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你好好的——日月黄
时间:2022-08-19 06:26:52

  夏天来了,大院里的草长得更茂盛了,这意味着蚂蚱更多也更肥了,这时,齐遇非常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来到附近的小公园,那里有一片肥沃的荒草地,草都高到齐遇的腰,这样的草地里盛产蚂蚱,蚂蚱的保护色很好,静的时候还真不容易发现它们,可只要轻轻一抬腿,扫一下面前的草,眼前就会一片跳跃飞舞的身影,被惊动的蚂蚱们纷纷从自己的栖身地腾空而起,然后落到下一棵草上。齐遇眼睛雪亮,瞄准了落下的目标,胳膊抬起往看中的地方迅速划过去,落下时手一抓,虚握成拳,心里便暗自一乐,因为感到有东西在掌心里了,又抓到一个!
  夏天的草丛,绝对是蚂蚱丰收的宝藏之地,每棵草上都会停着几只蚂蚱,因为有同草色相近的保护色,不仔细看还不太容易发现它们,可采取这种扫荡惊扰方法,齐遇总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收获丰厚,很快,她就用几根狗尾巴草串了好几串蚂蚱,心满意足地带回家,而后把小鸡从鸡窝里放出来加餐,看小鸡吃蚂蚱吃得欢,齐遇逮蚂蚱的动力就更足了。
  有时逮蚂蚱,就想起以前在乡下逮知了,只不过,蚂蚱是用来给鸡吃的,知了是人自己吃。知了和蚂蚱不一样,它可不生长在草丛里,当它能在大树上知了知了地不知疲惫地叫时,其实也已经不容易逮到了,逮到也不好吃了,反正在村里逮知了都是在它们还没有羽化时。夏季的雨后,空气变得潮湿闷热,这时走出屋门,来到院里,细细搜寻,就能发现湿润的土地上间或有针眼大的小孔,一见到这样的小孔,齐遇就有点激动兴奋,赶紧蹲下,拿小拇指轻轻在那小孔上一抠,孔洞马上变大了些,等到足够大时,齐遇就将食指探进去,感到里面更加闷热的同时,很快,又会感到有东西慢慢抓住了自己的指头,那感觉跟蚂蚱的腿脚触到自己手掌心差不多,它们腿上都有些细小的倒刺。
  而这时,还需要点耐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等到它抱紧自己的食指不撒开时,再慢慢往上提,终于拎出了小洞,日光下,就见一只黄褐色的知了正趴在自己的指头上。喜滋滋地把它从手指上撸下来放到一边,再兴冲冲地寻找下一个孔洞。这样的乐趣是很大的,很容易让人上瘾,直找到再也找不到为止,毕竟自家的院子,再大也有限,这时,就要转移阵地了,走出家门,到外边更大的地方去寻找,直找到不能再找时为止,或者要上学了,或者要吃饭了,或者天黑得看不清了,这才恋恋不舍地罢手。每次这样的寻找总会收获不错,拿回家交给妈妈,看妈妈把它们丢进大碗,用盐水浸着,齐遇就有种满满的期待,因为腌够数了就能做顿煎知了,齐遇不记得自己在村里住时平日的伙食里有鸡鸭鱼肉,炒菜都很少见,好像顿顿吃的都是馒头稀饭配咸菜,煎知了绝对有资格成为那个时节里让孩子们盼望喜爱的美食。
  关于逮知了,还有两件事让齐遇有点难忘,村里有个孩子,他把手指伸进小洞后,一有感觉就兴冲冲地马上回手,结果当即大惊失色,嚎叫着拼命甩手,因为手指上居然不是知了,而是一条小蛇!那之后,他再也不敢抓知了了。做煎知了时,妈妈总会很公平地给三个孩子一人盛上一碗,每只碗里的知了都是一样的数目,谁也不比谁多,谁也不比谁少。有次傍晚妈妈又做了煎知了,齐遇和哥姐坐在桌前,正打算吃时,哥哥突然跟她说地上有样东西,让她赶紧看看,她就低头看了,看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只好郁闷地直起身来开吃,却猛然发觉不对,自己碗里的知了明明是七个,现在居然只有五个!她用筷子拨拉了一阵,仔细数了好几遍,结果都是五只,就问对面的哥姐,可他们都说自己没拿她的,也没看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齐遇总觉得他们没说真话,可又没有证据,只得纳闷地作罢,好几年里,这事一直是齐遇心中一个小小谜团,她就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自己一低头的工夫,碗里的知了就少了两只,到底上哪儿去了?真的是凭空消失了?真叫人好奇啊。大点后,她想明白了,肯定是哥哥骗她,趁她弯腰低头时夹走了她碗里的两只煎知了,或者,也有姐姐的份吧。不过,虽是这样想,她并没有再问过他们,因为说不定他们早忘了这事,这是多小的事啊,要是自己问了,怕是又会让他们说自己心眼太小,不肯吃一点亏,自己哥姐的,就算把她碗里的都吃了,也没什么,怎么能如此斤斤计较耿耿于怀?好几年过去了都不忘?太不像话了!其实她倒不是非要耿耿于怀,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并不是记忆出了问题而已。
  看到小鸡吃蚂蚱一口一个的狼吞虎咽样,齐遇就总觉得是种享受,经常会想,它吃蚂蚱大概就像自己以前吃煎知了一样吧,一定觉得非常可口美味。
  与齐遇不同,家里其他人,除了妈妈,几乎都不太喜欢小鸡,别说喂食陪伴,平时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只有齐遇,每天放学后第一件事就是和小鸡玩,玩一会儿再干别的,中间也还耽误不了和小鸡再来点互动。她还喜欢跟小鸡说话,说话时有时像朋友,有时又像大人对小孩,她还喜欢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拨给小鸡吃,自己吃什么都老想着也分享给小鸡一些,而小鸡,也挺给面子,给啥吃就吃啥,吃啥都高兴,吃完了还眼巴巴地盯着齐遇,一副你再给我点我还没吃够的表情。
  虽然人和鸡之间是一个愿给予一个愿接受,可却引起了齐遇爸的不满,责怪她把饭菜给鸡,不让齐遇把自己吃的饭菜水果喂给小鸡,说小鸡在外面吃草吃虫子已经饱了,再喂就是浪费粮食。齐遇不乐意,忙表态说她只是从自己的伙食里分给小鸡,并不会因此额外多盛饭菜多吃水果,自己还和以前吃的一样多,这样还不行吗?齐遇爸见她居然不听自己的,气急败坏地骂她,哪有你这么喂鸡的?鸡就是个玩艺儿,生来就是供人吃供人玩的,人吃的它怎么能吃呢?不是糟塌粮食吗?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买米买菜可不是为了给它们吃的!一点不懂事,咋不知道向你姐姐哥哥学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让她学姐姐哥哥,齐遇气哭了,她可学不来,像哥姐那样?成天对小鸡视而不见?看小鸡在前面挡着道了就不耐烦地飞起一脚?或者故意手里捏着块吃的玩的,让它因贪吃好奇靠近自己,然后再“理直气壮”地狠狠一巴掌扇过去?不,她做不到,再说,凭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让哥姐跟她学呢?而且,凭什么像他们那样对鸡才是正确的?父女俩各自坚持己见,互不理解,彼此都生闷气,一个嫌另一个不懂事,一个怨另一个不理解,万物有灵众生平等,齐遇认为这众生就是所有生命,她当小鸡是朋友,对待朋友不就应该乐于分享?自己喜欢小鸡,就希望它能过得好好的,生活得美滋滋的,有什么不对的?何况,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从自己的口粮里省了给它们的,并没有因此多盛半勺饭,甚至吃的菜也比平常更少了,就是怕父亲看到不高兴说闲话,以为自己因为小鸡多消耗了粮食和菜,可谁知道,即使自己做到这样,已经如此小心翼翼,爸爸还是不乐意还要指责她!为什么呀?齐遇真想指天问上一声了,你给我这样一个爸爸,你好意思吗?我上辈子是戳你了吗?
  可是,齐遇也拗不过她爸,只要看到齐遇喂鸡甚至是和小鸡一起玩,齐遇爸就会忍不住投来厌恶的目光,有时更会生气地过来阻止,说你看看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待鸡的?它就是个鸡,又不是人!你成天和小鸡玩,花那么多时间,不耽误学习吗?齐遇就纳闷了,以前爸可从不管她学习上的事,不管是学习不好的时候还是学习好的时候,他都不过问,属于放养型,学习爱好不好爱坏不坏,她想学就学想玩就玩,爸从没为此说过她什么,怎么有了小鸡以后,就整天唠叨起这个来了,关心起她的学习了?
  只有妈妈还支持她,站她一边,因为这事,还和齐遇爸吵过几次,“孩子喜欢这个,关你什么事了?你咋管那么宽呢?”“她也没多吃你一口饭多喝你一口水,你跟孩子较这个真干嘛?”“我也挣工资,虽然比你少,可养几只鸡足够了,这鸡就当是我养了,你最好别再说三道四的了,跟你讲,它就算吃了些米和菜,也没吃你的!”“以前她学习不好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成天唠叨过,现在整天耽误学习耽误学习的,找这种借口干什么?”
  齐遇爸就反驳,“现在她不是成绩挺好嘛,我是怕她玩物丧志。”“别说那么好听了,还玩物丧志!我就问你,她以前成绩那么差,是因为养鸡了还是养狗了?不啥也没养?没什么物可以丧志的,不照样成绩差得差点留级!你自己不喜欢,就不要说这种话,搞得自己挺关心人家学习一样,我看她要是喜欢抽烟,你保准不反对,哦,你还是会反对的,抽烟得花钱,一包好几毛,你可舍不得给她买!”“哼,以前孩子整天求着你,想让你陪他们下个棋什么的,你有一次答应的吗?老嫌孩子烦,觉得孩子是累赘是吧?你看看人家当爸的再看看你自己,有个当爹的样吗?咋不跟别的爸爸学学呢?孩子好不容易有个活的玩具,不再缠着你了,你不得高兴啊?你得感谢人家鸡才对,还烦人家?”“我看她养了鸡以后也没耽误学习,还更自觉了,怕你这个当爸的说她闲话,她饭菜都不敢多吃了,就这样,你还不知足?你不觉得心里有愧吗?她是怕你嫌弃她你看不出来吗?当爸爸的嫌弃自己孩子,让孩子吓得什么都不敢放开胆子干,老是看你脸色,你好意思啊?!”
  齐遇爸被说得哑口无言,也自觉理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可为了避免麻烦,齐遇还是开始偷偷摸摸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了,饭桌上但凡有点好吃的,她就趁爸爸不注意悄悄埋进碗底,尽量延长吃饭时间,总拖到最后,待其他人都吃饱离开餐桌,自己再趁人不备迅速将藏在碗底的好吃的抓进手,把空碗拿到水池交给正在收拾碗筷的妈,自己则跑出门,来到小鸡跟前,把好吃的肉条鸡蛋等物一样样递过去,看它吃得高兴,心里很美,同时又生出渴望,要是能正大光明地顿顿喂小鸡好吃的该有多棒!并告诉自己,以后要挣很多钱,有个大院子,就自己和妈妈住,这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给小鸡很多好吃的,不用担心有人会说闲话,会骂自己,也不用像现在这样跟做贼似的。又想起当初骗钱买雪糕的事,忍不住沮丧起来,唉,在自己家里还要像当贼一样偷偷摸摸的,真让人不舒服,如果爸能像隔壁叔叔那样,孩子想要什么就给买什么,喜欢什么也跟着喜欢就好了,那得多幸福!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爱屋及乌,要是爸也能主动对小鸡好就好了,唉,也用不着主动对它们好,只要他看到自己喂小鸡的时候不站出来强烈反对我就很满足了。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不遂人愿的,齐遇幻想的很美好,可实际情况却是越来越不尽如人意,朝着糟糕的轨道发展。小鸡长大了,还是公鸡,开始打鸣了!齐遇第一次听到小鸡打鸣时,兴奋得很,后来也觉得好笑得很,因为鸡打鸣也不是一次就成功的,一次就能成型,从此都会叫出一样的动静,最初一段日子,小鸡打鸣的声音可谓五花八门,每一次都不一样,像五音不全的人唱歌,总能把人叫得想笑,不过后来就熟能生巧了,越叫越好听,变得纯正稳定起来,每天早上都要迎着朝阳伸长脖子亮几嗓子“喔喔喔——”最后一声拖长音。
  就在齐遇为此感到欣慰时,麻烦却也来了,有邻居找上门,说齐家的鸡以前六点多打鸣,自己没嫌,忍着,可现在这鸡打鸣有越来越提前的趋势,这两天不到六点就开始叫,叫还不只一声,叫得那么响,把人都吵醒了。邻居希望齐家能想想办法,别再让鸡打鸣了,至少别再让它这么早叫了。
  齐遇爸忙表示同意,当晚就把鸡关进了厕所,齐遇家的厕所背阴还没窗,白天就没啥光线很阴暗,晚上更是黑咕隆咚,味道还很冲,小鸡给关在狭小的木箱子里又丢在这样的地方,怎么受得了?可能对此恶劣环境深表厌恶,于是用更猛烈的打鸣抗议,这回不仅是清早,连深夜它有时都会叫了。这完全不像有的书上说的,改变它的生物钟就能制止减缓打鸣。
  于是邻居再次登门,齐遇见那个叔叔和爸爸讲话的样子,就觉得郁闷,她也为此发愁,要是小鸡不打鸣就好了,要是它只在大家不在家时叫就好了,那个叔叔就不会总跑上门吧。
  这天中午,齐遇回家吃饭,坐在桌边,她就看到面前有个大碗,里面满满当当的一大堆炖鸡块,联想到回来时没像往常那样看到小鸡,便问咱家的鸡呢。妈妈用下巴指了指大碗,“在那儿呢。”
  齐遇愣了一下,转瞬明白了怎么回事,登时大哭起来,妈妈劝解,“我们也不想杀它的,可谁让它老叫呢,搞得人家老上门,多不好啊。”
  妈妈的劝说并没能阻止齐遇的哭泣,不过,她一边哭一边也没忘了吃饭,还无知无觉般把妈妈夹到她碗里的一块鸡也夹来吃,正一边嚎哭一边吃,就听哥哥带着鄙夷的语气说道,“哼,你还说自己喜欢鸡,那你干嘛还吃它啊?真是不要脸!”
  这句话如晴空霹雳,劈得齐遇顿时止了哭声也停了咀嚼,是啊,自己这么喜欢小鸡,可为什么还会吃它呢?这是多么的表里不如一,自己还真是挺不要脸的。她被自己的无耻虚伪震惊了,默默地放下筷子,浓烈的羞耻感让她连这顿饭也不想吃了。妈妈抱怨地看了哥哥一眼,温言劝齐遇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下午还要上课呢。别听你哥他们胡说八道,我听有人说有的国家,人死了,亲人会把他们吃掉,这样就能把他们永远装在心里。这是什么乱七八糟!齐遇还是闷不出声,哥哥又说话了,语气仍是充满鄙夷,“你不吃装给谁看啊,这饭你都吃开了,剩下了让谁吃?那么脏!”
  齐遇气坏了,腾地起身,“你嫌脏你别吃啊,又没让你吃!也不是留给你吃的!你在这儿操什么心?!”然后就怒冲冲地离去,身后传来妈妈抱怨哥哥的声音,“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你看咱满大院的人,哪有你这么当哥的?”哥哥不屑一顾的鄙夷腔调也立刻传来,“你就知道偏心她!我奶奶说得就是对,没有她,咱这个家才会更好过。哼,她浪费粮食还有理了?她养的鸡吵到人还有理了?口口声声说自己多么喜欢鸡,可到头来不还吃上鸡肉了?她就是不要脸!不要脸!”
  齐遇跑开,隔绝了哥哥那令人恼怒的声音,找了个僻静处,她蹲着生起闷气,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太不好过了。又想到自己曾经的愿望,即使将来真的成了真,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的小鸡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即使她以后再养鸡,对那鸡再好,它们过得再舒服,自由,自己不再担心小鸡会因为打鸣被杀,可以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想什么时候叫就什么时候叫,又能怎么样呢?那也不是这死了的小鸡能享受到的美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找过来,齐遇赶紧把头偏到一边,不让她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妈妈好言相劝,指责哥哥不像话,还说他不是故意的,都是你们奶奶把他给引导坏了,就知道挑拨离间,说哥哥其实骨子里是个好人,让齐遇赶紧回家吃饭,再不吃上学都要迟到了,饿着肚子上课怎么行呢。
  齐遇最终还是回去吃了饭,不过,碗里剩的鸡她没动过一筷,悄悄的扔掉了,至于大碗里剩的那些,谁爱吃谁吃,反正她是绝不会吃的,并且暗下决心,以后她都不会再吃鸡了,唉,这顿饭,在齐遇目前短短的人生里是吃得最沉闷最不愉快的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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