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憶不知他翻腾的小心思,找出袋子里另一盒蛋糕,搁在一旁:“吃这个。”
隔了几秒,他在她半臂距离旁落座。
“蓝莓味只剩最后一个了,好险。”她边吃边嘀咕。毕竟某人挑嘴,蛋糕只吃蓝莓味。
“我记得,你在晚上8点后不吃甜食。”他想到的是这个。
“嗯,帮别人买的。”
他的叉子停在蓝莓蛋糕上空,将塑料盒盖上后手臂垂下,闷闷地瞥她,不说话。
终憶偏头瞧他,再看蛋糕,目光流连几回,微露遗憾道:“可是他今天好像不想吃。”
某人脸色肉眼可见地乌云转晴,抿了抿唇,低头吃起来。她将芒果和蛋糕胚吃完,奶油堆着,搭腮打量他:“认识你这么久,你也就这个爱好没有变过。”
他三两口解决,吃得干净却不显粗鲁,随后将两人的塑料盒一并塞进袋子:“胡扯,我专一得很,爱的都没变。”
扔完垃圾折返,就见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拢在他身上,在他困惑的视线里,轻轻笑道:“远哥。”
他拿起鲜奶瓶的手一顿,她凑近几分:“不对,阿远。”最后两个字,声音明显低了,像轻放在舌尖,藏着不与外人说的熟稔。
旋开瓶盖的动作如按下慢速播放键,终憶视线一偏,又溜回他面上,咬唇笑:“果然,爱脸红也没变。”
……
这家大超市地段极好,从东门而出,正是一座小公园。曲径通幽,拱桥流水,成片树林围着的暗处石凳上,影影绰绰可见相依相偎的人影。踏上石子路,往深处走,小情侣背靠漆着白色石灰水的树干,在一阵阵晚风热浪中接吻。
“有蚊子。”
“走亮的地方。”
“这里凉快。”
“我送你的防蚊手环,怎么不戴?”他黑暗中,偏头寻她的眼,“最招蚊子的就是你。”
终憶背着手,看脚下的路:“一般情况下,我也不会来这个公园散步。”
两人从林间小道回到灯下长路,光晕开的四周是绕飞的夏虫,身旁不断有人超越他们,迎面而来疾步的老年人,擦肩而过夜跑的年轻人。
她的目光不再被飞虫灯火吸引,直勾勾盯着那炽热健实的裸背,四五秒后才察觉身侧某人不断咳嗽的声音。
终憶回望他,眼中写着关切,他幽幽斜看她,自鼻腔哼了声,击碎她的抽空关心。
不曾想,匀速粗重的喘息声从后上前,又一个光膀小哥夜跑路过,她再度被吸引,边瞅边问:“徐桉远,你有腹肌吗?”
这回他连哼声都没了,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铁了心不理睬她。
“我发现我喜欢有腹肌的。”终憶望着消失在尽头的背影,自顾自道。
徐桉远的铁面表情陡现一丝裂痕,垂眸飞速瞥她一眼,在她抬头看来时错开视线,别扭地回:“当然有。”
她笑,眼眸弯如月:“不过你都爱穿连体的全黑泳服,我也看不到。”
他顿住,似回忆起什么,扯唇冷笑:“要留清白在人间。”
徐桉远最清楚不过她,这人样样都好,工作能干,温和知礼,素有耐心,聪颖伶俐,却是一个沾酒就晕,晕完发疯的一杯倒。
见识过她酒醉来拽他领口,手指东戳西捏,几番想撩起他衣衫下摆,把小脑袋探进去,看不到腹肌不罢休。
那次,他跌坐沙发里,手忙脚乱制伏她。女孩绵软的气息擦过耳后颈边、喉结锁骨,他在她身上闻到酒香,发酵的甜,催发了他体内朦胧隐秘的躁动感……隔日清醒,她睁大双眸听完他的描述,也不否认,只用那软而含歉的眼神看他,双手合掌同他道歉。
滑轮少年压近里道,如疾风而过。
“走进来一些,小心撞到你。”终憶向内拉他手臂,本以为自己足够闷热,他的体温更烫。
几乎是她的手触碰到他那一刻,徐桉远立刻低头看来,然后不自然地直视前方,任由她扯动嘟囔,心猿意马地答:“待会我送你回家。”
“这么不想跟我散步呀,”她有意曲解,漫不经心地说,“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不是。”他僵了一瞬,抿唇低声道,“你别乱想。”
“那是什么?”
徐桉远深吸口气,理直气壮回她:“你大晚上来找我,我能让你一个人回去吗?”
没想到这一圈漫步下来,还能遇见小树林的接吻情侣,女人的碎花裙摆在风中摇曳,拂过男人及膝短裤下的小腿,缠绵而痒,如同他们当时的心绪。
终憶几不可见地弯唇,手臂擦过他的,竟有静电的微刺感,心尖也酥麻麻。
她没头没尾地说:“算是吧。”
***
早晨8点45分抵达周帆尽家,令终憶感到诧异,开门的竟是周帆尽的父亲。
一家三口,鲜少在这个时间齐聚客厅,像在召开家庭会议。
伍云疏的声音远远传来:“小憶老师,直接进来吧,没关系。”
“小憶老师吃过早餐了吗?”周旭华温和笑问,弯腰从鞋柜中取出一双拖鞋,终憶连忙接下道谢:“我醒得早,吃完才来的。”走近细瞧,周帆尽耸拉脑袋,像失去阳光水分的向日葵,心中对这场会议的话题猜到几分。
“我们正好谈到游泳课的事。”伍云疏示意她坐在身旁,周旭华端来一杯温水,路过周帆尽身后,摸了摸他的头,“已经决定不上了。”
“我要上。”一道硬邦邦的声音响起,周帆尽头也不抬,闷闷抗议,“我要上完最后一节。”
“可以,今天下午这节课上完,明天不用再去。”伍云疏转过头,无框眼镜下的面容犀利精致,她看着终憶说,“小憶老师,退课的事情,需要麻烦你跟俱乐部那边沟通。”
终憶脑海里还是昨日聚光灯下、泳池里振臂奋进的身影,再看此刻无精打采,眼中失去光芒的男孩,不忍再给他抹上一层灰,只道:“退课费的事,我仔细问问。”
……
周帆尽今日的数学小测状态不佳,终憶依旧答应他提前半个小时到达星远青少年游泳俱乐部。
进入外场那刻,他如失水多时的游鱼,直奔泳池一跃而下,任由身体沉入水底,再缓慢浮起,自由的水变成无数藤蔓交织,束缚他的手脚,他浮在水面一动不动。
现下人少,这一头只有他们二人。
终憶站在岸上,看着他说:“你喜欢游泳,想继续游下去,老师帮你跟妈妈谈。”
周帆尽不说话。
“昨天拿了银牌,给他们看了吗?”
他直接翻身,手破水向两侧划开,蹬腿游走。一圈又一圈,他不知疲倦,用身体和心感受水。终憶叫他两回,最后索性沉默,他在泳池游,她绕岸边走。
突然,他的姿势发生改变,身子倾斜倒下,在池里扑腾砸出水花。
她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直接跳入深水区,拨水朝他游去,碰到他的那刻,一股猛力拽得她往下坠,她咬牙收力,从后环住他的肩膀,将他的头露出水面,朝阶梯处游去。
远处有人发现这处异样,陆续从四面八方游来帮忙。
周帆尽平躺在岸边,左腿曲起,肩膀身体一抽一抽地抖,手臂搭在鼻梁上方,遮挡住眉眼,唇紧紧抿着。
有水迹从眼角处滑下,滑入耳后。
终憶浑身湿透,跪坐在他身侧,在围上来的人影里,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沉痛。
一块绵软的,带着皂香的白色毯子从后覆上她的身体,将湿漉漉的她裹住。
刚仰头,温暖厚实的手掌轻摸她的头,人已绕到周帆尽小腿的位置,开始拍打按摩他的左腿。
“不会有事的,别怕。”徐桉远低声说道,又在嘈杂的人声里,掀眼看向她。
终憶知道,这句话是在对周帆尽,以及她说的。他在安抚两个人。
她伸出手,拂拭掉周帆尽眼角那抹水痕。
……
周旭华将儿子带走。
他独自前来,本在外场观众席看周帆尽游泳,不曾想目睹儿子溺水一幕,在终憶跳下池中那刻,高呼救人,往深水区跑去。
也许是天意,他看到周帆尽对游泳的热爱与执着,在危险前的脆弱和挣扎,更是通过儿子被迫中断兴趣,终于直面这场婚姻,对儿子童年造成的影响。
终憶披着毯子跟在徐桉远身后,来到工作人员休息室。
她入内,他随后。门啪嗒一声在身后关上,她靠在一排柜子边,双手朝外掀开毯子,低头时动作一顿,又扯回将前襟处遮住。
“有没有黑色T恤——”
刚回头,阴影在眼前罩下。没开灯的室内,窗帘紧闭,能见度变低,连咫尺间的空气都好似稀薄三分。对上那双漆黑的眼,坠入池底的溺水感卷土重来。
“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终憶还在心窒的沉默里,忽听得他低声问。
她背抵在柜前,他的身影压过来时,两人间只留有一丝风才能溜过的缝隙。
“你转学之后。”她说。
第3章 彩虹
那年,大院文化宫前的喷水池还没拆,穿过一片绿化带就是小学,放学铃一响,学校里的孩子如脱闸的小马驹,几乎都往一个方向奔来,就是这里。
池水很浅,没过小腿,每日都会上演泼水大战。那两只立在池中的雕塑白马背上,会出现不同孩子的身影。阳光耀眼,水花迸溅,喷泉水雾弥漫,映出一道天上虹。
终憶记得,徐桉远匆匆拦下她的那天就有。
空气中漫起乳白色的轻烟,那浅浅的、只能辨出几道颜色的彩虹,就藏在雾气后。孩子们欢呼雀跃的氛围里,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你再不来看我比赛,以后就真看不到了。”
那一日,泼墨蓝的天空,一圈粉、一圈紫,中间又点缀着几抹黄的花圃,脸蛋晒得红扑扑的小学生,还有穿着白衣蓝裤,并肩站在阳光下的少男少女。
终憶的视线也被彩虹勾走,人对灿烂的事物毫无抵抗力,这一念间,差点就想压下对水的恐惧答应他,最后只道:“暑假我妈要带我回外婆家,不一定在,我试试吧。”
后来,她没赶上小姨夫家回城的车,又阴差阳错晚了半日,看到的只有工人们撤下|体育馆前比赛大海报的背影。
再后来,他搬家转学,自此之后,再没人在她耳边叨个没完,让她去看下一场游泳比赛。
……
短暂沉寂,眼前的画面褪去昏黄的影,现实将回忆冲淡。
再抬眸,徐桉远脸上有浮动的光,窗外卷进的风吹动窗帘,让热浪漫进来,他眼底也有了光影的痕迹。浅浅回味,真像回到当年那个夏天。
终憶轻声问:“为什么不继续游泳了?”
他有天赋又热爱,从市冲到省,再到全国比赛,一路过关斩将,更是一举打破多项记录,国家队已不止一次朝他抛出橄榄枝,他再往前踏出一步,将有更广阔的天空。
可他却在势头最旺时撤离赛场泳池,背对鲜花掌声,少年游泳天才销声匿迹,隐于人海。
“不是只有进国家队才算继续。”徐桉远走到窗边,手平推,轻风与热流一同被搁在外,再将窗帘拉严实,“人生有千万条轨迹,我只做当下无悔的选择。”
她笑:“我没你这么坦荡,我有很多后悔的事。”
他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T恤,塞入她怀中:“换上后再开空调。”
“在哪里换?”她问。
“这里就能换。”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终憶点头,侧身垂眸间,白色毯子已从肩上滑下,露出湿透贴身的粉色T恤,更牢更紧包裹住白皙饱满的身体。
徐桉远被这猝不及防的速度震到,视线像烫到一般抖了下,与身体极不协调地先后转过去,顿了顿才朝门口走。
“换好后叫我。”
“好。”
他的手刚触到门把,她的声音低低传来:“当年没去看你比赛,我一直很后悔。”
人影停在门前。两人背对着,他朝门,她向窗。室内一时安静,他想回头说什么,又克制地定在那。直到手机震动的嗡嗡声将二人从往事动荡中拉回,他的唇微微抿着,身影消失在阖门的咔嚓声后。
***
梧桐树枝叶遮蔽的阴影下,风拂过,光从缀在枝头的紫色小花间照下来,落了一地斑驳的影。
周旭华颇为凝重,抚额道出心里话:“我要拿到周帆尽的抚养权,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他爱做什么,我都尽可能满足他。”
终憶:“这可能需要你们夫妻双方商量好后再决定。”
“我知道,他心中依赖你,你们之间亦师亦友的氛围,我一直很放心。”他按压太阳穴,微叹气,“要不是今天跟来看到,我差点就要做出后悔的决定。”
她无意干涉他们家庭私事,想到周帆尽泛红的眼尾,总有那么些言不由衷:“他爱好专一,也能兼顾学业,如果可以,不要斩断他对这件事的热爱。”
周旭华数次点头,几番沉思后下定决心,将最终考量结果说与她听:“这段时间他会住我那里,如果他妈妈执意要退掉游泳课,你就先办理,之后我会再帮他报名。”
“我担心不会这么顺利。”
“我们家里还有什么事是顺利的?”他苦笑,“就连我和他妈妈离婚,想必也不会太顺利。”
终憶在热风里回视他。
“对了,如果她要和你解除签约关系也无妨,我会联系你们机构再聘你。”
周旭华惦记儿子尚在车里,告别后扬长而去。
……
夜里,终憶一人在房里看《婚姻故事》。卧室没点灯,墙上的投影画面里,正好映出查理歇斯底里的面庞,他咄咄逼人地对妮可大喊:“我恨不得你生病,出门被车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