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那个小小的自己,在桌边正吃着饭,却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继而,笑又变成了哭,伤心绝望的哭,扫了一眼另外几个人看向自己的那种感到莫名其妙的眼神,她快速起身跑到大门洞安静地哭了一会儿,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去继续吃饭。她不愿再跟他们讲什么话,有什么自己忍着就行,反正他们没一个人能帮她,愿帮她,更没人理解她,在他们眼里,她可能就是个神经病,多愁善感吃饱了闲得慌的人,是个像妈妈那样心胸狭隘爱计较的人。
她看到那个青春期的自己,每天都要狠狠哭上几场,内心也充满了怨恨,她对一旁劝说自己的好友说,她恨上天,为什么生了哥哥却又让她出世,她恨他恨得要死,要不他死,要不自己死,或者两人都死了更好,这样父母就只有姐姐一个孩子了,姐姐会成为独生女,父母的日子也会好过多了。
她看到成年后落魄的自己,无数次怨恨自己,从小到大,连只小鸡都保护不了的窝囊废,又能做成什么事呢?十二岁时哥哥骂她的话还真说对了,因为自己怵头见人,对找上门的客人喊父亲回来的要求不敢去做,一旁也不愿去的哥哥就不断地讲着伤人的话,蹲在地上的她泪流满面,只记住一句,“你就是个吃白食的!”那时的她不知道,以后她还真是吃白食吃了好多年,尽管这白食的质量并不高。
她看到那个成年很久的自己,因为到了三十几还在啃老,一事无成,依旧被那个爸爸嫌弃,虽然他嘴上并不承认,可骨子里却是没有丝毫改变,同样的建议,自己提出,话还没说完,爸爸就不假思索地摇头拒绝,可改天姐姐提了,话也是没说完,爸爸就同样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同意。她都四十了,就因为不想推着坐轮椅的妈妈硬挤进人多的电梯,便被爸爸当众大骂,“死崽!死崽!你就是个死崽!”她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想等下一班电梯,又不是做了多大的错事!平常,这个爸爸不是经常说不能图快?怎么到自己这里就不行了呢?当然,他也会在同亲友闲聊天时夸她,很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事故,可是,又总会在末了带着点嘲笑的口吻点评她胆子太小。
她看到那个已经三十的自己,骨子里依旧是惧怕父亲,总担心受到责备。当那个爸爸对自己抱怨姐姐大冬天的居然还要天天洗澡时,她沉默地做出了决定,以后不要一星期洗次澡了,从小最受他喜欢的姐姐都因此在背地里落埋怨,自己若常常洗澡,还不被他当面数落!她一听到父亲或哥哥喊她做什么事,心里就会莫名焦躁,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会因为她的速度慢了,工具没及时递过去,就变脸骂她,都几十岁的人了?这点小事干不好?你是猪脑子?那么多年的饭都白吃了!
那个她的生活真是越过越糟糕,齐遇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重病在身,病魔几十年来对她纠缠不休,她的身体被渐渐摧残磨蚀,已经彻底垮了,可比病魔更折磨她的,是一家人看起来毫无希望的未来,那个现状和未来都让人瞧一眼就沮丧崩溃,那个妈妈无力排解多年来胸中的烦闷,家人也无能力引导安慰她,感到无能为力的妈妈心情也变得越来越坏,无法改变现状,又对这现状痛心疾首的她只得时常沉浸在回忆里,对那些曾经伤害过她和孩子们的人念念不忘,因为家人的不理解甚至不耐烦地反驳,使得她对那些人越来越充满了厌恶,而对往事的不依不饶,让她终于成了全家都嫌弃的人。她满面皱纹,一脸愁苦,本该得到理解同情,却常常引来丈夫子女的不屑,认为她不知好歹,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整天一副苦大愁深!而她走到最后,画面里的齐遇也对那个妈妈表现出了厌倦与不耐烦,她甚至也像其他家人那样,开始认为妈妈的确是个灾星。
直到那个灾星突然离世,齐遇才猛然觉得自己以前想的都错了,是什么蒙蔽了自己的双眼,得出了那么荒谬的结论?她开始不断反思,沉浸在对痛苦过往的回忆中,反思的结果,原来那个女人并不是灾星,如果一个家里真有灾星,让这个家逐渐走向毁灭衰败,那灾星也绝对不是她。很多以前她坚定的结论都被她推翻了,她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之前没有这么思考过,如果想过,那,那个妈妈便不会在离开世间前过着那么一段很不愉快的生活,以前对她再多的好,这时也都显得毫无用处,不能再宽慰她半分,也减轻不了她生出的愧疚懊悔。
每每看到那个妈妈的一生,齐遇都觉得心如刀绞,痛得要滴下血来,她的一生充满了委屈无助,茫然苦闷,又无可奈何,那些家人劝她不要瞎想,要多看现在的好,可她过后还是要唠叨,慢慢的,他们丧失了耐性,随着她脾气的越发暴躁,他们对她也越来越没了耐心,开始觉得都是她的错,为什么不能改变?可是,他们所有人都比她读书多受教育多,见的世面也多,他们都改变不了自己,要求她改变,不太强人所难?觉得她被旧观念洗了脑,难道他们自己就没有被洗脑控制?她开始很厌恶那些心灵鸡汤,贤妻旺三代,蠢妻毁三代。女人是家庭的风水,是家庭幸福的关键。好女人是好学校,好母亲旺三代,母亲的态度决定儿女的命运……是了,那个她后来居然也信了那些充满了不公平的胡说八道,认为家里之所以过得越来越差,的确是因为这个妈妈的缘故。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那个可怜不幸的女人突然走了,让她不停地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与思考,原来母亲的不幸,更是女人的不幸,是女人在背锅。如果母亲从小也能受到重视,得到足够的爱与温暖,获得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的教育,读了足够的书,成长为一个真正独立的人,在家庭里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那她才能被称为学校,风水,才有为一个家庭的幸或不幸负责的能力与资格。而那个家里,自始至终,说话算数当家做主,充当掌舵地位的人,从来都不是她,决定家庭幸福的权力,从来都不在她手中,她其实也只是被压迫者,一个反抗者,一个像她的孩子们一样,在那个家里只能听天由命的人,他们的幸或不幸,很多年里,并不由自己掌握与决定,然而成人以后,又不可避免地受到之前多年的影响,以至难以走出困境。就像他们的母亲,基本上所有为人处事的态度,坚定的信念,都来源于从小成长的地方,而因为被糟粕观念牢牢控制,自然也就与幸福自由无缘。
齐遇想到一部电影,□□,被各种糟粕恶毒观念控制的人就像□□里被成功附身的牺牲品,他们的灵魂从此被禁锢在腐朽僵化的躯体里,难以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年轻灵活的身体被恶灵霸占享用,而自己,只能在与恶灵相处的恐惧与无助中被迫等待死亡的来临。多么可怕!这二者的区别,一个是清醒地认知,却又对现状无能为力,一个是毫无知觉,不以为错,所以即使对糟糕的处境无能为力,却也只会在无意识中积极地把糟粕继续传扬下去,拉更多人下水,一起在泥沼里浮沉,在让这糟粕传承百世千世的过程里做了接力手却不自知。
齐遇想到有次周云中问起她的名字,她用很云淡风轻的态度跟他做了解释,姐姐是头生孩子,父亲虽然不喜欢孩子,可还是有些喜悦兴奋的,毕竟初为人父。为了起个好名,他翻了好几天字典,最后,有同事提到,麒麟是古代神话里的一种瑞兽,是吉祥的象征。于是,父亲便灵机一动,给姐姐起名为麟,后来有了哥哥,虽然这时爸爸已经不稀罕了,也不再激动,可因为是男孩,还是比较重视,这回没翻字典就很快起好名字,齐天,希望他能如齐天大圣般拥有天大的本事。
到了她出生,爸爸是非但没有半点喜悦,还生出了浓浓的烦躁与懊恼,对她是天然嫌弃的,不希望她来到这个世界,自然没心情起什么名,到了非上户口的时候,才临时想了一个名字应付,他记得在战友家看到对方孩子在看一本书,叫木偶奇遇记,那就叫齐遇吧,至于以后有没有奇遇,过得好不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姐弟三人中,她的名字最敷衍,起得最潦草。不过现在想想,这名字也不错,活到现在,她的确遇到了不少奇特的事,还遇到几个贵人,他们,让她的人生慢慢向美好的方向转变,有的甚至可以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没有那些,她怎能成长为现在的自己而非梦里的那个人?而他,应该是她这辈子最美的遇见与收获!
周云中听了后,很是沉默了一阵,然后对她说,以后,她的人生,由他来守护,一定让她天天月月年年,都能与快乐相遇,与幸福结缘。
那一刻,她很想落泪,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讲起名字来源时的云淡风轻,其实只是表象,她的内心,一点也不云淡风轻,甚至,可以说还是脆弱的。
她很想哭,觉得心里憋闷得很,好像被什么狠命撕扯,扯得血淋淋的。如果这个无穷尽的空间真的有无数个自己,那她们过得怎样?其实,她对自己的命运倒不是特别关心,她更揪心于那些妈妈,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那个妈妈的下场,是何等悲凉。那种越到死越是凄苦的境遇,让她一想起就痛如刀绞,她不敢想象,会有无数个妈妈那样地走完一生,她的心中早已与那个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体会到了无限的自责,懊悔,愧疚。她这一生已经不用担心什么,可那些人,又怎能同她一样好运?如果没有遇到贵人,她们又该如何拯救自己的命运?
这个问题实在太过深奥,如同追问这世上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简直无解,想了一坐儿,便觉得脑子疼。
她侧头看了一眼睡梦中的妈妈,默默地在心里说,“妈,我不会让你白白遇到我,以后有我守着你,护着你,一定会让你永远地幸福下去,小时候你保护我,希望我能拥有快乐的生活,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守护你后半生,你常说,气是杀人刀,放心,我不会让你再受一点委屈!不会让你像梦中的那样,一辈子内心孤苦无依,我要你这辈子都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