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的餐桌是沉闷的,除了碗筷偶尔碰撞的声音外,就只有无声的寂静,压抑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他明明该不习惯周家的,但事实是,蔡梅给他添了个豆丸,他看了一会,笑了笑,也夹起来吃了。
很好吃。
晚饭后,蔡梅收拾碗筷,周国华又忙起来,因为明天是当地每个月两次的“做牙”习俗,也叫“牙祭”,要祭拜宫庙的神,他要做一些供品,正好也让他们尝尝,芋头三角糕,地瓜丸,红团,海蛎饼。
赵延嘉吃得很香:“阿公,我的海蛎饼要很多海蛎,这个放很多料的炸给我,我要吃。”
陆合只吃了一个海蛎饼就不吃了,他问:“你们一个月就要拜两次吗?”
“不止,‘做牙’的前面一天,还要去上香呢,所以每个月有四天‘拜拜’。”叶白咬了一口三角糕。
“真虔诚。”陆合语气淡淡。
周秉澄想起一件事,撞了下江向怀的肩膀:“你有没有见过我妹小时候游神节被选去扮演小菩萨的照片?”
江向怀其实见过,在周织澄手机里。
“你等下。”周秉澄起身去拿。
周秉澄一直把周织澄这些照片当做她的黑历史,到了只要家里来客人,他都要拿出来给大家看的地步。
“她那时候读三年级,生辰八字合上了,主办方帮她跟学校请了假,整整游了三天,南日县有人没人的地方,他们都游过去了。”周秉澄指着那照片,大笑,“丑吧,眉心一点朱红,脸颊两团猴屁股,还戴了一头珠帘呢哈哈哈哈哈。”
“再看这张鼻涕泡。”他翻了一页,“人家都在吃斋饭,她在那哭得糊了一脸鼻涕鼻屎,说她想阿嬷了,谁敢信这是白天端坐在花车上,等着大家拜拜的女仙童?”
学渣赵延嘉精准捕捉到重点:“那三天都不用上学吗?”
周织澄瞪了眼周秉澄:“你都要退休的人还这么幼稚?”
“我才三十几,谢谢。”周秉澄热情地邀请大家,“你们把这些照片都拍下来,这就是你们周律师的黑历史,以后有什么不满,就拿出来报复她,让她社死。”
众人沉默,他们是一点都没看出来周律师的在意。
唯一一个配合的人就是江向怀,他把每一张照片都用手机拍照了,某些照片还一次性拍了好几张。
周织澄眼底情绪冷淡,很多人都以为她当初决然跟江向怀断绝关系,仅仅只是因为告白失败,就连姜黎都曾开玩笑道:“告白失败了也没关系啊,虽然江向怀说的话也太过分了,但你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做不成恋人,连这么多年的兄妹感情也要扔掉么?他当哥哥的时候,对你还是很好的。”
因为他们不知道,她和江向怀早已经越过了普通朋友和所谓朋友“妹妹”的界限。
从她进入明迪实习开始,她对他的喜欢就已经无法藏住了,她也不打算藏,只是,一开始她没有足够的勇气,大胆直接地告诉他,她的爱意。
可是爱意这种东西,哪里需要用嘴说出来,才能感受得到?
有一次,他生病在家,她在律所工作得心不在焉,又强迫自己必须快点完成这个二期底稿,这样才有时间去陪他,而且她实习工资刚账了,她还可以送他礼物。
第一波律所内涨薪后,周围的实习生们在小声地讨论工资,有的抱怨明迪怎么连实习生的工资都要按照院校划分等级,目标院校的工资高,非目标院校的工资就低,明明他们的学校也不差;有的在讨论要买什么礼物给男女朋友,周织澄听得认真。
那天晚上,她就去他家里了,起先是想去照顾生病的他,但他早就不发烧了,看她在厨房笨手笨脚,他看不下去,撑着病体给两人做了晚饭吃,还帮她看了几分文件,给了修改意见。
他们俩都窝在了沙发上,她亲昵地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盯着他腿上的电脑屏幕看。
因为不专心,还被他用手指敲了敲额头。
两人的呼吸交缠,气氛静谧,他垂眸,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他先推开了她,站起来:“我送你回学校。”
她却又抱住了他,心跳如雷:“向怀哥,今晚我能不能留下?”
这句话并不特殊,她在江向怀的公寓里本来就有一个给她准备的次卧,特殊的是她接下来的动作。
她吻住了他,手臂环住了他的脖子,站在沙发上,试探性的吻,毫无技巧且生硬,连嘴唇都没有张开。
明明是她主动,可是,她却从脸颊、耳朵到脖子都是红的,紧紧地闭着眼,不敢看他。
江向怀盯着她。
外面风雨琳琅,雨水啪啪啪地打在窗户上,衬得屋内越发寂静。
他能感受到她柔软的唇,头顶的灯光明亮地笼罩着她,他看着她不停颤抖着的睫毛和眼皮,以及如胭脂一样的脸颊,就像他曾看过的她小时候扮演仙姑的模样。
他喉结滚动,胸口里那颗心脏被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剧烈地抖动着。
说不清那种欲望是什么,或许早就在等待一个失控的机会。
他笑了声,忽地低声喃喃:“小菩萨。”
而后,握住她的后脑勺,咬住了她的唇,带着烟草味的气息渡到她的身体里,不再是她那纯洁的吻法,几乎要将她拆分入腹,神经末梢都要跟着颤栗。
第23章 付出代价
晚上十一点多,才吃了一晚上东西的周秉澄又推开周织澄的房门,他倚靠在门框上,下巴漫不经心地扬了下:“吃夜宵?”
周织澄抓起桌上一个小布偶朝他扔了过去:“再不敲门进来你完了!”
“我请你吃烧烤。”周秉澄说,见周织澄不理他,又继续磨,“难得你哥回来一趟,陪你哥喝点酒。”
“你不上班,我明天还要上班。”周织澄收回视线,继续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文档。
周秉澄还是站在那,一动不动地用哀怨的眼神看着她,一副想要一醉解千愁的样子。
“你被停飞了?没工作了?还是犯事了,需要找律师?”
“你就不能盼着你哥好点?”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吧。”
周秉澄眼底骤然涌起笑意,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说:“去胖哥烧烤摊,我让胖哥给我们留位置了。”
“你付钱。”
“知道了,哥哥能让你付钱吗,哥哥一个月赚你一年的钱,在我们县当律师很难赚钱吧……”他话还没说完,肚子就挨了她的一肘子。
周织澄不高兴道:“你要是嫌钱多,就给我银行打钱。”
“那不行,我要留着娶老婆。”
……
南北方的夜晚不太一样,北城大概十点左右,很多店面都在慢慢关掉,但是,南日县的县城中心这个点才开始热闹起来,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闪烁,土味摇滚音乐占据了大半个街区,各色小摊的店主们都在吆喝着,招揽客人。
胖哥看到周秉澄,拍了拍自己如同孕妇一样的大肚子后,就把他抱了个满怀:“你小子好久没回来了,坐坐坐,今晚给你打大折扣!”
他塞了个菜单给他们。
正说着,江向怀竟也来了,显然是周秉澄喊来的。
江向怀坐在周织澄的另一边,她对他淡淡地礼貌一笑。
胖哥“欸”了一声,他本来就认识周织澄,这些年跟周织澄来吃烧烤的也基本是县城的熟面孔,但这人,他有点熟,有点不熟,熟悉的是这人擦桌椅那个装逼样。
他看着江向怀,问道:“你以前是不是跟澄澄来吃过啊?”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愣了。
周秉澄挑眉:“怎么可能,他都多少年没来这了,有也是我们三个,我妹那年还是个高中生呢。”
胖哥拍了下他的光头,“嘶”了声:“是我记错了吗,我怎么还记得他单独来过呢?”
周织澄没说话,当初江向怀从伯克利跑回来那次,她的确带他来了胖哥烧烤摊,至于单独,她不知道。
周秉澄今晚就是来一醉解千愁的,他先吃了点烤羊肉垫肚子,又喊老板来一些煎饺,他这人习惯奇怪,吃饺子要蘸番茄酱,阿公说以前他老家那边就是这种吃法,估计是基因遗传,可怕的是,姜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有了这个坏习惯。
周秉澄挺注意身体健康的,吃饱了才开始喝酒,啤酒一杯接着一杯,也没人陪他喝。周织澄本来就没什么酒量,明天还要工作,就不喝了,而江向怀已经戒酒了,还被他批评一顿不够义气。
喝醉了,他就开始胡言乱语了:“澄澄,她是不是有男朋友呢?我上次、上上次去律所找她,老是看到她和一个男的在一起,那个男的好像是她老板,合伙人。江向怀,你一年赚多少钱,是不是比我多?多了不起啊!”
江向怀没理这个醉鬼。
周秉澄又回头盯着周织澄,拧眉疑惑:“你以前怎么不留在北城,你不是一直幻想你穿梭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里,进出明迪,就算挤地铁上下班,豆浆被人挤爆了,高跟鞋挤没了,也要高贵地留在北城么?”
周织澄:“……”
他猛地仰头,干掉了一整杯的啤酒,睁着漆黑的眼睛,说:“我必须跟她讲清楚。”
“你说她有男朋友。”周织澄淡定提醒。
“是的。”周秉澄老实承认。
“那你这是要当小三。”周织澄微微拢眉,“你有没有道德?”
“没有!她就是人妻,我都要把她挖走。”他放下豪言壮志,转头又茫然了起来,“可是,我没有钱。”
他往自己身上,上上下下翻了许久,不知道在找什么。
江向怀沉默,帮他从口袋里翻了下,拿了一张卡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下,周秉澄眼睛跟着银行卡转着,笑了:“对,就是这个。”
然后,他拿出手机,开了免提,打了个电话。
都几点了,人家可能早睡了,周织澄皱眉,来不及阻止,电话那边就传来了键盘的敲击声,以及女人淡凉的嗓音:“周秉澄,怎么了?”
周织澄眉心一跳。
周秉澄真诚道:“我把我的工资卡给你,钱都给你,等我到退休,我还会开好多年飞机,这里面还会有很多钱,我家的房子,不行,家里的房子是我妹的,但是单位分了房……”
“你喝醉了,是不是?”那边的女人安静了会,无奈地叹气。
“嗯。”
“那你想干嘛?”
“想跟你在一起。”周秉澄还记得只要一说结婚,她就翻脸,“我给你钱。”
她气笑了:“你想包养我?”
男人醉了大概只有下半身能思考了:“也可以,好像也有点刺激。”
“滚。”
她眼看着要挂电话,周秉澄脑子再不清醒,也知道她生气了,连忙道:“那要不你包养我吧,我很便宜。”他看向了周织澄,茫然地求助,“妹妹,你说我可以卖多少钱?”
周织澄:“……”
她无奈地接过了手机,清了清嗓子,平静地开口:“黎黎,是我,周秉澄他喝醉了。”
姜黎沉默了一会,说:“我知道。”
……
江向怀和周织澄一起送醉鬼回家,在路上,两人都没说话,快到周家院子的时候,江向怀才开口:“澄澄,对不起。”
周织澄看了他一眼,神态自然,看着很友好:“没关系,你先把我哥扶进他房间吧,小点声,阿公阿嬷已经睡了。”
她说完,没再看他,正好手机又在震动,她走到拐角处,手指划过屏幕,她接了起来:“黎黎。”
姜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周织澄很轻地笑了下,眼底掠过笑意:“没有,因为其实你们在一起,也不奇怪。”
“为什么?”
“你喜欢我哥,我是你的好朋友,就算你不说,我当然也知道的。”
“所以,当时那次过年,是你知道我喜欢,所以才让你哥来找我么?”
周织澄没否认,只是问:“所以,你们真的是那次之后,才在一起的么?”
姜黎有些犹豫,嗓音很轻,忧虑重重:“澄澄,你知道我妈蛮不讲理……”
“你妈还能吵赢我阿嬷吗?”
好像是不能。
周织澄看着夜色,弯了弯唇角,声音轻松:“我阿嬷生气起来,几个人能受得了的,她说我是她最爱的人,但我高考前夜,她都能跟我因为琐碎的事,吵到凌晨四点,第二天我是红肿着眼睛去考语文的,还好高考没出什么大问题。”
姜黎轻笑:“澄澄,其实,我一直很佩服你的自我调节能力,你总是很有勇气尝试,力挽狂澜、破釜沉舟,无论是当年的高考,还是你决定改变未来计划,回老家工作,最后都能有个好结果,但我的人生就过得一团乱。”
“姜律师,你的事业成就在我们班群是能排的上名次的。”周织澄提醒她,“你已经在北城了,你妈妈的手伸不到那边,你现在谈恋爱,只要考虑你自己的想法,你的喜欢和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嫁给有钱人,爬得很高很高。”
“那我哥没戏了,我家条件就这样。”周织澄话音落下,两人都笑了起来。
姜黎问:“你呢,你跟江向怀怎么样了?五年前,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周织澄垂下眼眸,眼里的笑意淡了许多:“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
“你还怪他吗?”
周织澄没再说什么,挂断电话,她转过身,看到悬在院子中间的昏黄灯泡下,站着江向怀,他走过来,灯光从他的脸上消失,转到了他的身后,他的轮廓变得模糊,光线氤氲开来,神情更是叫人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