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向阳坐在她对面,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她,看着她。
看到自己都不想看了,站起身就准备走了。
郑霜连忙起身追了上去,“别走,让我再好好看看你,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向阳回过了头,一记凌厉的眼神甩过去,郑霜都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你差点把我杀了,还想让我对你说什么?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说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也只会是仇人与仇人的关系,我之所以会来见你,只是想看看,一个曾经光鲜亮丽,风光无限的女人在落魄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罢了,更何况,见你一面就能拿二十个亿,不见白不见!这也会是你我见的最后一面了!”
她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重重的带上了门。
刑明还站在门口,看了看手表,不到十二分钟。
女孩腿都软了,像一片轻飘飘的芦苇,顺着门框滑落到了地上。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故事才刚刚开始,你还有力气继续听吗?”
向阳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重重的点了点头。
第54章
天虽然只有蒙蒙亮,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虽然没有下雨,但是也没有太阳,乌蒙蒙的,空气中都像是裹着一层灰,像是沉浸着什么深入骨髓的哀伤。
这样的天气不明不暗,不骄不躁,与长岭墓园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墓碑出了奇的搭配。
这里日常有人看守,不过在夜间也偶有松懈的时候。
小时候向阳没有地方可以去,有时候运气好,就能偷偷溜进来,偷祭祀用的果子来吃。
那时候她总是在想,同样都是墓园,为什么别处看起来阴森恐怖,这里却总是能感觉到正气凛然,能镇住世界上所有的邪祟,后来长大了,她渐渐的就想明白了。
能在这里长眠的人活着的时候都是守卫世界的战士,即便是离开了又怎会生得出害人之心呢?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青天白日在墓园门口光明正大的走进这里。
方方正正的墓碑像持剑的卫士牢牢的驻守着这片土地,一行一行,一列一列,即便是已经离开了的战士也时时刻刻散发着来自于军队的庄严与威武。
墓碑上贴着他们的黑白照片,刻着他们生平的功绩,也流传着他们离开人间的原因。
唯有一片,在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墓碑上什么都没有,没有名字,没有照片,也没有文字。
向阳跟着刑明,慢行于此,看着他,静静的停在了一个冰冷的石碑前。
伸出手,摸了摸石碑的一角,“知道这是谁吗?这是阿廷他睡的地方”
缉毒警察,尤其是当过卧底的缉毒警察,生前隐姓埋名,在黑白边缘流血卖命,身后多立衣冠冢,无字碑,并非让烈士英魂永不见天日,而是为了保护他们还活着的家人,不受到毒贩的肆意报复。
男人的脚往那边移了两格,“他叫陈民生,比我年长三岁,缉毒警察,卧底八年,失去了右腿,高位截瘫,去年因公殉职,他的妻子在他葬礼的那一天选择了殉情”
刑明的语气不疾不徐,像是在讲述着什么平凡的故事。
“他和阿廷的下场,都还算是好的,他叫黄忠全”刑明将目光移到了另外一块墓碑上,“在执行卧底任务时,被家族式犯罪集团发现,十几个人对他进行了严刑拷打,逼问他谁是上线,他们用铁丝穿过他的锁骨,用辣椒水灌进他的眼睛,肋骨全部断裂,整个折磨过程长达六天,逼迫他保持清醒”
“还有他,他叫陈维,他的尸体是在缅甸的一个村落找到的,五根肋骨被敲断,膝盖以下被剥皮,削肉,鼻子被刀切掉,两只眼睛被捣碎,八根手指被砍,下巴被捣碎”
男人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将手插进了裤兜里,继续说道,“他们警校出身,青春正好,个个都是前途大好的热血男儿,却以这样残忍的方式,将性命留在了异国他乡,但他们都还是幸运的”
“他们能葬在这里,他们的故事有人知晓,他们的名字还能留在警队的功勋簿上,还有很多很多和他们一样初心不改,满腔热血的缉毒警察,只可惜有的没能扛过毒贩的严刑拷打,有的没能扛过卧底任务结束之后的战场后遗症”
“我就认识一个做了二十年卧底的缉毒警察,按照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叔叔,他在金三角当了二十多年的卧底,捣毁了很多毒贩武装势力,也很顺利的退休了,只可惜染上了毒瘾,退休后戒不掉,在一次购买毒品的过程中被我们自己的同事抓了,法庭宣判终身□□,现在还在监狱里”
刑明回过头,看着面前一言不发的女孩,“你曾经问过我,当英雄的感觉怎么样?我回答过你,活下来的都不算是什么英雄,他们……在这里的,不在这里的,曾经流过血的,才能叫英雄”
“包括,我的父亲……”男人的目光移到了最角落的那一块墓碑,“父亲走的时候我还很小,只能从警队的档案里找到他离开的只言片语,很多年前,父亲去易云山执行任务,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为了查清楚父亲死亡的原因,我也去过易云山,再后来……”
他哽咽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说什么了,就静静的站着,站着。
许是他今日太过反常,话比平日里多了很多,又或许是他那些个看似平平淡淡却又波澜壮阔的故事太摄人心魄了,还有可能,是他第一次和她提到了他的父亲,提到了他的家庭……
向阳一直都默默的站在他身后,静静的聆听着。
这世上哪有什么从天而降的英雄啊,有的只是挺身而出的凡人,这世上哪有什么金刚不坏的钢铁之躯啊,有的只是心甘情愿流血流汗的骨肉,这世上哪有岁月静好啊,都是他们用生命筑起的防线。
我们能做的,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算是像萤火虫一般,也能照亮一点点黯。
秋风瑟瑟,吹起了男人的衣角,与冰凉的墓碑的共鸣,像是奏响了什么冲锋的号角。
两人立在这里约摸大半个小时了,向阳才向前迈了一步,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你家里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吗?”
“有啊”刑明一声长叹,转过了身,“我母亲,在父亲走后不就因病去世了,父亲还算是幸运了,能结婚,还有了我,我还有两个小叔叔,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在金三角因公殉职了,家里现在就剩下爷爷和我了,我平日里工作忙,爷爷都在养老院里,想来我也很久没有去看他了”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下意识的提议道,“我们去看看爷爷吧”
要去养老院里看长辈,向阳先去换了一身乖乖女一样的衣服,买了束鲜花,买了点水果。
刑家一门忠烈,三位警察都因公殉职死在了战场之上,刑明本人现在也是警队里响当当的人物,就连刑老爷子本人也是从总督察这个位置上退休下来的。
所以,刑爷爷待的养老院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养老院,而是隶属于警方的养老院,刑爷爷这个级别的老人日常起居除了有专人照顾之外,出行都是配备了警卫员的。
这里位置很大,环境很好,他们到的时候,老爷子正坐在湖边钓鱼。
见他们过来,旁边的两个护工很自觉的离开了,给了这一家人单独相处的时间。
刑明笑了笑走过去,蹲在了爷爷的膝盖前,“爷爷,我来看你了,今天钓几条鱼了?”
老人缓缓的低头看了他一眼,“你……你是谁啊?”
“我是明明啊……”
“哦,明明啊,长这么大了啊,你爸爸说回来就给你改名字的,回来了没有啊?”
向阳哑然了一下,刑明笑了笑,捏了捏爷爷的手,“快了,很快就回来了,我今天带了另一个人来看您……”他站起身,将向阳领到了他面前,“给您介绍一下,她叫向阳……”
“爷爷,这是送给您的花,向日葵,好看吧……”
“向日葵,向日葵好啊,好啊,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老人这样一问,两个人都愣了愣,见他们不说话了,老人又自顾自的将目光移到自己的钓鱼竿上,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了起来。
“都见家长了,就是快要结婚了,明明啊,你的名字还是爷爷给你起的,阿重说等他回来就给你换一个名字,这都多久了,要结婚了,还不回来……要不派人去找找他,结婚的时候父亲不在总是不好的”
“爷爷,我……”向阳正想说些什么,刑明拉住了她的手,拦住了。
片刻之后,老人又缓缓的将目光从湖面移到了他们身上,“你们……你们是谁啊?”
刑明还是笑了笑,“爷爷,我是明明啊……她叫向阳,是我特地带来看您的”
同样的话又不厌其烦的重复了两三次,刑明与照顾爷爷的护工了解一下爷爷最近的身体情况,又简单的嘱咐的几句,就带着向阳离开了。
“自从我父亲走了以后,我爷爷他就脑筋有点不清不楚了”两人绕着人工湖散了散步,没等向阳开口问,刑明就先解释了,“生活等其他方面都非常好,就是不认人了,尤其是不认识我,医生说,连续走了三个儿子对他打击太大,精神上一直都接受不了”
“你是因为这些才当警察的?”
“这只是一种传承……”刑明扬了扬头,看了看天,“我爷爷,我父亲,我母亲,我叔叔,他们都是警察,就像是一种家教,就像是一种信仰,我原本以为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也就只能做成这一件事情了,直到,直到……”
“直到什么?”
“没什么……”他还是下意识回避了这个话题。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想知道的,只是这次行动的前因后果,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的身世,带我去烈士墓园,甚至还带我来见你爷爷,这不是你,刑明”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但是在告诉你之前,我希望你能明白,警察是一种信仰,在黑暗里坚持光明没有几个是容易的,从心理到生理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不管那个人是谁,不管他与你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毒贩就是毒贩,只要犯了法,就得接受法律的制裁”
“呵呵呵呵……怕我投靠沈君?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啊?”
“我是对我自己没有信心”
“那还真是难得啊,能听到战无不胜的刑警官说出对自己没有信心的这种话”
“我……”
“那……带我去你家看看吧……”他话还没有说完,向阳就接了上来。
“什么?”刑明皱了皱眉头。
“你不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吗?”向阳挑了挑眉毛,“带我去你家里看看,你们刑家满门忠烈,烈士的家庭啊,在这样的氛围里给我解释,不是更有机会说服我吗?”
“我怎么感觉你是在占我便宜?”
“你欺骗了我,我就算占你点便宜怎么了?去不去?”
“去!走吧……”
“等等,天要黑了,先吃饭,我可不想再吃你煮的面了”
第55章
刑家是军警世家,也是土生土长的滨城人,房子在滨城市最老的城区,是一栋不大不小的平院,家里男丁都死得早,爷爷很早就住进了养老院,刑明也好多年没在家里住了。
即便是在滨城担任刑警队队长的这几个月,为了行动方便,他不是住在安全屋里,就是住在警队的宿舍里,可烈士家庭,就算没有人住,上面也是有人定期来安排打扫的。
推开大门,家里与向阳想象中的景色并不一样。
院子里高高的矗立着一盏路灯,昏黄的灯光将梧桐树的叶子斑斑驳驳的照应在地上,秋风一吹,簌簌作响,这里还和他当年离开的时候一样,没有杂草丛生,这几栋矮矮的房子甚至连漆都没有掉。
向阳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想到你还是有房产的人啊,现在这个地段可值不少钱呢,看你们家这个面积,还有个小院子,要是转手卖出去,五六百万都还是少的,你住哪一间啊?”
“这里……没有我的房间”说着是没有他的房间,但他还是拿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的门,“我两个小叔叔住那边哪一间,爷爷住中间这一间,我爸和我妈住这一间,从我有记忆开始,小叔叔就不在了,父亲去了易云山执行任务,我和母亲住在爸妈的房间里”
这个房间很小,只能放得下一张双人床,一个衣柜和一个写字台。
但是布置得很温馨,床单,窗帘,都是暖色系的,连床头台灯的颜色都是昏黄的太阳色。
写字台上还放着一个小鱼缸,里面养了三四条花鲤鱼,在鱼缸里冷光灯的照射写生龙活虎的,一看就是有人会定期过来打扫喂养。
向阳环顾了一周,似乎找不到一个男孩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男人也像是看出来了她在找什么,坐在了床边,继续说道,“我六岁,上小学开始就住校了,很少回来,初中、高中、一直到上警校,都住在学校里,家里一直都没有人”
女孩顿了顿,“原来,你也是孤儿”
他一出生就没有见过父亲,尽管和母亲和爷爷生活了那么几年,但仅仅也就是那么几年,母亲因病去世,爷爷住进了养老院,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和孤儿有什么区别,可还是有区别的,他烈士家属,就算是孤儿,也不用饿肚子,不用流落街头,会有人照顾,会受到良好的教育。
“他叫向夜,你叫向阳,你是他妹妹,真的是他妹妹……”
男人一句话打断了女孩所有的思绪,“你是郑霜代孕生下的孩子,后来郑霜与她男朋友感情破裂,害怕代孕生子的丑闻传到国内影响自己的事业,所以高价聘了雇佣兵,孤狼,也就是我们在绿兴酒吧抓到的那个中年男人,要杀了你和代孕的妈妈,代孕妈妈带着你一直逃到了易云山”
“机缘巧合之下,代孕妈妈死在了他的枪下,我猜,向夜也许是在那个时候救了你或者捡到了你,还给你起了名字,把你带了回去,所以,真的是他把你养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