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主人不知在何处观察着他们，看见阿莱克斯护着雅法的小模样。
他的声音里多了些，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道:“就你这样还想保护别人，她伸出根指头就能戳死你。”
“没人教你有危险时，要先保护好自己吗？龙族记忆传承里难道也没……”
说到一半，声音的主人似乎话口一顿，接着又极小声碎骂了句:“该死，真的没有这种记忆。”
龙族大概连口头禅都会传承。
忽然出现的声音主人，所说的种种，都证明了他龙族的身份。
阿莱克斯呼吸微微急促，琥珀色兽瞳紧缩着上下左右来回转动，毫不隐藏自己无比迫切，希望能找出对方的想法。
“别看了，你找不到的”，苍老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遗憾，道:“我都死了多久了，能剩点意识体在龙岛上，都已经要感谢龙神在上了。”
见阿莱克斯双眼再度暗淡下去，雅法搭在他脑袋上的手轻拍了拍，开口淡淡出声:“我记得只要有足够魔力支撑，意识体也可以短暂凝形的。”
理论上这事确实可以行得通，但事实上图尔斯特大陆还从没生物成功过，因为短短“足够魔力”所代表的量，实在过于庞大。
雅法没有把细节告诉阿莱克斯，只是在对方喜出望外仰头看过来的时候，用眼神示意可以办到。
于是，阿莱克斯就冲着四周，扬声喊道:“你听到了没有！雅法大人说的话！”
“遇事就求人，龙族的脸都给你丢光了，”苍老声音道。
说完，他又沉默不语许久。
半晌，雅法注意周身环绕的风变得温柔，煞气与轻微的桎梏感全部消失，才听见他语气柔和道:“那就麻烦了。”
雅法轻轻颔首，上前两步用魔晶石画出魔纹繁复的法阵，还觉得这样不够，又卷起长袖。
袖子底下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冷玉般细腻的皮肤上，因为过于苍白，隐约可以看见青蓝色的脉络图案。
没有工具，雅法只好化指为刃，干脆利落的在上面划开一道狭长口子，底下鲜红血液顿时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又流到地上的法阵之中。
法阵宛若活物般，贪婪的吸取这附有大量魔力的天降甘露，肉眼可见的变得愈发艳丽。
雅法伤口愈合速度过快，她面无表情地又划开一次后，才让法阵饱饮足量。
随着法阵红光大盛，四周的风仿佛全被聚到一块，在魔纹之上形成小型龙卷风。
风停之后，魔纹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满脸胡渣的老者。
老者身穿灰黑色利落短衣，虽然头发花白，但身形高大且背脊直挺，仿佛随时都可以暴起，痛揍笑话他老的人。
他现身之后先是磕磕巴巴地，对雅法表达了感谢之意，看得出来他极少做这事。
然后扭头对上阿莱克斯，张口还是责备道:“你呀你，知道随便求人帮忙会怎么样嘛？你知道大陆之上几乎所有生物，都在觊觎龙族身上的东西吗？”
只有声音的时候听不出来，等人出现在眼前时，就能直接看到对方皱着眉，一脸担心的模样。
像极了少见孙辈的家族长辈，每次见面都想把所有叮嘱，全都说干净了。
雅法在旁无声地看着，红眸沉静而淡漠，叫人看不出里面的情绪。
老者的还在继续说着:“特别是那些卑劣的人类，你的龙血，龙鳞，龙骨，他们做梦都想拿到……”
阿莱克斯缓缓地上前几步，他眼眶里泛着金灿灿的泪光。
他像是根本没听人碎念，自顾自地突然说了一句:“是黑龙，是和吾一样的黑龙吗？”
老者的声音戛然而止，悲痛酸楚的情绪浮上眉间，让他无法压制，答道:“对，和你一样的黑龙。”
“过来，让我看看你。”
阿莱克斯闻言靠过去，怔怔地抬头。
老者毫无温度的冰凉手心，抚上阿莱克斯脸颊，骄傲的话语之中透着语重心长:“黑龙可是号称五色龙中最强一类，你可要好好修炼，不能丢我们的脸。”
阿莱克斯急忙问道:“为什么龙族会灭亡？”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视线隔空投向他身后的雅法。
雅法抬眸与他对视，听他对自己说:“你就是布鲁找到的托付对象吧，我对之前的种种试探行为很抱歉。”
老者的话语，仿佛瞬间将雅法拉回到过去，记忆深处的画面忽的在眼前闪过。
“嗯。”她平淡地回应道。
老者对她笑了笑，道:“布鲁那家伙糊涂了一辈子，没想到死前最后做了件好事。”
“那家伙死在大陆上，浑身上下的东西大概都被人抢光了，连块骨头都没剩下吧？”
雅法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微闪，声音清冷如雪:“我不知道。”
老者垂头，像是絮声念着不知道也好。
阿莱克斯在旁边，完全听不懂两人的对话，焦急重复道:“你还没说为什么龙族会灭亡！”
老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抬眼望向这片白骨如林的悲凉大地，嗓音里满是历史的厚重感。
老者低声说:“是因为内战。”
第10章
“内战？”阿莱克斯有些茫然的重复一遍。
“完全只用口述，并不能向你们讲清楚当年龙族内战。”老者摸了摸阿莱克斯的脑袋，道:“你们跟我来。”
他带两人离开了那片战场，来到了一座神殿内。
和外面颓败荒凉不同，这里十分完整洁净。
四面矗立着刻满神圣龙族古语的巨大圆柱，墙上绘着各类巨龙战斗的壁画，画工精美绝伦，栩栩如生。
雅法仔细看着那一幅幅浮画，渐渐地发觉画的内容似乎，并不仅仅是在歌颂龙族强大。
而居然是在讲述龙族历史。
只不过因为其中战争画面，出现的频率过于繁多，让人第一眼看去完全分不出其他而已。
雅法安静地看着壁画，想起自己养大的阿莱克斯，那日渐凶残的性子，算是明白某些骨子里的本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继续跟着老者向殿内深处走去，阿莱克斯显得有些紧张地，攥着她的手。
阿莱克斯似突然反应过来，小声问道:“雅法大人，您刚刚疼吗？”
雅法被问得微愣，纤长卷翘的眼睫随着眨眼动作，蝶翅般的轻颤了一下，回道:“不疼的。”
阿莱克斯听后，这才放心的继续牵着她往前走。
她垂眸看着自己手腕，早已恢复如初的肌肤，微微出神。
阿莱克斯以前是从不会问这种问题的，并不是说对方不关心她，而是因为她总是强大到被人忘记担心。
直到遇见人类勇者之后，才有所不同。
那位金发勇者，会理所当然的照顾自己起居，精致眉眼会带上透着暖意的浅笑，询问自己食物是否可口。
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这，雅法忽然升起一股，想赶快解决事情的冲动。
老者在前方带路的步子，这时一顿，道:“就是这里了。”
雅法的思绪被拉回，发现他们此时像是来到某长廊的尽头，眼前最后一副壁画之上，赫然出现与方才战场几乎无二的画面。
而在这幅画后的那块墙上，此时却只有大面积泼墨一般的黑色，像是沉默地宣布着终结。
老者对雅法说，这些本来是只能告诉龙族的秘密，但因为她抚养阿莱克斯长大的，所以也把她当做半个龙族来看待。
“闭上眼睛吧孩子”，老者对阿莱克斯开口道:“回到过去，好好看看龙族的教训。”
雅法拉紧身旁的阿莱克斯，也合上眼任由黑暗主导视线。
*
雅法是在听见一声陌生的龙吟后，才重新睁开眼。
神殿之内洁白柔和的光线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天边烈日夺目刺眼的光芒。
龙岛一改悲凉，植被怒放着生气盎然的春意，近处波光粼粼的湖面有水晶龙泡水，远处山顶巢穴前红龙正休眠，无垠天际上更是徘徊旋转着好几只银龙，正彼此打闹。
阿莱克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同族，双眼都看直了，控制不住自己的就想向前冲去。
被老者一把按住肩头，对他道:“你应该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阿莱克斯眼神黯淡地停下步子，安静地站在一旁。
“龙族是没有天敌的大陆顶端的强者，那时候的龙岛如你们所见，什么都好的不行。”老者语透怀念地低声说。
另一侧的森林里跑出来几只种类不同的小龙，圆滚滚的身躯配着短小四肢，显得憨态可掬。
它们发出稚嫩愉悦的叫声嬉戏打闹，最后那条不慎往前翻了个跟头，连带着前边几条幼龙，滚雪团一般的齐齐跌落山坡下。
它们笑嘻嘻尖叫着滚下山坡，碰到一头黑龙身躯后停了下来。
等它们爬起来后，歪着脑袋看了眼黑龙，居然开始装疼地嘤嘤叫唤，撒娇求安慰。
黑龙和这些幼龙也不属于同类龙，垂头看了眼脚边各色的团子们，没有拆穿对方，反而十分配合的舔了舔它们，并包容它们在自己身上玩耍。
“成年龙性情残暴好斗，但对于数量稀少的幼崽，都会本能的爱护。”
看着眼前这幕温馨画面，老者解释道:“你到了这里会变回不成熟的形态，也是因为龙岛本能的希望你能轻松一点。”
说完之后，雅法他们面前的画面突然一变。
还是一样的龙岛，不过没有了幼龙团子，气氛也变得压抑了起来。
场景里的巨龙们带着窒息的压迫气息，呈两军对峙的姿态，它们眼里闪着炙热的战意，像是连空气都被加热，弥漫出令人血脉偾张的紧张感。
两军领头的是黑龙与红龙。
还是之前那条黑龙，它战意盎然的笑道:“布鲁，今天做好被吾打到没脸出穴的准备了没？”
红龙从鼻息间喷出一道烈焰，粗声低吼:“我看是你今天会被踩在脚底下，夺走称号才是！”
两条龙说完后，皆是眼色一变，下个瞬间同时暴起而出，随着它们动手，身后其他巨龙也加入到这场乱战之中。
阿莱克斯震惊问道:“为什么要打起来呢？”
“没有理由，只是单纯的宣泄战意而已。”老者回答道:“龙族没有对手，又对一脚踩死一大片弱者这种事不感兴趣，于是无中生有的多出来个称号以供争夺。”
接下来的事情，就一目了然了。
起初只是点到为止的决斗，后来变成两队之间的乱战，直到某一只又或者根本不止一只争红了眼的龙，下手过重见了血腥。
一切就开始失控了。
本能追求畅快淋漓，生死搏斗的成年龙族，全都杀红了眼。
忘了原由，不顾死伤，只有战斗这件事情本身，所带给给它们的无法自拔的快乐。
战争甚至波及到了下界，受人类供奉的光明神不得不出面阻止，但他来的太迟，龙族这时候只剩寥寥无几。
而这剩下的几条也因为伤重，没能撑住多久。
只剩下一开始的黑龙与红龙。
“我们也撑不了多久的，布鲁。”黑龙沉沉道。
“所以你让我把最后的希望放到地上？”红龙布鲁不敢置信道:“龙神大人呢？！”
“别傻了，神明是需要供奉的。”
——而龙神的信徒已经都没了。
黑龙没有说清，但红龙已经从沉默之中明白过来。
红龙最后狠狠地打了个鼻息，道:“你给我等着，我一定找到满意的对象托付！”
说完，从黑龙手里接过一枚雪白浑圆的龙蛋，转身飞走。
雅法望着记忆里的那头红龙，眸光微闪。
她还记得对方见到自己时的满身伤痕。
不知飞行了多久，许是路途中又遇上了他族袭击，红龙到自己跟前时龙鳞残缺不全，龙翼也破了个大洞，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它垂下自己永远高扬的头颅，俯身请求她的庇护，却连答复都没来得及听见，就在骄阳下死去。
龙蛋贪图魔力本能滚到她脚边，轻抚上去触感极好，她那时什么也没想地抱着去睡觉了。
在画面里面单独留下的黑龙，望着满目疮痍的大地，许久之后，痛哭出声。
他变成人形跪在地上，灰黑短衣，脸带胡渣，居然是身边老者的模样！
阿莱克斯猛地扭头看向身边，老者却别过脸躲开视线，耳边传来画面中人悲切哭声:“吾……我自知将成为龙族历史最大的污点与罪人。”
“但龙神在上，请让我护着龙岛等到那孩子回来吧。”
黑龙的声音颤抖得可怕:“求求您了。”
他最终还是如愿以偿了，天空之境上似传来一声叹息，他浑身的骨血龙肉在风中消失殆尽，化作龙岛外围白茫茫的雾气。
回忆到此为止，雅法几人重新回到神殿之内。
曾经创造神话的辉煌一族，最后因为这种原因灭亡，实在令人唏嘘。
但雅法觉得这之中又有太多，连当事人也解释不清的东西，身为外人又怎么有资格轻易置评。
她只是抬眼注意着阿莱克斯，并希望对方能处理好，这份突如其来的真相。
除了她，老者也在观察着阿莱克斯的表情，几度张嘴想说话，又自己合上。
直到低头发现自己双脚开始变得透明，他才开口:“我没有时间了，不管你怎么想，这就是真相。我还有事要和你说，你抬头看着我。”
阿莱克斯其实还没有想好，要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位，身为自己最后的族人，又是让他没有族人的罪魁祸首。
但听老者开口，他也看见对方消失的双脚，立马抬头慌张的问道:“你要走了吗？”
老者点了点头，神色严肃道:“等我走后你就毁了神殿，你不是最后的龙族，神殿之下还有希望。”
说完他又对着雅法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知道我们龙族欠您许多，只是神殿坚固，到时候还请您再帮帮这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