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星期, 兰斯就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
现在,他不管做什么,都能感到幽灵的存在, 尤其是他打算亲吻莉齐的额头时——幽灵对莉齐的占有欲强到令人害怕,只要他稍稍接近莉齐,就能感到一道燃烧般可怖的目光。
是的, 只要他不接近莉齐,幽灵就不会找他的麻烦。可这样一来, 这幢房子的男主人似乎就变成了幽灵,而不是他兰斯·德·夏洛莱。
仆人们也变得心神惶惶起来,不止一个人跟管家说,有鬼在他们耳边说话。
家里的老厨娘甚至因此而被辞退。当时,老厨娘正在教训一个混血小姑娘。那小姑娘的母亲是个黑人,父亲是个下等白人, 为了二十法郎, 把她卖给了牡蛎餐馆的老板,天不亮就蹲在木桶前清洗牡蛎。
莉齐知道这事后,花了十倍的价钱, 把她买了下来,带回了夏洛莱府邸。
因为这事儿, 仆人私底下没少嚼舌头, 其中老厨娘的声音是最响亮的。
她今年五十多岁了,老伯爵还在的时候,就在夏洛莱府邸干活儿, 眼睁睁看着夏洛莱家族从辉煌走向没落, 为了维持表面上的繁荣, 把家里的银器、骨制品、萨克森瓷器一件一件地往当铺里送, 最后甚至当掉了一整套帝国时期的老家具。
厨娘虽是下人,但跟她的主人一样活在过去的世界里,瞧不起平民,更瞧不起混血儿。
莉齐使夏洛莱家族恢复了往昔的辉煌。她却一点儿也不感激莉齐,反而痛恨她玷污了男主人纯净至极的贵族血统。
在人种优生学如此盛行的时代,门第显赫的夏洛莱家族却拥有了一位混血女主人,真是一场可怕的梦魇。
老厨娘宁愿夏洛莱家族就此败落,也不愿男主人用混血儿的钱给他们发薪水。她完全没想过,假如薪水断了,她和她的家人该去哪里谋生。
老厨娘不敢骂莉齐——莉齐不是小羊羔似的大家闺秀,任由她这样的老妇人拿捏,把她惹急了,她会把茶水泼到人的脸上,拿起脚凳抡过来。有一回,老厨娘就险些被脚凳砸到,出了一身黏糊糊的冷汗,从此再也不敢招惹莉齐。
但她惩治不了莉齐,却可以惩治莉齐的身边人,那个小姑娘就是她的着重惩治对象。
老厨娘经常对她指桑骂槐。小姑娘去厨房拿个杯子,都能招来一顿臭骂:“老主人以前常说,世界会乱成一团,我看快了!瞧瞧这幢房子都住了些什么人——混血儿!天知道我们那位讨人喜欢的女主人还会带什么东西回来——也许明天,花园里就挤满了吉卜赛人的大篷车!”
小姑娘很少理会她的羞辱,最多说一句:“你小心我告诉太太。”
那天也不例外。然而,她还没有走出厨房,就见老厨娘浑身一震,面如土色地说道:“……有人在说话,有鬼在说话……你听见有人在说话了吗?”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伶牙俐齿地说道:“这里只有我和你,哪有什么鬼。我看,是你心里的鬼在说话吧。”
这句话却把老厨娘吓了个半死。她嘴唇簌簌哆嗦着,手心直冒汗,紧紧攥着围裙,大声喊道:“我没有伤害她……我没有伤害她……我不要下地狱,我没什么都没干——啊,我坦白,我坦白……我偷了她几条项链……哦,上帝,别那么对我,我只是偷了她几件首饰而已!”说完,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这位厨娘效仿了一辈子上等人的做派,晕过去的一刹那,是她最接近上流社会淑女的时刻。
最后,这事闹到了兰斯那里去。
老厨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男主人坦白了盗窃的过程。
原来,自从她差点被莉齐砸了脑袋后,就不时会去衣帽间偷拿首饰,而莉齐一向不知道自己的首饰到底有多少,居然没发现自己丢了几条项链,还是最值钱的钻石项链。
兰斯不知道老厨娘是受幽灵胁迫,才向他坦白这一切,还以为她是自己良心发现,就想原谅她一回。
谁知,他还没开口,一个冷漠而轻蔑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亲爱的伯爵先生,上帝让你把财富分给穷人,但没有让你把妻子的财富分给穷人。你我都知道,该怎样处置一个犯了盗窃罪的仆人。”
兰斯被这声音吓得魂飞魄散。
幽灵还在他的家里,仿佛真正的男主人一般,居高临下地审判着他和他的仆人。
兰斯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拿起壁炉上方的霰-弹枪,对着屋内所有可能出现幽灵的地方一通扫射。
假如他还是男人的话,假如他还是丈夫的话,假如他还是这房子的男主人的话,就该那么做。
然而就像之前,他劝自己没必要保护莉齐一样,这次他也劝说自己,没必要为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仆人,而把屋内的古董家具打碎。
这是夏洛莱家族最后一套帝国时期的家具了,他要是冲动打碎了它们,即使先祖知道他是为了捍卫男主人的尊严,也不会原谅他。
想到这里,他居然心平气和地对老厨娘说道:“勒拉太太,我知道你是这幢房子的老人,我父亲还在的时候你就在了。我是吃你做的饭长大的。但是,你知道,偷窃是大忌,是十诫之一。你会做出这种事,实在让人失望。莉齐的首饰都价值连城,我若报警抓你,你恐怕会上绞刑架。看在你这辈子只犯了这一次错,服侍了我们这么多年的份儿上,你自己……收拾东西离开吧。”
说着,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因为他感觉自己的家族在瓦解,在坍塌,过去的一切宛如流沙从他的手指间匆匆流走。
从娶莉齐开始,他的时代,他的世界就在坍塌,但坍塌的速度很缓慢,就像一颗樱桃从奶油堆上缓缓滑落下来,他仍能保持贵族的古老作风。
幽灵出现以后,他的世界就像雪崩似的坍塌了。
他看见自己丑态百出,看见自己不能像一个绅士那样保护妻子,看见自己的屋子到处都是幽灵的痕迹。
现在……他家里唯一一位老仆人,也要被幽灵赶走了。
不错,老厨娘犯了盗窃罪,应该被赶走,甚至该被送进警察局。
可兰斯只要一想到,老厨娘是这宅子里最后一个见证过夏洛莱家族辉煌岁月的人,他的心脏就一阵绞痛。
现在,很少有仆人能分清旧贵族、新贵族、资产者和银行家的区别了,但是老厨娘能分清。
每当家里来了一位衣着考究但身份低微的资产者时,老厨娘会表现得比主人还要傲慢,绝不对没地位的人卑躬屈膝。
兰斯很欣赏她的处事作风,觉得她就像女战士一般,坚守着夏洛莱家族的荣誉。
而现在,这个女战士要被幽灵赶走了!
兰斯痛苦不堪。
他感到了极大的耻辱,但更多的耻辱源于他对幽灵的无能为力。他无力阻止幽灵摧毁他的世界,损害他的荣誉,践踏他的尊严。
原以为老厨娘被逼走,就是他这辈子最没有尊严的时刻,谁知,晚上用餐时,才是他尊严被践踏的重头戏。
幽灵居然代替他坐在了第一主人的位置上,神色平静地倒了一杯威士忌,对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不知是否桌上只点了一支蜡烛的缘故,莉齐明明就坐在幽灵的对面,却像没看见那个身穿黑斗篷的男人,专心致志地吃着冷盘牛肉。
“亲爱的,”兰斯艰难地开口问道,“你就没觉得……有哪里不一样吗?”
“如果你是指冷牛肉的话,”莉齐头也不抬地说道,“的确不一样。这个冷盘牛肉比之前好吃多了,你终于把那个老恶婆辞退啦?”
兰斯这才想起来,厨娘走了,家里应该没人做饭才是……那餐桌上的七道菜是谁做的?
很明显,要么是那个幽灵变出来的,要么是他亲自下厨做的。
幽灵会用什么下厨?
老鼠、蜘蛛还是甲虫?
兰斯越想越反胃,连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离开了。
莉齐其实也没什么胃口。
她强作镇定地盯着盘子里的冷牛肉,实际上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她还在思考那个问题——当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时,她是逃跑,还是上前一步?
这些天,幽灵还是没有露面,却仿佛无处不在。
她无论去哪儿,都能闻到他身上纯粹的男性气息,感到他急促而炙热的呼吸,听见他时而冷漠时而温柔的声音。
不知是否她连续打开两个魔盒的原因,他不再对她压抑那种近乎暴烈的情感。
也就是那时,她才知道,他之前为什么总像是在压抑什么一般,因为他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时,实在有些可怕。
比如前几天,她在兰斯的极力恳求下,前往歌剧院观看卡洛塔夫人的演出。
像这种大型演出,凡是巴黎的体面人物或时髦人物都不会缺席。假如莉齐不去,夏洛莱家族势必又会沦为人们的谈资,所以,即使兰斯这几天被幽灵吓得够呛,仍然要莉齐去看那位西班牙女歌星的演出。
原以为幽灵不会允许她和兰斯一起出行,谁知,他对此毫无异议。
“去吧。”昏暗的房间里,他给她挑了一件绿缎晚礼服,帮她穿在了身上,“我会让你看上一出好戏。”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她的占有欲越来越强烈,一开始,只有兰斯会因为接近她而饱受惊吓;后来,无论男女,只要试图亲近她,就会像撞鬼一般连连倒霉;到最后,甚至有人因为多看了她几眼而摔瘸了腿。
他对别人比魔鬼还要残忍,对她却比最体贴的情人还要温柔。
他从不像兰斯一样反感她粗俗的一面。她要抽雪茄,他就为她划火柴;她对烟斗感兴趣,他就为她找来了一整套名贵的烟斗,艳红的珊瑚烟嘴,纯金打造的土耳其烟斗,甚至找来了两千年前的水獭烟斗——她刚好在博物馆里见过这只烟斗,吓得她赶紧求他还回去,他却轻轻一笑告诉她,那不过是他雕刻的仿制品。
一起在林荫道散步时,他会故意用那种柔和到极点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一些闻所未闻的趣闻轶事,那都是迎面走来的上等人物竭力想要隐瞒的阴私,她一面好奇他为什么会知道那些龌龊事,一面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当有人因她的笑声而侧目时,他又会变得冰冷而沉默,用一些吊诡的手段,使那人浑身冒冷汗,再也不敢转头望她一眼。
当她感到无聊时,他会冷不丁出现在她的身边,从后面抱住她,用一只手握住她的两只手,从她空无一物的手掌里,抽出一枝鲜艳欲滴的红玫瑰。
然而,当她拿着红玫瑰走在大街上,吸引到一些男人的注意力时,他又会打个响指,使红玫瑰燃烧起来,化作一堆焦黑的灰烬。
恐惧或悸动都是其次,令她迷惑不解的是,他都为她做到了这个地步,却还是不允许她抬头看向他的脸庞。
卡洛塔演出那天,因为到场的王公贵族实在太多了,她戴着露指手套的手背起码被不下十位男士吻了一遍。
幽灵虽然不在她的身边,但她能感觉到他在看她,以那种阴冷、疯狂、扭曲的目光迫视着她,使她的心狂跳不已,后颈一阵发毛。
她拼命深呼吸,攥紧拳头,竭力使心跳平缓下来,才没有露出惶惑的神色。
她不想让幽灵觉得,她在害怕他。虽然最近的他,确实令人害怕。
走进包厢后,她终于镇定下来,想找到幽灵,给他一个吻,让他平静下来,然而平时只要转身就能找到的人,当时却怎么也找不到。
她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当晚演出乱成一团。那十位吻过她手背的男士,就是这场大乱的主角。
当台上的梅菲斯托唱到,“我最亲爱的凯瑟琳,为何你不肯给深爱你的人……一个温柔的吻⑴”时,原本一直对准舞台的聚光灯,忽然分别对向了几个包厢。
那十位男士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居然都在跟他们的情妇幽会,一下子被明晃晃的灯光照了个正着,成为当晚新鲜出炉的闲话资料。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她的身边,贴在她的耳边,声音低沉地重复着梅菲斯托的台词:
“我最亲爱的德·夏洛莱太太,为何你不肯给深爱你的人……一个温柔的吻?”
作者有话说:
注释⑴:出自歌剧《浮士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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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Chapter24
◎事到如今,他仍然在压抑着什么。◎
这段时间, 他们不时就会接吻,却不是情人之间激情燃烧的热吻,更像是一种窒息而痛苦的痉挛。
他不允许她看他的脸, 也不允许她亲吻除嘴唇以外的地方,一旦她情不自禁地想要吻他的眼睛或鼻梁,他就会一把扣住她的下巴, 从黑暗中射出阴暗多疑的目光,不带感情地审视着她。
卡洛塔演出那次也不例外。他说完那句话, 就将她拽进了包厢的窗帷后,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双唇。
总是这样。
没有一次,他们的接吻是在光线充足的地方进行的,仿佛这是一种不祥之兆,一种触犯禁忌的行为, 一种不合人伦的罪愆, 必须在狭窄、幽暗、四下无人的环境里进行,才能得以善终。
莉齐很想了解他,至少让她知道他的名字, 可他要么用冷漠粗暴地推开她,转身离开;要么温柔似水地对她说情话, 读情诗, 让她把探究他过去的想法撇到一边。
她要是对他生气,他有一百种办法让她消气,重新露出笑靥。
他似乎精通魔术, 凭空变出玫瑰花, 只是他会的魔术中最不起眼的一种。他对扑克牌的驾驭能力令人震惊, 在他的手中, 扑克牌就像印度街头随着笛音起舞的蛇一样温驯。和他打牌,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赢过他,但只要她露出气恼的模样,不管她手上的牌多么劣势,总能奇迹般反败为胜。
她生气地质问他,是不是他在搞鬼。他却温柔地说:“德·夏洛莱太太,可否请你讲点道理。我起码离牌桌有半米远。”
她气鼓鼓地想,谁说离半米远就不能出千了?她忘了在哪里看过,有人已经发明出了一种不碰扑克牌就能出千的绝技……是在哪里呢?噢,该死,他为什么还叫她德·夏洛莱太太?
她皱起眉毛,直说了出来。
他顿了顿,声音很冷淡:“难道你不是德·夏洛莱太太吗?还是说,你让我叫你伯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