的聊天框。看到他最后给自己发的那句话。
  ——得偿所愿。
  时笺悄悄地抹开两滴泪,给他编辑消息:【姑妈姑父不同意我去北京。我很害怕他们会用各种方式阻止我填报志愿。】
  后来很多时候,时笺才发觉,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海」当成一个素未谋面的网友,或者是一个曾给予她帮助的陌生人,而是把他当成多啦A梦的百变口袋、阿拉丁神灯,或者有求必应屋、午夜密语许愿盒,像是一个稚童般放肆任性地去依赖他,也不管这是否会有隐患,是否合时宜。
  但「海」的反应总让她觉得自己是合时宜的。
  让她觉得自己有特赦权,是被命运宽待的。
  他问:【你有信得过的人吗?】
  时笺唯一信得过的人就是张玥。
  「海」告诉她:【这段时间,找你最信任的人陪在身边给予支持。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和他们正面对抗。安心。】
  时笺怔怔地看着那一长串话,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发这么多字过来。尤其是最后那声“安心”,时笺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真的就那么安定了下来。
  手机滴了一声,时笺看到他又发来一条信息,上面寥寥几个字:【你叫什么名字?】
  时笺告诉他:【我叫阿午。】
  他说:【阿午,不要怕。】
  她红着眼回:【谢谢你。】
  他没再出声。
 
 
第3章 2014
  2014年高考过后,各地许多状元采访的视频都做成了合集,在网络上广为传播。
  但没有时笺的。
  时笺看到大家自信而又落落大方地在镜头面前坦诚自己的梦想时,会感觉到很短暂的羡慕。他们的人生才刚刚辉煌开启,要去更美更好的远方追梦,表情充满对于未来的希望。
  高台之上,有人欣喜,有人缅怀,有人陈情,有人追忆。
  “我要感谢的人是我的爷爷奶奶,他们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每天起早贪黑做鱼丸和水饺等小吃食挣钱,一直给予我很多的爱和包容。我想对他们说一声,谢谢你们,我的爷爷奶奶。”
  “很高兴能够达成小的时候妈妈对于我的愿望,现在终于可以大声告诉她,您的儿子没有让您失望,虽然她已经听不到了。”
  “七年前我经历过惊心动魄的时刻,家乡突发地震,当时水泥柱要砸下来的时候,我记得一个哥哥挡在了我的身前。如果没有他,我现在不可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考上理想的大学。他是我的英雄。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但是这段恩情永远铭记在我心里。以后如果有人需要,我也会像这样去帮助他们。”
  “偷偷讲喔,其实最难的时候有想过自杀的。站在天台上想要一了百了,但是最终没敢跳。哈哈,怕疼,又想到父母,觉得真跳下去了就太辜负他们了。不过——现在回过头来看,都过去啦,人生还长着呢!”
  “我从小的愿望就是去当新闻记者,这次被清大新闻系录取真的好高兴,没有想过能考得这么好。”
  “现在的心情,真的很难描述……啊,说着说着就想哭了,知道实现人生夙愿的那一刻,我真的想去操场上狠狠跑几圈,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喊。回首这三年,真的有过很难的时刻,好几次崩溃大哭,但是好在我一直都没有放弃。”
  ……
  还有很多很多的欢笑、泪水、感想,时笺体会到那样热烈的感觉在心中奔涌,感受到无止尽的力量。
  只要心不死,梦想仍会开花。
  ——哪怕低在尘埃里。
  -
  时笺料到袁志诚和袁越会想方设法阻止她去北京,所以让张玥协助先提交了一遍志愿。却没料到他们之后竟然把她关在房间里,说如果不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改,就哪里也不许去,没收她的手机,连饭和水都不给。
  时笺在房间里呆了一天半,到了次日中午终于敲响房门。
  吱呀,门开了。袁越人高马大地站在外面,冲她痞笑:“想通了?”
  时笺喉咙干涩如刀尖划过,缓缓点头。
  袁志诚把她按在电脑前,看着她机械地填下他们写在白纸上的几个学校名字,都是省内或者当地的二本。
  鼠标移动至“提交”按键的时候,外头响起咣咣拍门的声音,震耳欲聋,把屋内人都吓了一大跳。
  张玥带着居委会和派出所的人来了,一嗓门中气十足:“我说怎么都没办法联系上阿午!你们把她藏哪里去了!”
  直到把时笺带走的时候,袁志诚还在狡辩:“派出所的同志,您看这就是管教自家小孩……”
  “我已经快两天没喝水吃饭了。”时笺揪紧张妈的袖子,站在她身后,哑着嗓子开口,“你们这是虐待。”
  能够获取志愿验证码的手机回到时笺手里,张玥心疼地把她捞走,给她下了一碗阳春面。
  填报志愿有三次机会,已经消耗两次。时笺第三次重新将志愿改成清大,点击提交。
  系统加载完毕,再也无法更改。
  阳春面热乎乎的香气冒上来,电脑屏幕似乎也泛起潮气,时笺一颗摇曳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夜长梦多,她想。
  待得越久,变数越多。
  “张妈。”时笺抬睫,抿唇说,“我想现在就去北京。”
  张玥原本坐在她身边织毛线,这会儿坐直身体,慎重地问道:“想好了?”
  “嗯,想好了。”
  -
  2014年夏,时笺逃离原生家庭,来到北京。
  仍旧是张玥为她安排的住处——是她一个远房堂姐张茵,正好在北京务工,住海淀大学城旁边,小一居室挪地儿给她腾出部分空间,用躺椅扎出一张“床”给她睡。
  离开那天时笺没敢再回时家,免得让他们觉察她的计划。衣物都是张玥为她准备的,因此带的东西很少,只有一个小小的手提箱,里面装着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
  时笺也是到了堂姐那,打开行李箱,才发现一个崭新的触屏手机静静躺在透明封层里,连带着五千元现金。
  那一瞬间她眼泪就出来了。
  张妈餐馆小,除开扎扎实实的店面租金、人工和水电成本,一天的净利进账也就大几百块。
  这样的恩情,要如何回报呢?
  现在的她还无以为报。只有好好学习,成为更好的、对社会有用的人,才算不辜负了这片苦心。
  ——在北京的第一夜,时笺望着窗外的月亮发怔,迟迟无法入眠,想到阔别已久的父亲。
  直到走出茂城,她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所处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狭小,绿皮火车经过乡野步入开阔的都市,一座座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车马川流,康庄大道,到处都是她没见过的新奇景象。
  爸爸曾经也是这样吗?一个人孑然行走在钢筋水泥之中,蝼蚁般仰视,欣赏这座城市不属于他的美丽和繁华。
  他曾给时笺寄过一整盒日本进口的樱花巧克力,时笺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道,很甜,甜得发了腻,要把舌头都咽下去,但却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巧克力。
  就像她现在看月亮,也觉得月光更皎洁明亮一些。
  凌晨三点,时笺窝在小小的躺椅床里睡着了。
  久违地梦到爸爸,梦到爸爸带她去爬香山。秋叶落满地,很漂亮的金黄色景象,下坡遇到陡路,爸爸一直牵她的手没放开。
  花了几小时才下山,时笺又累又饿,爸爸又带她去吃烤鸭和卤煮。
  烤鸭皮酥肉嫩,还在流油,味道引人入胜。卤煮是炖好的猪肠猪肺,时笺舀了一大勺放入口中,猝不及防。
  救命,张妈说得对,真的有点难吃!
  北京的一切和时笺想象中有些不同——好像要更加美好。
  她原以为自己是这座陌生大城市的不速之客,胆怯畏葸,却发现自己似乎也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中逐渐被接纳包容。
  张玥的堂姐张茵是老北漂,走街串巷的事儿熟透了,带时笺逛胡同还能和大爷大妈们唠上几句嗑。时笺过来没几天张茵就早早叫她起来,说是要一起去□□看升旗。
  “那场面老壮观了!”张茵笑着说。
  天色还蒙蒙亮,义勇军进行曲伴奏下,时笺仰起头看红旗飘扬,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很壮观。
  后来又带她去后海坐三轮车,吃了正宗的北京烤鸭。出来的时候在街口碰到一个抓着一束卡通氢气球的服务员小哥,对方塞了一个递到时笺手里。
  “我们在做店庆活动,送给你。”小伙子笑着说。
  是派大星的模样,膨胀起来更显得滑稽可爱,时笺握紧了她的气球——以及,来到这座城市收获的第二份善意。
  她忽然就有点想她的「海」。
  时笺为了和原来的生活一刀两断,换了新的手机号,可却还没有告诉他,也不知后来他有没有再发消息过来。不过幸好她仍保留着他的号码。
  他们是换了手机号还要提醒对方的关系吗?
  他不会主动来找她吧。
  不管怎么说,时笺牵着派大星,还是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是阿午。】
  其实是想不到什么说辞,他有点神秘,让人不敢过于轻慢,却又天然地感觉到亲近,时笺微颦起秀眉。
  时笺刚换手机,不太用得惯触屏。她指尖还悬停在按键之上,那头跳出来一个字:【嗯。】
  派大星小小地在空中扑腾了一下,短暂地和太阳的位置重合。
  时笺打字:【我来北京,所以换了手机号。】
  过了几分钟,他回:【好。】
  时笺盯着屏幕上这段对话,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感受。
  ——只有两个字,她却好开心。
  “好”是什么意思?在这种情景下,比起“我知道了”,更像是“我存下了,你再来找我的时候我就不会不知道你是谁了”。
  张茵给时笺买了一串糖葫芦,她垂下眼睫,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街角的花儿开了,花蕊尽情地沐浴在阳光之中。山楂的酸甜味从舌尖细密地沁润开来。
  她的触屏手机是比较初代的杂牌,并不显示电话号码归属地。
  时笺莫名不想让对话戛然而止,慢吞吞给他发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那里天气好吗?】
  这回等了大约有两个小时,才收到「海」的回复:【晴天。】
  时笺的小酒窝又露了出来。
  下午张茵带她去颐和园和鸟巢,路过景点还请瘸脚师傅画了张写实肖像画。不过时笺觉得颇有毕加索当年的风范。
  “瞧,这就是清大了。”张茵给时笺指校门口的牌匾,不到闭校时间,街边仍有许多游客等着排队入园。
  时笺咋舌:“好多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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