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虎身心俱颤,一双手哆嗦到不成样子,伸手想碰那副残甲,却又不敢,终究蜷缩着指尖收回,用尽平生所有镇定道:“雁行……人呢?”
他在问尸首在哪。
梁行的头又是一低,颤栗着哽咽道:“蛮人在山顶滚下巨石,一块足有千斤重,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便……只有这幅盔甲了。”
“哦。”施虎慢慢攥紧了手道,“你是说,我家雁行他,尸骨无存?”
然未等对方确认,施虎已经后脑一仰,直直往后栽去。
惊呼声中,施乔儿哭声彻天,那么怕脏怕血的一个人,竟去伸手捧住那身被鲜血浸过的残甲,极力摇头说:“不可能的!我雁行哥哥他是大凉战神!他不会死的!你们拿了假冒的盔甲来骗我们是吗!我们不会上当的!朝廷……朝廷都还没发话呢!凭什么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们快点滚!这里没有你们说话的份!”
梁行便如此跪在地上,静默良久,终是动作利索地从身上掏出随行令牌,以及一枚沾血的护身符,一言不发,双手奉上。
场面乱作一团,施虎昏厥,众人都在忙着抬架喊府医。施乔儿抱着那副残甲,哭到人快断气。连总是临危不惧的三女婿,在此时也是紧搂自己娘子,告诉她不要慌不要慌。可他明明自己的眼睛都通红,自己的身体也在打颤。
哭声,好多哭声,所有人都在哭。
哭老国公的义子雁行,哭大将军秦盛,哭国公府的前程,哭大凉的未来。
在这一片混乱里,只有一道身影,连丝多余的情绪的都没有,步伐安静,悄悄走到那名副将跟前,伸出手,先去看了对方的令牌,确定了身份,又用指尖去拨了下一旁的护身符。
符袋本就是暗红色,现在显得更加红,已经接近黑色,乍看只见黑红一块,毫无新意。但若仔细打量,便能在黑红一片中找出一个用黑线缝出的“秦”字,字歪歪扭扭,是护身符的主人自己缝上去的。
一下子,玉瑶就想起来了,三年前,他们俩刚成亲,他马上便要出征了,便把父亲给他求的护身符拿给她看,问她可不可以帮他在上面绣个字。
她说她不会刺绣,让他爱找谁绣找谁绣。他也没吭声,只说一句知道了。
但其实他知道她是会的,因为她当年给小侯爷绣香囊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当真死了么?”玉瑶目不转睛盯着护身符,一直过了良久,眼中缓缓滑出一颗泪出来,讥笑一声道,“废物。”
她都跟他说过了,她不想再当寡妇。
废物。
大年三十夜过去,年初一。
昏迷醒来的老国公天不亮便入宫,上马车时嘴里还喃喃念着:“此事甚是蹊跷,若雁行当真出事,朝廷怎会没有第一时间得知?反倒是由那小将带副残甲登门?我不信,我胸口有口气堵着,我要去找陛下问个清楚!”
一直在宫中待到傍晚方归,施虎终于到家。
却如同老了二十岁一般,原本花白的头发此刻全白了,回到家中面对众人询问依旧一言不发,步伐蹒跚走到祠堂中,对着满目牌位往地上猛地一跪,张口大哭道:“天地祖宗在上!我施虎自知这一生犯下冤孽无数,手中沾血太甚,活不得好活,死不得好死,但如何报应,尽管冲我一人来!死于战场上的万千亡灵,要索命,也只管冲我一人来索!为何将全部的账算在我那雁行孩儿身上!他有什么错!他今年只有二十一岁啊!老天!祖宗!你们有眼无珠啊!你们将他还我!将他还我!”
说到此处,施虎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倒地又是昏厥过去。
云姨娘冲上前,哭着抖着,还要叫来发愣的下人,命他们将老头子抬起来放去安顿。
同床共枕这么些年,云姨娘大抵也猜到究竟是何原因能让施虎悲痛至此,她想清楚这其中弯绕,起身时眼神空洞洞一片,唯有泪珠一颗颗往下流,瞧着施虎被架走的方向,一口气仿佛即将喘不上来。
施乔儿眼见亲娘也要不行,连忙冲上来给她顺着气,哭道:“娘你别吓我,爹他到底是怎么了,难道雁行哥哥他真的……可这是为什么啊,明明朝廷那边一点消息没有的,为什么会这么突然?”
云姨娘看着天边发昏的天色,喘出一口气道:“或许朝廷早就知道了雁行阵亡的消息了,只是怕昭告天下会引起家国动荡,所以一直秘而不宣,连我们,都一并瞒着。”
天际的光渐渐全然暗了下去,再璀璨的霞光终归也要沦为黑暗。
云姨娘紧盯着云彩中的最后一丝橘红,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两行大雁在眼前飞过。
她又喘出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小声地喃喃说:“孩子啊,怎么就回不来了呢……”
说完,眼前一黑,彻底倒了下去。
“娘!娘你怎么了!娘!”
作者有话说:
别问,问就是凌晨四点老眼昏花把隔壁章节更新到这里了,然后我又肝到五点肝出两千把更错的字数补上,现在的感觉就是快成仙了
第53章 计划
骠骑将军之死事关国本, 不可昭告天下,不可大肆宣扬,从漠南到中原, 封锁所有消息,有走露风声者, 诛。
大年刚过,长安大街正热闹着, 家家户户鸣鞭放炮, 从天不亮便开始噼里啪啦响, 直至夜深都不消停。
整个京城,唯独国公府是死一般的静寂。
老国公倒下了, 云姨娘也倒下了,丧事的担子便落在了几十年未问世事的长公主身上。
说是丧事, 有点兴师动众, 其实也就是刻了块牌位供在祠堂, 烛火没日没夜燃着,似要照亮亡灵回家的路。因为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连祠堂中盛放残甲的棺材,都是由朱传嗣秘密打了带来的。
沐芳和施乔儿抱头哭了整一天,人几乎要背过气去,到最后是朱传嗣看不下去, 硬是劝着让夫人休息去了。
施乔儿说什么都不愿意走, 一定要待在祠堂给义兄守灵,两只眼睛快要肿成了核桃。
沈清河苦劝无果,便与娘子待在一起, 在香火缭绕中静跪祠堂, 眼波沉寂, 似悲痛,又似沉思。
夜深时分,朱传嗣皱眉而来,眼中带有与沈清河同出一辙的困惑,进去后对沈清河使了记眼神,示意他随他出去一趟。
沈清河对着施乔儿耳语一阵,搂了她一下,起身暂且离开。
如此,祠堂内便只剩下施乔儿和施玉瑶两人。
施乔儿从听到消息时的无法接受,到如今的只能接受,哭喊已经耗尽了她的所有力气,再开口,气若游丝——
“施玉瑶,你有心吗?”
施乔儿直直望着高案上新增的那个牌位,余光瞥着跪在前面的那道艳丽身影,眼泪流干了,嗓子也干到沙哑,冷冷质问:“从开始到现在,从你嘴里没有发出一句哭声,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你怎能如此……”
施玉瑶并不说话,静静听她数落。
但硬数落也数落不了几声,施乔儿太累太乏了,几日来茶饭不思,只堪堪喝了几口白粥吊命,身体早已到达透支的边缘。
说完这几句话,她再也没能撑住,软软瘫在了蒲团上。
这时,施玉瑶的声音自前面传来——
“我不相信他会这么死了。”
语气冷静,毫无波动。
正当施乔儿诧异的时候,却见她那不动如山跪了一整夜的二姐突然站了起来,步伐径直向外走去。
“你去哪儿?”施乔儿强撑着问。
施玉瑶的步伐未停顿,眼神清明无尘,顺口道:“漠南,去找他。”
施乔儿先是心惊,后无奈长舒一口气,显然对此不信:“你疯了吗,你去漠南?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你要上天便是了。”
但施玉瑶的步伐未有一刻停下,令施乔儿不由有些害怕,信不信的先放一边,她铆足劲爬起来,朝着那道人影追去道:“施玉瑶你别犯癔症!你停下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施乔儿从祠堂一路追到后宅,直追到二姐闺房之中,一踏进房屋门槛便再也撑不住,倒地大喘粗气,说不出一句话。
房中分明有掌灯,但施乔儿依然感觉自己的眼前昏暗一片,只能看到二姐一个模糊的影子,似在翻箱倒柜找些什么。
她揉了揉眼,定睛努力去瞧,发现施玉瑶从柜子最底下掏出一身男装,同时动手将自己身上的钗环首饰摘下,再就是宽衣解带,将那身男装利索换上,发髻拆开,满脑青丝只用一根发带高束于顶,最后换好藏在床底的乌靴,摊开包袱,收拾行囊。
施乔儿目瞪口呆看着二姐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晃了下头抽回神道:“你别告诉我你真要去漠南?”
施玉瑶不理她,将一些贴身衣物塞入包袱中,又往里掖了一沓银票,简单收拾好,系上包袱挎在肩上,转身要走。
施乔儿起身便挡在门口拦住她,坚定不移道:“我不会让你走的!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么,漠南都敢去!你可知那里天天都在打仗!你一个女人家,你到了那里,你知道你要面对什么吗?那里可不止有我们的驻关将士,还有蛮人!而且你就打算这么去吗?你路上怎么办?遇到坏人怎么办?爹爹不会同意你去的,你老实点吧!”
施玉瑶一扬下巴:“沈清河。”
施乔儿转头:“相公?”
施玉瑶照着施乔儿的后颈就是一手刀。
这还是她当年跟着少光在京城大街小巷当街溜子时学的,许久未用,没想到威力依旧。
施乔儿双目一闭,身子便要软倒下去。施玉瑶顺势将人搂住,一路连拖带拽将人弄到了榻上。
本来拔腿便要走的,施玉瑶又回过身给施乔儿盖了条被子,顺道捏了把她脸颊上的软肉,道:“睡吧傻子,我走了。”
趁着天黑,府里上下还乱作一团,施玉瑶躲过丫鬟,到马厩里牵了匹马从后门摸出,上马扬鞭,在冷冽的寒风中离家门越来越远,马蹄声一路穿过长安大街,直奔城门。
而挨了一手刀的施乔儿,在温暖的被窝中沉沉睡去,连个梦都没有做,一睁眼便到了第二天的大下午。
她悠悠撕开眼皮,感觉脑海中又懵又木,一点东西都回想不起来,只觉得后颈一阵酸痛,抬眼看了看屋子,似乎还有点奇怪自己怎么出现在二姐的屋子里面了,她不是应该在祠堂守灵才对吗?
哼哼着想起身,不料动作有些大,把趴在床畔小憩的沈清河给吵醒了。
看见沈清河,施乔儿又是一懵,傻傻开口:“相公?你怎么在这?”
沈清河苦笑一下,伸手扯了下她的脸颊,道:“你说我为什么在这?昨晚我与姐夫出去说了会话,回来你与二姐便都不见了,附近找了一遍都没有,最后来到二姐这,才发现你在床上睡着了。我不想叫醒你,便守在这,与你一同睡下了。”
施乔儿一听便心疼了,抓着沈清河的手揉着道:“干嘛不到床上与我一起睡?窝在个椅子里,腰能受得了?”
沈清河越发哭笑不得,摸着她的脸轻声说:“三娘睡傻了么?此处是二姐的闺房,床榻可容姐妹安寝,但哪里有让妹夫上去的道理?我若那样做,当真是一点礼数都没有了。”
说到这,沈清河有些回想起来,道:“对了,昨晚你与二姐同在祠堂,又同时不见,但却只在此处找着你一人,二姐哪里去了?”
施乔儿怔了下,生锈的脑筋逐渐转动,攥着沈清河的手一紧,大惊失色道:“坏了!施玉瑶走了!我怎么睡到现在才醒!施玉瑶她去漠南了!相公,相公你快找人去追她,绝对不能让她去漠南啊!”
听到“漠南”二字,沈清河心神一震,却并没有出现太多过激的反应,仍是温声安抚着施乔儿,紧接着便吩咐人去将大姐夫叫来。
朱传嗣来到,一听施乔儿口中的话,头发都要炸起来了,不可置信道:“什么?老二她去漠南了?她疯了?这怎么可能!”
虽说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找到施玉瑶人,但朱传嗣并没有将此事太过挂于心上,毕竟老二除了国公府之外还有将军府可去,她又是个独来独往从不受约束的人,与雁行几年夫妻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听到人没了连滴泪都不愿意掉,再是找不着她,也不用担心她会蠢到去殉情,自然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可她若是去漠南,这事就全然不一样了。
施乔儿又慌又急,泪珠子直往下掉:“你们信我!她真的走了!”
说着,施乔儿目光在房中闪烁一遍,捡起扔到地上的衣裳道:“这就是她昨日穿的啊,你们不记得了吗?她当着我的面换了衣服收拾了行囊,我问她去哪,她说去漠南,然后她就要走,我拦着她不让她走,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好像突然一下子就睡过去了,等醒来就是这样了……”
施乔儿越说越哽咽,说到后面实在受不住,放声大哭道:“都怪我!我应该赶紧告诉你们的,我不应该睡过去的,我应该拦住她的!”
见施乔儿内疚自责的样子,沈清河心疼到不行,抱住人轻声哄道:“好了三娘,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去追她,一定会把二姐追来的,别哭,你不能再哭了。”
施乔儿连忙抹泪,抽抽噎噎道:“好,我不哭,我去跟爹爹说,让他赶紧派人去追,不能再耽搁了。”
朱传嗣这时伸手拦住道:“别,我老丈人现在最是不能受刺激的,老二出走这件事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若是清醒过来问老二怎么不在,你们先胡乱找些借口搪塞过去,我亲自带人去追,沐芳那边也最好不要让她现在就知道,如若今日夜里我没能回来,她向你们问起,再将实情告诉她。”
施乔儿重重点头,说什么都听。
朱传嗣拍了下沈清河的肩,无奈道:“家里就交给你了,能怎么着呢,总会有挺过去的一天。”
沈清河心情亦是沉重难以言表,躬身一拱袖:“姐夫一路小心。”
朱传嗣叹了口气,马不停蹄唤人启程。
夜晚,施乔儿和沈清河在大姐房中守着,丝毫困意也无。
沐芳怀中抱着小女儿,经历了雁行去世,她心中自是感到万念俱灰,也就在看着孩子的时候,心情能缓过来些。
但眼见夜色渐浓,孩子爹还不回来,她终究是着急道:“你们两个跟我说实话,子衍他到底哪里去了?如今日这般一声不吭便离开,也不差人传个话,过往从未有过,他到底是怎么了?”