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笙从隔壁休息室找到吹风机拿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陆景策还站在门口,她笑着道:“你怎么还站在那里,快进来呀。”
走到陆景策的面前,把吹风机递给他,然后又去找遥控器开空调。
陆景策沉默一会儿,终于出声,“我可以洗个手吗?”
“可以啊。”沈雁笙说着就放下空调遥控器,走去洗手间,帮忙打开灯,回头对陆景策笑道:“这里。”
陆景策进去洗干净手,又在里面拿着吹风机将衣服裤子吹得半干,才从洗手间出来,他站在那里,看着沈雁笙,问:“吹风机放到哪里?”
“给我就行了。”沈雁笙过来拿走吹风机,顺手就放到旁边的桌子上。
她走去冰箱前,回头笑着问陆景策,“你想喝点什么?有可乐、橙汁、葡萄汁。”
陆景策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诶!”沈雁笙忙叫住他,说:“外面还下着大雨呢,你就是要走,也等雨停了再走吧。你前几天受了伤都没有治呢,要是再一淋雨,病倒了怎么办?”
陆景策终于迟疑了一会儿。
他不怕病倒,他只是怕病倒了没有办法再赚钱,没有办法攒钱给奶奶治病。
沈雁笙想了下,说:“我看你还是喝点温水吧,刚刚淋了那么久的雨。”
一边说一边拿着水壶去烧水,回头和陆景策道:“你坐呀,别老站着。”
办公室里只有一张皮沙发供客人坐,陆景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坐了下去。
只是没坐得太实,怕弄脏了别人的沙发。
烧水的时候,沈雁笙去爸爸的抽屉里找到了家里的备用钥匙,放进包里。
抬头见陆景策沉默地坐在沙发上,她笑着和他闲聊,问:“你是江城人吗?”
陆景策沉闷地“嗯”了一声。
沈雁笙道:“我不是江城人。我是北城人,我今年刚刚中考结束,正好我爸爸在江城包了个项目,我和妈妈就来这边找他。”
开水已经烧好,沈雁笙一边找一个一次性杯子给陆景策倒水,一边问:“江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呀?”
陆景策沉闷地道:“不知道。”
“那有什么好吃的没有呀?”
“不知道。”
沈雁笙没忍住笑,侧头看他,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陆景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有点干干地说:“我不是城里人,我从乡下来的。”
“是吗?”沈雁笙笑着道:“我老家也是乡下的,禹州你知道吗?”
陆景策道:“在地图上看到过。”
“我老家在禹州一个小镇上,那里很美呢,小桥流水,民风也淳朴。”
说着,端着水杯过来,递给陆景策,说:“你喝点温水吧,刚刚淋了那么久的雨,别感冒了。”
“谢谢。”陆景策伸手接过。
沈雁笙目光落在他手上,微微愣了下。
陆景策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接过杯子,就把手收回去。
沈雁笙回过神,说:“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就径直出了门。
过了大概有五分钟,再回来的时候,她手里就拿着一瓶消毒的碘伏和几张创口贴。
坐到陆景策旁边,一边把碘伏拧开,一边说:“你手上怎么那么多伤口?搬东西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呀。”
她拿一只棉签沾上碘伏,然后拉起陆景策的手,试着擦上去。
陆景策手上的伤口都是新的,大多数是搬砖的时候,不小心被砖头擦伤或者砸伤的。
刚刚又淋了雨,伤口被雨水泡过,有点发炎,碘伏擦上去的瞬间有丝刺痛,陆景策手背不自觉地抖了下。
沈雁笙立马停下,抬头看他,“很疼吗?”
陆景策摇头,说:“不疼。”
沈雁笙又低头小心翼翼给他消毒,说:“伤口都有点发炎了,肯定是有点疼的,你最近不要碰水呀,要不然肯定会反复发炎。”
陆景策“嗯”了声。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沈雁笙的脸上,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近到他能看清楚她长而密的睫毛,能看清楚她专注的神情,能看清楚她右眼下方一颗小小的红痣。
那一年的陆景策十六岁,少年动了心,从此万劫不复,一记就是漫长的十几年岁月。
*
八月底的时候,沈雁笙要回北城了。
走的那天,她特意去和陆景策告别。
那天和往常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陆景策照常在工地上干活,中午领了盒饭不舍得吃,要留着拿回家给奶奶。
他仍然在烈日下,坐在路边啃馒头,一口馒头咽一口水。
直到视线里忽然出现女孩子漂亮的单鞋,他抬起头,对上沈雁笙眉眼弯弯的笑脸。
她今天穿件鹅黄色的裙子,撑着太阳伞,长长的头发绑成一个漂亮的丸子头。
沈雁笙和往常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好看。
她收了伞,抚着裙子在他旁边坐下来,说:“你怎么又吃馒头啊?”
陆景策道:“吃得饱。”
“可是没有营养啊。”说着,把手里拎着的纸袋子递给陆景策。
陆景策愣了下,侧头看她。
沈雁笙笑着说:“拿着呀。”
“什么?”陆景策下意识问。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陆景策犹豫了下,随后把手里的馒头装回塑料袋里,然后放到旁边。
接过沈雁笙递给他的纸袋子,打开,把东西拿出来,才发现是一份午饭。
那是陆景策长到十六岁,见过的最丰盛的一份午饭。
他侧过头,不解地看向沈雁笙。
沈雁笙笑着道:“我要走了。”
陆景策闻言不由得顿了下。
他看着她,没说话。
沈雁笙道:“马上要开学了,我得回去上学了。”
陆景策喉咙微微发涩,沉默很久,干干地问她一句,“你上哪所学校?”
沈雁笙道:“北城一中啊。”
说着,有点腼腆地笑了,悄悄和陆景策说:“其实我学习不好,交高价进去的,只能读普通班。”
陆景策说:“高中还可以努力。”
沈雁笙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说到这里,她从包里摸出一个东西,说:“这个送给你。”
陆景策低下头,看到沈雁笙掌心摊着一枚红色的,类似平安结的东西。
他微微愣了下,抬头看向沈雁笙。
沈雁笙笑着把东西塞进他手里,说:“我最近在家里闲着没事儿编的,我自己也有一个。”
说着晃晃手机上的平安结。
“我妈妈说这是一种美好的祝愿,戴在身上能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陆景策喉咙滚动,他看着沈雁笙,想说什么,忽然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不擅长表达。
很多话堵在喉咙,最后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沈雁笙笑,说:“你以后不要总吃馒头了,长期下去会营养不良的。”
陆景策沉闷地“嗯”一声。
沈雁笙笑了笑,拿起伞起身,说:“那我走了。”
这是陆景策在江城最后一次见到沈雁笙,他看着她撑着伞离开的背影,到最后才想起,他甚至没有告诉过她,他叫什么。
等到沈雁笙的身影消失,他有些空落落地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水泥地上,那里有一张沈雁笙刚刚拿东西时不小心掉出来的证件照。
陆景策盯着看了几秒,忍不住捡起来,和平安结一起,悄悄地放进了裤兜里。
*
和沈雁笙的相遇,对陆景策而言,是老天爷大发慈悲,让他做的一场美好的梦。
他比谁都清楚,他和沈雁笙之间,隔着千山万水,这辈子永远也不可能会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偶尔也会做梦,和奶奶提起来,连奶奶都说:“古话说得好,门当户对,有钱人家的小姐是不会嫁入穷门的,穷人家的姑娘也不会嫁进豪门。有句话叫,什么锅配什么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共同语言都不会有。”
九月份的时候,陆景策也去了北城。
但他并不是去读书。奶奶的病情每况愈下,癌细胞在体内扩散,他需要尽快赚到足够多的钱给奶奶做手术。
裴新的一个远房叔叔做海上生意,正好缺人手,他决定不再上学,跟着裴新去北城投奔他。
去北城的绿皮火车上,裴新第一百次叹气,“你真的要去出海啊?阿策,你跟我可不同,我反正不是读书的料,早点出社会赚钱也无所谓,但是你不一样啊,你学习那么好。一个江城村里出来的,去北城参加竞赛,能把那些优等生吊着打。北城一中亲自向你抛橄榄枝,你就这样放弃了啊?”
“我听人家说,能上北城一中的实验班,就是北大清华的预备役,你要是去读了,指不定以后……”
“你能不能别吵了?”陆景策突然很心烦,皱眉看向裴新。
裴新吓得乖乖闭上嘴,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又问:“你要不要吃泡面?我去买?”
陆景策拉起卫衣的帽子盖住头,趴到桌子上,心烦地说:“不吃。”
*
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硬座,抵达北城火车站的那天,是九月十八号的晚上七点。
裴新的叔叔亲自开车到火车站接他们,说:“先上车,我先带你们去吃饭,有什么事吃饭的时候再慢慢谈。”
吃饭的地方在北城一间江湖菜馆,裴新的叔叔特意订了个包间,陆景策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表示愿意跟他做海上生意。
刘学山上下打量了陆景策一下,说:“你的情况,裴新他爸已经在电话里跟我说过了。不过说句老实话,你这条件,不读书真的可惜了。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想得很清楚了。”陆景策道:“我想赚钱。”
刘学山道:“我知道你奶奶的情况。”
说到这里,叹了声气,道:“如果你确定要跟我做生意,我肯定也不会亏待你。不过海上的钱也没那么好赚,很多时候得靠天吃饭。一出海就是大半年,而且海上可不像在陆地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危险,你自己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
刘学山点点头,说:“行吧,那你准备准备,过几天先到船上来适应适应。”
*
出海打渔的日子确实很苦,裴新刚上船那段时间,每天吐得昏天暗地。
有一次躺在甲板上看天,和陆景策说:“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想到要在船上待大半年,我都快疯了。”
陆景策靠着船壁坐着,他一条腿伸直,一条腿曲着,手上始终捏着一只红色的平安结。
他望着茫茫大海,眼里平静得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裴新从甲板上坐起来,盘着腿看着陆景策,问:“阿策,咱们真的要在海上过一辈子啊?”
陆景策沉默很久,淡声道:“我没想那么远。”
“那你怎么想的?”
陆景策总算侧头看向裴新,说:“我现在只想攒够钱给奶奶治病。”
“那以后呢?”
陆景策仰头靠住船壁,闭上眼睛,淡淡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
陆景策在刘学山身边跟了两年,十八岁那年,刘学山分给他一条船,让他自己出海,赚的钱,他抽三成。
那个时候裴新已经转行了,他实在适应不了海上的生活,去学了厨师,找了间餐馆做学徒。
海上的日子漫长又孤独,陆景策在那两年变得越发沉默寡言。有时候在甲板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看海看天。
偶尔回想起他这短暂的十八年岁月,似乎一切都是那么贫乏。
在那两年里,他常常想起沈雁笙。只有想起沈雁笙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他那颗心还会跳动。
偶尔会很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沈雁笙他叫什么,或者留一个联系方式。
但是转念一想,就算留下了又如何。他们的人生完全不可能会有交集。
十九岁那年,陆景策在海上出了事故,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
但也庆幸在那一年,他赚到足够多的钱,终于把奶奶接到北城接受更好的治疗。
手术治疗的结果意外地顺利,裴新说,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他受苦,所以让奶奶好好活着,留在他身边。
否则如果奶奶也走了,陆景策这一生就太可怜了。
不过因为在海上出了一次事故,陆景策也开始考虑转行。事实上,他也并不想在海上呆一辈子,也不并满足于在海上赚的那点钱。
经历过奶奶生病,他越发深刻地明白,人在这世上活着,只有拥有足够多的钱才能活得有尊严,即使家人有什么病痛,只要有钱,甚至可以和死神抢人。
*
再度见到沈雁笙,是陆景策决定出国,朋友给他践行的那天晚上。
那是在A大附近,裴新这两年攒了点小钱,在大学附近开了间小餐馆。
他的日子过得小而美,还交了女朋友,年底就准备结婚。
裴新知道陆景策要出国的时候,还很是埋怨了他一顿,说:“眼看着我年底就要结婚了,你非得这个时候走。”
陆景策难得笑了,说:“新婚红包也不会少你的。”
“这是红包的问题吗?”裴新气鼓鼓的,“我年底就要结婚了,结果我最好的兄弟居然不能来给我当伴郎!”
程州嗤地声笑出来,开玩笑说:“你应该高兴才是,阿策来给你当伴郎,风头都要给你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