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欢收住脚步,看向货车底层摆放的铜盆、铜板,意外道:“这是关扑?”
小贩看见虞欢,先是为其容色所震,回神后,点点头。
虞欢道:“为何不开张?”
小贩道:“回小姐,雪有些大,待雪停后,小人便开张了。”
虞欢拿出一块碎银放在货车上,道:“我现在便要玩,你开张吧。”
小贩怔忪,看那块碎银一眼,毕竟是生意人,难以把钱财拒之门外,笑道:“小姐,这会儿又是下雪,又是刮风,扔铜钱可有失准头,一会儿要是扑不中,您可不许赖账!”
虞欢嗯一声,转眼看货车各层的奖品:“怎么算?”
“扑中三枚可换一朵假花,五枚可换一只瓦狗,十枚换一支冠梳,二十枚换一个抹领……”小贩介绍完,笑着补充,“要连着扑中才算。”
和青州庙会里的大同小异。虞欢点头:“给我铜板吧。”
小贩抓来一大把铜钱,然后开始麻溜地布置场地,铜盆挨着墙放,离货车摊位足有一丈远。
虞欢一手揣手炉,一手从摊铺上拿起铜板,目光瞄准铜盆,开始扑。
大雪天里玩关扑,委实是稀奇,周围很快有行人围拢过来,间或看看虞欢,间或看看铜盆,议论纷纷。
“哎呀,可惜可惜,这一块就差那么一点!”
“啧,又是差一点!”
“我就说嘛,雪还下着,风又这么大,怎么可能扑得中?这小贩,也忒坑人了!”
小贩在车旁挠头讪笑。
虞欢本来心情便不佳,这厢一连扑了五六个铜板,不中不算,手也给冬风吹得发红,脸色不由更差。
偏周围的行人唏嘘不断,火上浇油。
虞欢烦躁,便打算抓一把铜板来一回破罐破摔,一只大手忽然从后伸来,托起她僵冷的手背。
虞欢一震,熟悉的气息紧跟着包裹周身。
“一个都没中?”
来人声音低沉醇厚,似藏着一丝笑意。
虞欢心头鹿撞,佯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
“京城来的。”
“来干什么?”
“来教夫人关扑。”
话声甫毕,虞欢手里的铜钱飞出,“嗖”一声,越过风雪,准确无误地落入铜盆里,躺开背面。
周围顿时爆发惊呼声,那小贩瞪大眼睛,意外地看过来。
虞欢脸上飞霞,听得身后人道:“会了吗?”
虞欢道:“不会。”
来人便又从摊铺里捡起一块铜板,再次托起虞欢的手,借力给她,轻轻松松把铜板抛入铜盆里。
又是一块背面。
周围起哄声更大,小贩难以置信。
“会了吗?”
“不会。”
“……”
哐,哐,哐……
一块块铜板飞过风雪,落入铺着霜雪的铜盆里,躺开一个接一个的背面。周围的起哄声变为喝彩声,接着变为赞美声,围拢过来观看的行人里三层外三层。
虞欢垂目,冻得发僵的手已被来人焐热,后背贴着他胸膛,是熟悉的温暖宽阔。
心思早已不再那一个个飞来飞去的铜板上,虞欢缓缓转头,隔着斗篷帽沿镶着的一圈绒毛,看见来人覆着雪的脸庞。
“看什么?”
“看神勇威武,令人心折的官人。”
来人笑,风雪里,眉眼舒展,唇角上扬。
第七十五章
◎大结局(下)◎
晌午, 大雪暂时歇停,众人乘船返回海岛。
虞欢脱掉沾满雪花的斗篷,坐下以后,支颐朝齐岷看。
齐岷把玩着手里赢来的那一支漆纱冠梳, 也朝她看, 二人目光相融,偏一言不发。
春白在一边上茶, 被他俩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暧昧气氛弄得无地自容, 忙完以后,溜得脚底抹油。
待舱门关上, 齐岷抬手把那支冠梳戴在虞欢头上,漆纱做成的栀子花瓣玲珑可爱, 衬着虞欢微红的脸颊, 烂漫如昔。
“房子买好了?”
“嗯。”虞欢认真道, “我买了一座岛。”
“……”
齐岷明显微愕, 消化完后,关心道:“钱够吗?”
“花了一半。”虞欢道, “买岛五百两,请人修缮三百两,添置家具一百八十两, 买仆人三十两。”
说完,便从案几上拿来一个木匣,打开后, 向齐岷展示地契、房契、卖身契,以及修缮园林、采买家具等一应开支的票据。
齐岷推回去, 没看:“你收着便是。”
虞欢耸眉:“不怕我坑你?”
齐岷:“随你。”
虞欢眼珠微动, 先前听张峰提他砍价对半砍, 在京城里买住宅不求气派,还以为他是抠门的人,现在看来,似乎不是。
又或者……对她不是?
虞欢偷笑,收起木匣,道:“我写信给你,叫你帮忙找回我的嫁妆,你可有收到?”
“嗯,都在舱后。”
虞欢便知他办事靠谱,心安下来,展颜道:“我那批嫁妆价值不菲,如今你虽然辞官,不再有俸禄可领,但有我那些家产在,养家不成问题。”
齐岷眉峰微动:“那日后岂不是要靠你吃饭?”
虞欢坦然:“有何不可吗?”
齐岷笑,不置可否。
虞欢有所察觉,屈指敲打桌案,凑近道:“还是说,你深藏不露,背后还藏着一大笔巨款?”
齐岷模棱两可:“多少算巨款?”
虞欢心里“嚯”一声,脸孔一板。
齐岷哑然失笑:“我在京城里只有一处房产,价值不算高,但钱庄里存有私钱三万两。”
“白银?”
“黄金。”
“你是个贪官吧?”虞欢严肃。
齐岷眯眼,道:“一半是我多年的积蓄,一半是以前的赏赐,我来前处理成黄金存在钱庄了。”
虞欢哑然。齐岷以前在锦衣卫里当差,后来又替那人拔掉东厂,一跃成为正三品指挥使,得到的赏赐自然数不胜数。本来,私自贩卖天家赏赐是要被纠察的,可是如今齐岷弃官退隐,远走江湖,那人又是被他俩……总之,留着他赐的物件总是不吉利,还是处理掉好。
“没了?”虞欢又问。
“齐家祖宅在我名下。”
“你是有钱人呀!”虞欢忽然赞叹一声,语气有点怪,像是歆羡,又像是酸人。
齐岷啼笑皆非,耷眼打量着她,少顷道:“做有钱人的夫人,不好?”
“谁是你夫人?”虞欢忽又变脸,眼往船窗外瞄,“可没见过哪家官人给夫人写信,从头到尾就三行的呢。”
齐岷冷不丁她提起这一茬,微微一愣。
他写信向来是这个风格,能一字绝不一句,能一句绝不一行,先前写来的那一封不算长信,但是在他看来,不能算短。
毕竟,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
“嫌短?”沉吟稍许后,齐岷猜测。
虞欢腹诽什么木脑袋,瓮声道:“你要不去请教一下辛千户,给心上人写信该如何写,该写多长。”
齐岷听他提起辛益那话痨,立刻了然了,道:“有些话,在我看来亲口说更好。”
“是吗?”虞欢目光凝在窗外,脸上仍是不高兴。
齐岷伸手握住她手臂,虞欢身形一旋,转眼已坐在齐岷腿上。
齐岷回答:“是。”
虞欢搭着他肩膀,心跳漏一拍,胸脯起伏片刻,方道:“哦,都是些什么话呀?”
“想你,”齐岷凝视着她,眸底是炙热的坦荡,“很想你。”
虞欢一下被击中,嘴唇微抿,不肯表露。
齐岷接着道:“想与你耳鬓厮磨,同衾共枕;想与你光明正大,日夜相见。”
虞欢眼眶蓦地一热。
齐岷道:“想你的一切。”
船外是呼啸的冬风,炉火在船舱里爆织着火星,哔哔啵啵的,似有焰火绽放在心口。虞欢看着齐岷锐亮、深情的眼睛,揶揄道:“不也还是三行?”
“想要几行?”齐岷声音宠溺。
虞欢故意道:“你能有几行?”
齐岷道:“你所要,我皆能有。”
虞欢微愣,终于笑出声。
“笑什么?”
“原来,威严冷酷、不解风情的齐大人也会说情话呀。”虞欢歪头,用目光描摹齐岷的脸,语气更揶揄。
齐岷欲言又止,表情多了一分羞窘,少顷才道:“夫人调*教,不敢有负。”
虞欢笑容更灿烂,想了想,俯身在齐岷鼻尖一亲,算作奖励。
齐岷眼神顿暗,待虞欢离开后,伸手按住她后颈。
虞欢眼眸微亮。
果然,齐岷二话不说,以唇欺上。
久违的触感、气息袭来,间以那被千万只羽毛挠过一样的、酥酥麻麻的痒意,虞欢拱肩,克制着全身上下的战栗感,搭在齐岷肩膀上的手收拢,环起他脖颈,开始吻回去。
齐岷舌尖一挑,勾起贝齿里的一派旖旎,虞欢张口承上,又反客为主,趁着齐岷缩回时,奋力追逐,在他唇瓣一咬。
齐岷微怔,不解其意。
虞欢眼波促狭:“不是要夫人调*教?”
齐岷眼神更深,似涌浪在即的海,虞欢复笑一声,转头,鼻尖擦过他鼻尖,再次含起他唇瓣,用贝齿轻摩,用灵舌勾勒。
齐岷沸腾,大手下移,收住她不盈一握的后腰。
船外雪景苍茫,炉火烘热船舱,一室春光。
*
此次离京,送齐岷的乃是辛益。下船后,瞪大眼看着这么一座树木葳蕤、飞檐耸天的园林,辛益叹为观止,难以相信花费竟只一千两。
虞欢不吝于向旁人展示自己的功绩,派春白前去给辛益介绍,又看张峰落单,便叫他一块陪伴辛益。
经虞欢请人改造、修缮后,园林占地共五亩,以进大门后看见的那一堵照壁为界,左边是倒座及后宅,右边是原本便修建得差不多的私人花园,挨墙落成一座花厅,外围栽满栀子花,茂盛的枝叶被覆在积雪里,仅存零星绿意。
虞欢挨个向齐岷介绍,参观完后,领着齐岷走进一座阔大的跨院。这里坐北朝南,古树掩映,便是园林主人的住处了。
进房后,虞欢从里间橱柜里取来一物,齐岷一看,认出是先前拿给她的那一方锦盒。
“完璧归赵。”虞欢打开锦盒,展示里面的羊脂玉玉佩。
齐岷关上锦盒,朝虞欢一推。
虞欢:“?”
“齐家家传宝玉,由女主人继承。”齐岷解释完,学着虞欢的口气,“完璧归赵。”
虞欢心口一震,半信半疑:“果真?”
齐岷举步往里间走:“何时骗过你?”
房屋里外由月洞式落地罩隔开,垂帘并非珠玉,而是一串串五光十色的贝壳。齐岷抬手拂开,听见风吹大海一样的泠泠声,展眼看,见墙角摆放着一个束腰高花几,上面放有盆栽,旁边是黄花梨四件柜、镜台,台面上铺满各式各样的胭脂盒,一旁的衣架上还搭着两三件衣裳。
朝南的窗户前是一条方几,左右各摆一张圈椅,方几上放着个玉壶春瓶,一枝早开的腊梅从壶口探出,姿态孤美。
再往里,则是靠墙的拔步床,重纱叠帐。
虞欢捧着木匣跟进来,听见齐岷道:“还未请教夫人,齐某该下榻何处?”
虞欢腹诽明知故问,道:“寒舍逼仄,不知郎君可愿屈就,跟我同住?”
齐岷回头,道:“却之不恭。”
虞欢站在他面前,仰脸道:“我发现你变狡猾了。”
齐岷唇微挑,从怀里取出一物,认真道:“明媒正娶,婚书为证,并无耍滑之心。”
虞欢看见他手里拿着的婚书,一愣。
齐岷拉起她一只手,放进她手里。
虞承出狱那天,齐岷亲自前往大牢接人,虞承起初不明所以,又感动又惶恐,及至府门外听得齐岷要入内一坐,才后知后觉齐岷并不是单纯来接人而已。
那天是皇帝入皇陵后的第二天,齐岷已入宫和皇后谈妥,愿意掩藏程家以前和东厂勾结、以及她买通田兴壬刺杀虞欢的罪证,并在朝堂上支持刘佩文让皇帝庶子暂代皇位而非继位的提议,条件是放虞欢自由,并写下懿旨,准虞欢和自己成婚。
事情和想象里的大致无二,皇后听闻自己要和虞欢成婚,当场大怒,质疑他为何会和虞欢产生私情,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田兴壬弑君一案是否另有玄机。
齐岷坦然应对,先称私情的产生是源于护送,但一直发乎情止乎礼,并无半分僭越。后就田兴壬弑君一案再次复盘细节,末了反问:“皇后是想要太后之位,还是要所谓的‘另有玄机?’”
皇后是聪明人,一瞬间僵在原地,半晌没有吱声。
大周朝堂不会容下一个勾结过弑君祸首的太后,替田兴壬翻案,便意味着面对齐岷揭发她勾结田兴壬后的惊涛骇浪,一旦失败,便会跟田兴壬绑在同一根耻辱柱上,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皇后显然不会愿意为那所谓的“另有玄机”放弃顺利成为太后的坦途,走这一条险而又险、陡而又陡的路。
于是,次日,虞承便在自家正厅里看见了那一封令他瞠目结舌的赐婚懿旨。
“这……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